第69章 名為尊者諱
天成治軍之法嚴厲,嚴禁流言碎語。
士卒間若亂議軍政之事,一旦發現便會被杖責後除去編制,此生不得再入行伍。
話雖如此,這人的心卻是管不住的。
最近,天沐河旁的天成軍營裏,不少人的心裏都在嘀咕那件事。
那天夜裏黑羽營的前哨抓到一個南羌俘虜,還是個女人,身上居然帶着月前失蹤的左将軍的腰牌。
俘虜營嚴審這女犯一天一夜,卻什麽也沒問出來,最後人經不住折磨咽氣了,草草埋了河道邊。
當然,被埋在河邊的并不是肖南回,此刻她正躺在自己的小帳子裏百無聊賴地挖沙子。
那黑羽營不愧是跟着皇帝混出來的近衛,一個個幹起活來心狠手辣、摧枯拉朽,也就花了個把炷香的時間,便将她的替身和後續的“死亡”安排了個明明白白。
她心知皇帝肯定動了心思開始布局,卻不得知其中細節,那晚面聖過後被塞在主帳旁邊不遠處的小帳子裏,沒有聖上口谕不得外出。
在知道了皇帝是鐘離竟後,她一點也不擔心對方會在此事上吃虧,她的任務也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就是不知伯勞那邊是否順利,有沒有找到夙平川等人,夙平川那倔驢又是否會乖乖跟着去晚城。
不過若論身手,她對伯勞可是有十萬個放心。
這樣算來,要是能想辦法與肖準聯系一二,她此次西行就算得上十足的圓滿了。
正胡思亂想着,這帳子的正主便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帳外溫暖的陽光傾瀉了一瞬間,照亮了一個身材瘦高、眉眼細長的女子,手裏還拎着一只大桶。
下一秒,那簾子便被毫不留情地放了下來,帳內恢複了一片陰冷。
肖南回已經換回天成男子的裝束,非常不雅觀地将自己裹得裏三層外三層,但奈何某人摳門,連炭火也不肯燒上一塊,仍是凍得她鼻涕直流。
搓了搓爪子,她實在難掩不滿:“莫春花,你若是想凍死我便直說,我可以将這帳子上的氈毯撤了,給你省省力氣。”
那叫莫春花的女子冷哼一聲,将手中的桶放在地上。
“陛下說你是行伍出身,正經從過軍的,如今來看也不怎麽樣嘛,從頭到腳嬌氣的很。”
肖南回被噎的一口氣堵在胸口。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說她嬌氣。她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我便是個不嬌氣的,也沒必要自己讨罪受。何況你這帳子裏是配了炭火的,為何不用?”
“這炭火何其珍貴?上陣殺敵的用不上,你又憑什麽用?”
得,這是嫌棄她好吃懶做了。
她是不知自己先前為了天成的這場仗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倒是連塊炭也不配用了。
多說無益,她本來也不善與人計較,何況對方還是個比她小幾歲的丫頭。
左右聊下去給自己氣受,她決定換個話題。
“帶了什麽來?”
莫春花沒說話,将那桶上的蓋子掀開來,一股熱氣騰騰的羊湯味撲面而來,肖南回咽了咽口水。
莫春花白了她一眼,從身上摸出兩塊冷掉的馍,熟練地掰碎進一旁的碗裏。
她皮膚透着些天生的蜜色,那并非是這嶺西的風沙所致,而是南羌人特有的膚色。但她體态纖細、眉目娟秀,卻又不似南羌人的長相。
肖南回起先也有些疑惑,後來知道了她的身世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莫春花是顏廣的女兒,但卻是個不能歸入族譜的妾生女,因此只能跟了生母的姓,名字起的也甚是随便。其實若只是妾室所生倒也不至如此,但那妾室卻是個南羌女子,是早年顏廣駐守西部的時候收下的人,起先也只是當做粗使女婢,後來不知怎的就有了孩子。
莫春花倒是個性情豁達之人,秉承了南羌人特有的簡單直接,又挑了幾分她老爹身為天成人的傲氣,雖說身世破落的很,卻生生活出幾分“郡主”的味道。
她立志要幫她爹做事,跟着許多郎中巫醫學過手藝,想要日後在軍中某個職位,可以和父親一樣随軍出征。當然,顏廣并不如此打算,他發愁的從來都只有女兒的婚事,此次讓她跟了來也是意外。
皇帝不知為何将自己身邊那金貴的瞿家醫者遣了走,荒蠻之地又去哪裏再找個可靠的人來?雖然心中有所不願,但顏廣最終還是将莫春花帶到了營中。
不過皇帝沒用上,倒是讓肖南回趕上了。
她低頭看了看大腿上包紮過的地方,覺得有點癢,可能是傷口開始愈合了。
她下意識要伸手去抓,才伸出一半便“啪”地一聲挨了一巴掌。
那始作俑者看都沒看她一眼,不慌不忙地繼續掰着手裏的餅。
肖南回讪讪揉了揉手背。
原是她在郝白那小白臉那裏嚣張慣了,如今報應來了,竟讓她趕上個脾氣不好的,活脫脫一個小杜鵑,便是伯勞在這裏,恐怕也不是對手。
除去脾氣不好、又不肯給她添炭火外,莫春花對她還是不錯的。
肖南回眼巴巴地看着對方将滾燙的羊湯澆在盛了幹馍的碗裏,原本是最沒滋味的幹糧,如今竟有種比肩山珍海味的架勢。
就沖這做飯的手藝,她什麽都能忍。
“你與皇帝之前見過?”
莫春花突然開口,肖南回嘴裏塞了東西,只哼唧一聲。
哼哼,何止見過。
“陛下雖然話不太多,但性子最是寬容大氣,你之前是不是做了什麽?他這幾日不讓你出去,看起來似乎有些計較。”
她、她之前都做了什麽......
她和皇帝搶過客房,說他是雞鳴狗盜之徒,動過将他拉皮條到妓院去的想法,還徒手撕過他的衣服,當着他本人的面說他眼神不大好......
肖南回悲憤地舀起一塊大餅,又往嘴裏塞了一勺。
“瞧你這樣子,看來是沒少做虧心事。”
這她就不愛聽了,她提着腦袋為皇帝做事,怎倒是成她的不是了?
“我瞧你年紀尚輕,不與你計較。我先前與他相識的時候,他根本沒說自己是皇帝。”
當然,莫春花壓根不信,看她的眼神像看個傻子。
“你咋不說皇帝是你拜把子兄弟呢?”
肖南回只覺得無力:“是真的!他同他那面癱侍衛合起夥來騙我,還說自己複姓鐘離。我就知道,這天底下哪有人會姓那麽個姓......”
“肖大人。”莫春花熟練地将碗筷收到一邊,“我且問你,烜遠王尊姓為何?”
她不情願地吐出一個字:“夙。”
“那我天成皇族尊姓為何?”
“......夙。”
這些她當然知道,可是......
“那你還說什麽蠢話?”
蠢話?哪裏蠢?
她決心扳回一局:“你聰明,你倒是說說看,皇帝叫什麽名字?”
莫春花果然梗住:“我、我為何要告訴你?”
“我算是看出來了,合着你也不知道啊。”
莫春花被踩中痛處,秀眉擰成倒八字,就要顯出南羌人的本色:“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名為尊者諱,你懂個屁。”
肖南回啧啧嘴:“還名為尊者諱呢?你這丫頭年紀不大,掉書袋的架勢可比肩那城北書苑的教書先生了。”
莫春花瞪她一眼,“呼啦”一下站起身來,直奔她的床榻而去,抱起上面的被子毯子使勁一卷。
她臉色不妙,喃喃開口:“我不過頂你兩句,你便要收了我的被子凍死我嗎?”
莫春花不言語,又大跨步走到牆角,直奔她私藏在破氈毯下的幾個硬餅子。
這回她可坐不住了。
那可是她費了好大功夫才省下來的餅子啊!沒事做的時候拿起來啃兩口也是好的。
肖南回一個飛撲就挂在了莫春花身上,卻也不敢真的傷了她,只能掰着她的手指“搶救”自己最後的一點物資。
就在此時,帳子入口閃進一個人。
“莫姑娘,可收拾妥當了?陛下已下令即刻拔營,還請不要誤了時辰。”
肖南回正熊抱在莫春花身上,聞聲回頭,正對上丁未翔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是什麽眼神?定是和他那主子學的這陰陽怪氣的神态,真叫人心煩。
她鼻孔出氣冷哼一聲作為回應。
拔營就拔營,也不提前和她知會一聲,害得她還以為......
等下。
“你、你方才在我帳外站了多久?”
丁未翔懶懶看她一眼:“沒多久。”
這話聽着只讓人更着急:“沒多久是多久?!”
她方才那一通關于皇帝的編排,他究竟聽沒聽到?聽到了多少?
丁未翔不再理她,轉身便往帳外而去。
肖南回急了眼,從莫春花身上跳下來一個疾走便撩開簾子,奔出帳外。
久違的自由空氣湧入她的鼻子,她還沒來得及吸上幾口,一口漆黑的破麻布袋子便劈頭蓋臉地落下,将她扣了個嚴嚴實實。
她下意識一個肘擊,反手去制對方的關節,卻被一招比她熟練百倍的大擒拿鎖住了胳膊肘。
“丁未翔!有本事你別蒙我的臉,咱們堂堂正正比上一場......”
嘴上這樣說着,她的另一只手迅速摸向一直束在後背的平弦。
然而某人顯然十分了解她的套路,她的手還沒摸到就覺得後背一空。
“你再叫,我就只能将你敲暈了。”
肖南回瞬間蔫了下來。
她知道對方說到做到,而她确實不想再挨拳頭了。
丁未翔不再說話,她聽到莫春花低聲與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随後她被人拉上一輛車。
車子在營地中穿梭,四周充斥着車馬移動和盔甲摩擦的聲音,卻鮮有人聲,這也足見黑羽營軍紀之嚴。
雖然目不能視,但她的感覺還是十分靈敏。在之後大半天的時間裏,她先後換了三四輛車,其中有拉運軍械的車,也有物資軍糧的車,想必是不想讓人看到她的存在。
最後一次換車時,她一直被縛的手才被解開,四周空氣明顯安靜下來,溫度也高了不少,這是良好的密閉空間才能有的氛圍。
這是一輛馬車。
轉念她便想到,行軍途中還能坐在馬車裏的人,掰着手指頭可能都找不出第二個了。
肖南回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她能聽到車廂裏另一人的呼吸聲,但卻無人說話。
她像只呆鵝一樣待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又過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便将剛剛得了自由的雙手慢慢擡起,先摘了套在頭上的布袋子。
此時已是深夜,車廂內光線柔和,除了角落裏炭盆中的一點紅光,只有一盞燭火,她的眼睛幾乎是一瞬間就适應了過來,視線落在不遠處坐在軟塌上的男人身上。
他不再着那清冷的月白色,換了件漆黑的裘衣,晦暗不明間,他仿佛與身下那張黑色獸皮融為了一體,卻襯得那張臉玉色冷然。
皇帝沒有看她,面前的小案上是堆積如山的簡章,他一卷卷地看着、手上做着批複,面上半點神情也無。
這情景,倒是讓她莫名想起離開霍州的時候、與他同乘一車的那段時日。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正尋思着是否應該出聲說點什麽,對方倒是先開口了。
“與孤同乘一車,你可介意?”
你塞都把我塞進來了,還假惺惺地問什麽呢?
努力按下翻白眼的沖動,她低頭慫道:“與陛下同乘,是臣的榮幸。”
她實在不擅長說這些違心的鬼話,語氣間的生硬聽起來像另一個人的聲音。
“肖南回。”
被點名了。
幾乎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她的背下意識地緊貼了身後的車廂板。
“臣在。”
皇帝漆黑的眼鎖在她臉上:“可有問題要問?”
問題?當然有問題!
關于大騙子“鐘離竟”的問題她有差不多一牛車那麽多,但......誰敢問啊。
“陛下......陛下為何要親征?”她憋了許久,憋出一個她自己都覺得十分傻的問題。
“王土待還,孤親自拿回,有何不妥?”
“不不不,臣的意思是,戰場刀劍無眼,陛下萬金之軀,還是要多保重才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在外,天命有所不受。若天有不測風雲,任它降大任于旁人便可,何須多煩擾?”
肖南回驚呆了。
她還是頭一回知道,當皇帝的還可以說出:天要我死,那我就去死,皇位誰愛坐誰坐的這種話。
也許是她見識短淺,這輩子也只見過這一個皇帝,不知道其他皇帝是否也像眼前這個,這般......這般放浪形骸之外。
不過轉念一想,這人是出了名的不露聲色,他若是說些違心話,以她這點功力也壓根看不出來。
成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呗。
“是臣多慮了。”
車廂裏一陣沉默。
過了半刻,皇帝又開始沒話找話。
“這幾日與顏将軍的女兒相處如何?”
就湊合呗,還能死是怎麽着。
“臣與莫姑娘相處甚好,她對臣照顧有加......”
“也罷,她畢竟與你不熟識不知你身份,年紀又小些,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無妨,之後孤會另行安排。”
等等,她沒說莫春花壞話啊?怎麽就要另行安排了?安排她去哪?再去當奸細?
肖南回有些崩潰:“這個......其實也不必......”
皇帝卻似乎還有半句未說完:“若非莫春花,孤還不知原來你對孤的名諱如此感興趣。”
肖南回愣了一秒,随即反應過來,早前在莫春花的帳子外,丁未翔那厮當真是一字不漏地将她說的話聽了個明明白白。
她一陣心慌口苦:“微臣不敢。”
“此番祛蠹除奸,你也有功勞,孤可破例與你一人知曉。”
不不不,她覺得自己并不想知曉。
當然,她的心聲,皇帝是聽不見的。
皇帝手腕輕挪,手中握的筆上染着飽滿的赤色,像是刀尖上沾着的血。
那是用來批閱奏簡的朱砂。
“手。”
那人的聲音并不沉重嚴厲,甚至帶着幾分輕描淡寫,但她不知為何就是不敢違抗。
掌心幾乎是在一瞬間滲出一層薄汗,她緩緩伸開握緊的拳,将手遞了過去。
筆尖輕落,柔中帶韌的尖端掃過她的掌心,癢癢的,片刻後就抽離開來。
肖南回低頭望去,只見手心一個殷紅的“未”字。
“孤的名字。你可記住了?”
未。
夙未。
這是他的名諱。
莫春花說的其實一點都沒錯。
帝王之尊,名當諱及。
天成知曉皇帝真名的人根本不多。即便知曉,又怎能輕易提起呢?
她不是愚蠢,她只是從沒想過自己會是能夠知道他名字的人。
她以為自己與他的交集,就止于“鐘離竟”了。
肖南回愣愣地看着掌心的字,只覺得那紅色似乎變得滾燙,就要燒進她的皮膚下、血肉中、骨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