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面聖(上)
自那日宣旨已經過去十幾天的樣子,這短短半月可算得上肖南回有生以來最尴尬的一段日子。
夙平川身為光要營左将守西城門,平日經常帶一隊人馬隊巡視京畿一帶要道,肖南回身為光要營右将守東城門,偏偏東城門外便是禁軍營,為了避免和許束那個倒黴蛋“短兵相接”,她只能龜縮在城門附近十裏遠的地方,巡視工作也交由手下完成。
可即便如此,每天早晚開閉城門之時,她難免還是難免會和夙平川遙遙相望地照上一面,一人在甲子大道東頭,一人在西頭,即便偶爾擦肩而過也從不說話。
幾天下來,她手下将士已将她定義為不茍言笑的上司,她想要解釋卻效果甚微,只得每日端着個架子,回到府上便覺得甚是疲憊。
雪上加霜的是,這才走馬上任沒幾日,闕城便迎來一支重要車隊入城,她與夙平川都少不了要打起精神來。
這事就要從那該死的皇帝老兒要選妃開始說起。
天成如今的這位皇帝在位已有近十年,此前類似向各地征采良女入宮的事,也只安排過一回,還是在登基後不久進行的。皇帝對子嗣一事似乎向來不冷不熱,有大臣愛操心,多說幾句便會被一頂”幹預皇嗣立儲“的大帽子扣下來,時間久了,大家念在皇帝正值年輕力壯,一時半刻也不會突然駕鶴西歸,便也不再提了。
裝聾作啞許多年,這事卻因為日前康王被刺一事又被提起來了。傳聞康王被刺時,行宮內外無人生還,他的家眷妻兒大都無人幸免,只得一人逃過一劫。這人便是康王之女崔星遙。
崔星遙生母是餘家人,外祖是餘禁老将軍,舅舅是當今宗正餘右威,先前一直同生父康王定居在紀州,月前不知怎的突然興起拜訪母族一家,前腳剛走,後腳康王便遇刺身亡,紀州巨變,崔氏如今竟只得她一根獨苗。
朝堂之上,餘禁退出朝野博弈已久,餘家看似風光,實則日漸勢微,餘右威心知此次康王之死是一步看似糟透,實則藏有轉機的好棋。他心知崔星遙的身份,使她注定成為皇帝安撫紀州的一顆棋子。只要時機得當,皇帝便沒有理由會拒絕。
康王頭顱被送到闕城後沒幾天,餘右威便在朝堂上聲淚俱下地抒發一番,随即提出将孤女送入皇宮的建議。
果然,皇帝對此事不置可否。要知道,沒有被拒絕便已經是最大的勝利,餘右威目的達到便不再作聲,可這闕城裏其他幾戶大家權臣卻都坐不住了。誰不希望送個二三女子到皇帝身邊去?說不準哪天登上枝頭成了鳳凰,好處豈是一點兩點?
自此,每日上朝變成了各家舉薦良女的戲臺子,皇帝不聲不響地聽了幾日,終于發了脾氣,言明現在正是舉國備戰時期,你們一個個不想着如何打勝仗,反而天天惦記着往老子床上塞人,是活膩味了嗎?
群臣遂惶恐,此時禮部的李鯉不知從哪冒出頭來和稀泥,進言稱:納一人也是納,納十人也是納,不如幹脆新開采選,征選各門良家女入宮,一切交由禮部負責絕不驚動皇帝,且凡是應選的各家良女需攜禮金些許,以表對天成王朝開戰的一番誠意。
皇帝似乎就在等這道提議,終于心滿意足地點了頭。一衆大臣瞬間有種被耍了的感覺,然而已經騎虎難下回不了頭,只得恹恹退下,回家數銀子去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她連夜守城門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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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幾名妙齡女子哪裏用得着這麽大陣仗的護衛?還不是因為美人們都是坐在銀山上進城來的?
哼,皇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可憐她一個光杆将軍,連個守夜的額外貼補都拿不到。
好容易熬到天亮,最後一批要入城的女眷馬車也已進了城,肖南回頂着兩個黑眼圈交接完畢後回到侯府,一進門杜鵑便聞聲趕了過來,将一封信交到肖南回手中:“姑娘回來了,這是方才到的書信,說是從晚城送來的。”
肖南回接過信,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晚城來的信那便十有八九是郝白那家夥,連忙拆開來看。
郝白的這一筆字寫得是龍飛鳳舞,遣詞用句又十足的繁複做作,肖南回費勁巴拉地看了好一會才勉強分辨出個意思,大體便是說:他已平安到達晚城,多謝她将花虬借給他,馬他會好吃好喝地供着,等下月他來闕城出診時便順路帶過來。之後又羅裏吧嗦地說了一堆甚是惦念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什麽多年老友、生死之交。
最後的最後,那信的最下方還有一行小字,寫着:鐘離兄與姚兄恐非同路人,不若相忘于江湖。
那小字被塗抹來塗抹去地改了又改,足見落筆之人的糾結心情。
肖南回這廂正看得有些納悶,杜鵑裝作轉身收拾門口的雜物,時不時地回頭向着這邊偷瞄。看了一會,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什麽人的信啊?看這麽久。”
她連忙将信折起來,胡亂揣進袖裏:“晚城的一個朋友。”
杜鵑八卦之心燃起,追問道:“我倒是不知,你還有晚城的朋友。不知是男是女啊?”
肖南回深谙杜鵑心思,面無表情回道:“男的,是個喜歡塗脂抹粉的江湖郎中。”
杜鵑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動,一把拉住肖南回的衣領,諄諄教誨道:“大夫郎中好啊!以後有個病有個災的不愁沒地方治啊。而且給人治病那也算是有個一技之長,将來是餓不死的,你這種管不住銀子的就該找個這樣的......”
肖南回頗頭疼,她一早便知道杜鵑這心思,自打她過了十六歲生日,杜鵑便總是旁敲側擊地打探皇城中各家未娶妻納妾的子弟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潛在對象。
肖準一個大男人,自然是操心不上這些事,杜鵑就不一樣了,只要一有機會便拉着城中各家大戶的丫鬟婆子們東扯西扯,總能時不時地尋覓出個好兒郎來,暗搓搓地要介紹給肖南回認識。
然而肖南回的腦筋在這方面向來有些轉不過彎,一開始完全不明杜鵑心思,只道是去見客吃飯,人家要吃酒便陪人吃酒,人家要賞花聽曲她便陪着賞花聽曲,可到最後這客人總是把話題引到奇怪的地方去。來來回回幾次後,她這才回過神來,以後只要是杜鵑撺掇的飯局,她是堅決不會去的。
近些日子肖準那邊時常有事,府中氛圍有些沉重,這事已經好久沒聽杜鵑提過了,如今竟然将注意打到了郝白頭上,肖南回也是哭笑不得。
左思右想,肖南回覺得不如趁此次機會把這事說清楚。
“杜鵑姐,我現下并無嫁人的打算。”
杜鵑這才停住,一雙丹鳳眼轉到肖南回身上,上下淩厲地瞧着:“能說出這話來,是心裏有人了?”
肖南回心裏咯噔一聲,臉色已掩飾不住,杜鵑正要追問,門外傳來些響動,一個人影邁進門來,正是肖準。
“正要找你。”肖準目光落在肖南回身上,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來。
“嗯?侯爺找姑娘何事啊?”杜鵑注意力被分散,暫時忘了方才的那一卦。
“方才宮裏來了消息,叫你即刻進宮謝恩。該打點的我已叫人備好,讓杜鵑幫你換身衣服,不要耽擱了。”
前幾日的時候肖南回還在想這事,這幾日不想了皇帝反倒找上來了。
杜鵑手下利落,将肖南回收拾妥當也不過花了一盞茶的功夫,臨出門前又塞了個錦盒在她手中,肖南回瞧着眼熟,似乎是先前在霍州時郝白送她的東西。
“別盯着看了,是你拿回來的東西。我都請人看過了,确實是好東西,給你用都糟蹋了,不如趁這機會帶進宮去,說不定皇帝一高興又賞你個好差事。”
肖南回有些無語地上了馬車,進了三層宮門後還在想着那句話。她用怎麽就糟蹋了呢?
腳下踏着白玉石,左右兩邊是閃耀的琉璃瓦,偶爾路過的一兩個宮人也都生的甚是白淨,舉止投足間透着一股子養尊處優。
肖南回又默默垂下了頭。好吧,左右這麽一比,她确實是個粗人。
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總算到了盡頭,一名內侍模樣的人孤身立在那裏。與尋常穿着深紅宮服的內侍不同,那人一身玄色,還佩着玉冠,一看便是個管事的。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是張意外清隽的臉,眉眼十分乖順的樣子,讓人和慣常管事的那種咄咄逼人半點聯系不上。
肖南回今日穿的是新官服,雖然束發戴了官帽,但仍能看出是女子。那內侍官見了面上卻無半點探究驚訝之色,足見沉着穩妥之處。
肖南回見狀連忙行禮,道明身份:“在下青懷侯府肖南回,此次進宮是為當面叩謝聖恩。不知內侍官如何稱呼?”
那看着極面善的內侍笑了笑,眼角有溫和的笑紋:“見過肖大人,在下單将飛,是陛下身邊的中常侍。之前陛下特意叮囑過,讓我在這候着您呢。”
這內侍官當真好說話,肖南回微微松口氣。
“原來是單常侍,我第一次進宮,諸多規矩都不甚明了,還請常侍多多擔待。”
單将飛微微颔首:“肖大人莫折煞小的了。聖上如今在東暖閣泰和湯苑沐浴,請随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