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左将軍
日落西斜,離闕城南北兩城門的關閉時間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城外十幾裏遠的小路上,一輛馬車伴着一匹灰白雜毛的馬正飛速移動着。
肖南回此刻正坐在馬車上清點自己的行李。
一會回城便要分道揚镳了,眼下已經到了最後時刻,然而面前這人不知是在裝傻還是試探自己,絲毫不提那玉玺該如何處置。
肖南回手下忙活着,眼睛時不時地偷瞥一眼,尋思着不能再拖,無論如何要将事情說明白。
“欸。”
肖南回故作嘆息。
“姚兄何故嘆氣?”
那人終于看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
肖南回拿起自己幹癟的荷包,抖落出裏面僅存的一塊碎銀和幾枚銅板:“我想起來我那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千兩黃金。”
鐘離竟眉梢微挑:“黃金?”
肖南回無精打采地看對方一眼,語氣越發傷心:“我在憑霄塔上踹下去三個人,正是天成先前千金懸賞的三名賊首。可惜當時身在沈家地盤,擔心東西沒拿到先惹禍上身,便沒有主動上報衙門來提人,現下想想,真是窩心。”
肖南回看一眼對方,繼續慘兮兮地說道:“你倒是不缺錢的樣子,不知道我們行伍出身的俸祿實在寒碜,便是一錠銀子也要掰開好幾塊來用......”
“姚兄想說什麽?”
清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賣慘,她咂咂嘴,手指頭使勁摳着那銅板上面的錢眼,沒敢擡頭看那人:“我其實是想說......這個、你既然已經這麽有錢了,這般千辛萬苦求來這玉玺應當不是為了錢吧?咱們商量一下,丞相托你辦事許了你什麽好處?你說來聽聽,我若是能......”
“不知姚兄打算如何處理那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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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沒想到對方居然未多談歸屬問題半個字,直接便問到了這一步,思索片刻如實答道:“最後自然是要上交給皇帝的。”
“最後?”鐘離竟對于字眼的敏銳程度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看來在上交之前,你還有事情要做。”
她點點頭,下意識便要說出徹查肖家舊案之事,話到嘴邊險險打住,差點驚出一身汗來。
一定是這幾日相處久了,她那對人不設防的臭毛病犯了起來,竟有些不把對方當外人了。
要知道在霍州的時候,此人或許還稱得上是朋友,可回了闕城,那便是侯府的死對頭也是有可能的。
調整一番,她将問題抛了回去:“你呢?是否要同我搶這寶貝?”
“寶貝?”鐘離竟笑了,但那笑維持了不過瞬間,轉眼便消散了,“說是寶貝,也确實搶了個頭破血流、家破人亡,可到頭來寶貝到底寶貝在哪都還不知道,豈不是愚蠢。姚公子可別犯一樣的錯誤啊。”
對方這話說得是有幾分尖銳,肖南回怎會聽不出來其中警告,但也沒打算退縮。
“我一不求財,二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只是想要查明真相,自問心無愧,更不會要将那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占為己有。倒是鐘離兄把持這東西着實緊張,又與那鄒思防有何區別?”
這話說的是有幾分不客氣,那人面上卻未見絲毫怒色,只淡淡瞧了她一眼:“姚公子何必如此着急地下結論,在下未曾說過要将這東西占為己有。”
她整個人愣住,喃喃開口道:“難不成......你還能讓給我?”
鐘離竟剛剛将一杯新茶倒掉,将溫熱的茶杯輕輕放在小案上。
“姚公子這幾日與我同車,可見我經常擺弄茶具?”
肖南回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幾日同路,這人除了偶爾低聲同丁未翔說說話,便是擺弄那套茶具。肖南回不太懂茶,但聞那茶香也知對方那瓶瓶罐罐裏一定都是好茶,只是那香氣撲鼻的茶水沒有一滴進了那人的嘴裏,全都倒掉了。
“我經常沏茶,卻不喝茶,其實多數時間只是想要聞聞茶香。玉玺一事也是如此。”
什麽意思?你說你大老遠跑去霍州就是為了過把眼瘾?鬼信啊?!
肖南回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咆哮。
偏生那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那樣淡然,就好似對他生出些許質疑的想法都是污蔑。
“東西就在那裏,一會你自拿走便是。”仿佛知道她不信,鐘離竟又淡淡加了一句。
其實這一路走來,那盒子就放在那裏,除了每日确認一遍外,肖南回從沒挪動過位置。她已經做好為了将它拿到手不惜一切代價的準備了,誰知最後竟然如此容易。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一邊咽着口水,一邊偷偷将手伸向那盒子。
男子餘光瞥見那小動作,嘴角閃過一絲狡黠。
“主子,前面百步遠外有一小隊人馬,看樣子當是天成軍隊。”
丁未翔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來。
肖南回一聽“天成軍隊”四個字,渾身一抖,伸出一半的手也縮了回來,整個人瞬間矮了三分,倉皇問道:“軍隊?何人帶隊?”
丁未翔的聲音頓了頓,再次響起:“舉黑底交龍旗,當是光要營的人。”
光要營?光要營向來是烜遠公管着,那便和肖準沒多大關系。
肖南回瞬間背脊又挺直了,連帶着表情都輕松了不少。
她身旁一直閉目養神的鐘離竟卻突然睜眼開口道:“可是烜遠公親自前來?”
丁未翔過了會才答道:“打頭的銀甲白馬,當不是烜遠公。”停頓片刻又說道:“應是例行邊巡,烜遠公不會親自前來。”
“知道了。”鐘離竟淡淡吐出三個字,又阖上眼簾。
肖南回卻揪住了一絲不同尋常的信息,眼珠一斜看向身邊的人:“怎麽?看來鐘公子和烜遠公這是有過節。”
“談不上過節。我是丞相府門客,自然該避則避。”
朝堂上向來以柏丞相和烜遠王為兩大陣營,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想來這鐘離竟應當是奉了丞相密令前去霍州,萬萬不能讓烜遠公的人知道。
不知這老丞相又在搗鼓些什麽名堂,會不會将肖準牽扯進去。
肖南回冥思苦想一番,奈何實在只知一二,不知其三,到頭來也是沒推理出個子醜寅卯。
這檔口,馬車已與那隊人馬相遇,肖南回扒着門縫偷偷向外瞧,只見領先一名銀甲小将,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馬鞍四周墜着殷紅的穗子,看起來甚是神氣。
當然,他這身行頭在肖南回眼裏,便似姚易樓裏那幾個靠喝牛乳來豐胸的舞娘一般不上道。
誰會穿這麽一身去打仗?肖南回在心裏翻了大大一個白眼。
那小将在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勒馬停住,他身側的士兵便喊話道:“左将軍在此,前方是何人?還不下車!”
左将軍三個字在肖南回耳朵中一閃而過,她隐隐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卻也沒抓住那一閃而過的思緒。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她瞥一眼身邊的人,鐘離竟泰然自若,面上沒有半點波瀾。
肖南回開始覺得這人可能天生就是面部表情寡淡,相處了這些天,她甚少看到此人流露些許情緒在臉上,想想也是可怕。
透過門縫,肖南回看到丁未翔跳下馬車,躬身行禮道:“在下雁翅營中尉丁未翔,奉命前往霍州查案,正要回王城複命。”
銀甲小将驅馬上前來,肖南回使勁往前湊着,想要看清這招搖的左将軍到底是何方神聖。然而頭盔遮去了對方的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角度利落的下颌,隐約透着些淡青,一看便是個年輕人,開口卻甚是沉穩。
“雁翅營的人?我同扶風校尉也算交好,時常到他營中去,怎的從未見過你?”
丁未翔不慌不忙地答道:“屬下面容普通,将軍就算見過,不記得也是常理之事。”
丁未翔的佩刀被他藏在車簾後,馬上的人見他并未帶兵器,氣勢便沒有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只是仍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這輛毫不起眼的馬車。
“車上是何人?”
“丞相府門客,鐘離竟。”
丁未翔說罷将一塊腰牌雙手承了上去,有士兵幫忙遞給那銀甲小将,他看了看确實沒有不妥,便冷聲問道:“只他一人?”
丁未翔有一瞬間的猶豫,那小将眼神十分淩厲,馬上查覺,冷笑一聲:“丁中尉莫怪本将軍多疑,實是最近畿輔一帶不太平,常有人冒充朝廷中人打探王城消息,聖上有旨,嚴查入闕城的各條要道,以防賊人有可乘之機。”
肖南回在馬車裏聽着,有些坐不住。
這皇帝老兒好生令人心寒,她一路千辛萬苦、出生入死、一波三折,總算給他把那勞什子玉玺尋了回來,現在他卻派人在家門口給她下馬威?還懷疑她是賊人?
“哼,皇帝的眼神怕是不太好,居然尋了這麽個主來守家門口。”
說罷也不看鐘離竟作何反應,一把将馬車簾子掀開,沖着馬上那人自報家門道:“在下是青懷侯府的人,并非什麽賊人。如今趕着回城,還望将軍莫要為難我等,快些放行吧。”
不知是不是她錯覺,肖南回覺得那銀甲小将聽了她的話竟連人帶馬退了半步。
“青懷侯府的人?可是姓肖?”
廢話,青懷侯府總共就那麽幾個人,做官的更是只有那兩個。這人怎麽比她還不熟悉朝中的事。
“是,在下青懷候義女肖南回。”
銀甲小将沉默了許久,才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原來是肖隊正。”
肖南回自認官小勢微,無人認得她一個小小隊正,所以在外報名號時也不客套,都是直接報上青懷候府的名字,這樣也省得之後浪費口舌多做解釋。
可眼下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軍銜,也是少有。
“将軍難道認得在下?”
銀甲小将卻突然調轉馬頭,将一個馬屁股留給肖南回:“不認得。”
不認得就不認得呗,正好,我也不認得你。
銀甲小将已經走遠,他身後跟着的親兵對丁未翔說道:“将軍與巡視小隊正好回城,丁中尉可願一道回去?”
丁未翔看一眼探着個腦袋的肖南回,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