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聚散終有時
夕陽西下,天地間萬物昏黃、影子狹長。
穆爾赫渡口旁的最後一趟渡船再有一炷香的時間,便要啓程了。
湍急流淌的昏河已沒有浮冰,雨季過後渾濁的河水正在慢慢變得清澈。肖南回望着那暮色沉沉的河面,一時有些感慨。
數天前,她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竟會在短短時間內經歷如此多的波折。
身後不遠處,郝白将那李景生捆好安頓在船上後,走下船來與衆人告別。
“此行得完成家中族老所托,還要感謝各位相助。今日再次分別,便不知何時才是再見之日了。”
鐘離竟輕輕回禮,禮數做得是十足的漂亮。
“有緣自會再見。只是不知再見之時,當稱呼公子哪方稱號呢?”
郝白爽朗一笑,牙比臉倒是白上幾分:“在下本名瞿墨,只是家中很早便定下規矩,在外行走不得使用本名。郝白乃是在下行走江湖的名字,各位日後還是喚我郝白便可。”
肖南回在一旁聽得偷樂。
墨這字起得好哇。畢竟生的那樣黑,怎麽好意思叫“好白”呢?
郝白似乎察覺肖南回的表情,目光悠悠轉了過來:“不知下次見面,在下是要稱呼姚兄公子還是姑娘呢?”
肖南回瞬間正色:“郝公子說笑了。在下的名字雖不似姚公子那般傳神,但也不至于讓人聽成是個女子姓名。”
肖南回知道,對方一介醫者,要知自己是男是女還是易如反掌。只是這廂打死也不承認罷了。
江湖之中,誰還沒層皮面呢?
郝白眨眨眼,故意露出一副受傷的模樣,做作地捂着胸口:“想不到姚兄竟是如此看我。想我出生時确實是黑了些,但也不至于用個墨字。奈何名字是爹娘所賜,實在推诿不得,可我內心還是歡喜別人喚我郝白的,與人結交也都是用這個名字,萬萬沒有欺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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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狡辯。
肖南回微微一笑,準備“送客”:“郝公子不必同我解釋,咱們這一路雖然坎坷,但也算是圓滿,便權當是結了個善緣。日後......”
肖南回本想客氣說句山高水長、後會無期的話,不料對方卻接過話頭順杆爬起來:“日後定是要去闕城好好拜訪姚兄,到時候姚兄可莫要忘了我。”
真是厚臉皮。
沒成想,對方竟然下一秒真的厚着臉皮開口了。
“還有一事,雖是不情之請,還望姚兄多多幫襯。”
肖南回一臉警惕:“何事?”
郝白指了指不遠處和伯勞一起溜達的吉祥、花虬:“在下此去歸鄉急的很,萬不能像來時那樣悠哉。渡口買馬不易,可能又要耽擱些時日,想請姚兄割愛借馬一用,待我抵達家中後,定想辦法盡快歸還。”
借馬?
肖南回有些為難:“倒不是割愛不割愛的問題。我這馬脾氣有些不好,外人恐怕不大好駕馭......”
眼瞅着郝白的臉便垮下去,渡口最是往來繁雜,大家都行色匆匆,确實少有人可供相求,她猶豫一番還未開口,冷不丁一個聲音淡淡插了一句。
“姚公子那小厮不是還有一匹馬?不如先借了郝公子。”
肖南回瞥了鐘離竟一眼:“花虬不在,伯勞騎什麽?”
“伯勞小兄弟可以騎姚公子的馬,姚公子若是不嫌,可與我同乘一車。我們都走旱路回闕城,應當是順路的。”說罷頓了頓,好死不死地又加了一句,“在下的馬車絕對寬敞,姚公子可以放下顧慮。”
教他這兩頭一堵,肖南回如果拒絕,倒顯得她十分小氣計較。
對了,還有秘玺。
橫豎她還要看着那好不容易得來的東西,若真讓那人獨自待在車上,真搞不準對方到時候是不是會耍花樣。
她可比不得那些個七竅玲珑心,還是用自己的眼睛盯着的好。
“也好。”肖南回點了點頭,略微交代了一番,便将花虬交給了郝白。
郝白又是一番千恩萬謝,末了偷偷塞給肖南回兩個大盒子,說是謝禮。
待他安頓完馬匹,時辰剛剛好。
渡船緩緩駛離岸邊,郝白那惹眼的一身白衣在船尾亮閃閃的,最終也消失在河對岸的方向。
河岸上來往的商旅在這最後一艘船離岸後,便散的七七八八,只剩零星幾個在收拾碼頭上的纜繩。
丁未翔将重新套好的馬車趕過來,欲攙扶鐘離竟上馬車,碰到對方的手時頓了頓。
手下肌膚冰冷似雪,他下意識去探脈象,卻被對方躲開。
“無礙。”
丁未翔的臉可以用大驚失色來形容,但那人不讓他碰,他便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得單膝下跪請罪。
“屬下沒能顧好主子,實在罪該萬死。”
鐘離竟只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并不會追究。
這人就連生病面上也沒多大變化,只那雙眼中有着不易察覺的恹氣。
此時伯勞也已上馬,肖南回抱着郝白給的盒子走近前來,剛想說自己占用人家馬車,一路上要添麻煩了,就接到丁未翔兩道刀子似的目光。
肖南回臉上的笑僵在那裏,将還沒說出口的話憋了回去。
鐘離竟已經鑽進車廂內,丁未翔又狠狠看了肖南回兩眼,從另一側翻身而上,再也不看她一眼。
肖南回撓撓腦袋,只得自己爬上了馬車。
車廂內安安靜靜,顯然是隔音密閉做的良好,四下幹淨整潔,半點多餘的東西也瞧不見,鐘離竟坐在靠左的位置,輕阖着眼,聽她進到車廂裏,也為多說一句話。
馬車動起來,天色已經不早,他們要盡快趕在天色全黑前到達霍州邊境,中途估計不會再停車了。
透過窗子的光線漸漸由暖轉冷、黯淡下來,車廂內一時安靜,肖南回坐在那人身邊,有點不習慣這種奇怪的氛圍。
她腦海中閃過方才奪取秘玺時的情形,有些沒話找話地開口問道。
“你、為什麽沒殺安律?”
鐘離竟與她之間隔着一個軟墊的位置,雖只看得半個側臉,卻也能領會到那标志性的波瀾不驚。
這問題沒頭沒尾,但他答得很快,像是根本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
“即使是落單的蜂也總會有回巢的一天。”
果然,他并不是真的放過安律,只是在等更大的魚上鈎。安律只是他放出的餌罷了。
許是因為那孩子同自己一樣也是無父無母、漂泊多年的可憐人,她心中多少還有些憐憫之心:“那個其實吧,我覺得安律也才十五六的年紀,未必有那麽多心思,反正東西已經到了我們手裏,估計那個利用他的人也不會再找他了。而且他人在霍州,你若是回闕城了還要盯着他,也是諸多麻煩,你說是吧?”
鐘離竟沒說話,似乎連脖子都懶得轉一轉,只眼珠向她瞥了一眼,傳遞了個眼神。
肖南回認識這種眼神,這眼神叫“你懂個屁”。
哼,不說就不說,本來也不關我的事。
她剛轉過視線又突然停下,再次轉過頭去看身邊的人,果然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鐘離竟看完她後便閉上了眼,嘴唇也有些蒼白,額角的發絲都濕了,似乎在出汗。
“喂?”
對方沒什麽反應。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卻隔着衣料感受到了不正常的熱度,再一摸額頭和手心,都是滾燙。
肖南回吓了一跳,趕緊喊人。
“丁......”
後面兩個字還沒喊出來,嘴便被人一把捂住了。
“叫什麽?還沒死呢。”
肖南回顫顫巍巍地回頭,撞入一雙漆黑的眼。
鐘離竟灼人的呼吸就在她耳邊,近的她能看到他被冷汗打濕的睫毛。
難怪他從上車後就一動未動,顯然已經難受至極,應當是在沼澤的時候受了風寒,之前沒得喘息只能一直撐着,現下這是撐不住了。
其實認真算起來,從前天夜裏朱明祭結束,到昨日追着鄒思防進了沼澤地,再到今天已是黃昏時分,他們将近整整兩天兩夜未合過眼。
這人,倒真是能忍。
鐘離竟冰涼的手指從肖南回的唇上緩緩移開,輕輕往角落裏一指。
“那邊箱子裏有幾個瓷瓶,拿綠色的那只給我。”
看在對方是個病人的份上,肖南回沒計較那近乎發號施令的語氣,将車廂一角的巨大箱子翻了個底朝天,最終把藥遞到那人手上。
“都這副德行了,方才為何不說?好歹能回城裏請個郎中,非要等到了這荒郊野外的受罪。”
“趕時間回去。”鐘離竟熟練打開那瓷瓶倒出兩顆藥丸,水也不喝直接服下,“何況受罪好過送命。”
肖南回默然。
他說的沒錯,現在他們看似大獲全勝,實則仍危機重重。
只要沒走出霍州地界,一切便不算塵埃落定。安律的事未必只有他們知曉,還有安律身後那最終也未現身的神秘人,此刻是否也在暗處看着他們呢?
想到這裏,她原本有些困頓的神經又立了起來,鄭重擺了個軍中打坐的姿勢,隔三差五就撩開車簾觀察一下外面的情況。
然而馬車那規律的搖擺和頻率相同的噪聲實在催人入睡,肖南回挺了半個時辰不到的樣子,便倒頭睡得人事不省了。
一旁從服了藥後便安靜休息的人緩緩睜開眼,瞧一眼癱在地上的某人:高高束起的頭發散了些,衣服被壓在身下擰得厲害,整個人像個宿醉的酒鬼一般,唯有那張臉在熟睡中柔和下來,倒不似醒着時那樣淩厲。
其實,她最兇悍的時候都稱不上淩厲二字,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在逞兇罷了。那是沒有受過傷害的人才有的神态。下手雖重,心卻狠不起來。
鐘離竟瞧了一會,突然便從一旁扯了塊毯子往地上那人身上一丢。
毯子落下,将肖南回的腦袋蓋了個嚴嚴實實。
車廂裏似乎這才真正平靜下來,鐘離竟換了個姿勢,輕輕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