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萬年前,無歸的修行引起了天道的注意。
當時正魔之間還沒有明确的泾渭,但事實上,修士們都會選擇其中一方作為偏好:要麽是更為正統的修行,要麽是更為魔道的方式。
但無歸不一樣,他不肯傾向任何一邊,卻如饑似渴的廣泛涉獵于各種修煉,可說是集百家之所長,所修極為廣雜。即使是在他選擇了最為中立冷漠的無情道作為主要的修行方式之後,他也并沒有停下對其他修煉的鑽研。
旁人若是與他一樣,必然會導致無法精專,但他天賦實在太高,不管學習什麽都能無師自通。強大的天賦加上強烈的求知欲,令他境界迅速提升,很快便成為修真界第一人。
但這是違背天道初衷的。
天道在修真界誕生之初,便定下了正魔對立的設定,并嚴格希望世界按照這樣的軌跡逐漸區分出兩個不同的陣營來。每一位修士無論是飛升還是隕落,都必須選擇正魔之間的任一通道。
這一切就像是寫好的程式,儲存在鏡面之城的水鏡之中,引導真實的修真界朝着這個方向發展。
“鏡面之城”的含義,本身就并非修真界的映照,卻是修真界的指引。天道希望修真界能這樣有序的發展。
所以當無歸這樣一個叛逆者出現的時候,天道自然無法容許。
天道決定懲治無歸。
于是,便有了無歸數次達到境界巅峰、卻無法飛升。天道的本意是想讓無歸被天雷劈個幾次,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和屈辱,便自然而然放棄飛升最終隕落了。
沒想到無歸無比的堅韌和執着,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在修為境界跌落之後也立刻重振旗鼓,再次修煉回到巅峰。他反複承受了十幾次的雷擊,傷痕累累,意志卻絲毫不落。
天道決定永絕後患,降下九天玄雷将無歸劈死。但就在這時,天道內部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天道分化出了一個獨立的意志——也就是清安君。
清安君阻止了九天玄雷的降臨,還問了這樣一句話:“不肯選正魔,就得死嗎?”
天道勃然大怒,巨大的力量如泰山壓頂一般壓上這個從自己這裏分化出去的微小存在:“妨礙秩序之人都要受到懲罰,無一例外!”
清安君險些被壓得神形俱滅,直接墜入了鏡面之城,被迫成了城中的代理人。事實上,這是懲罰、更是囚禁。質疑天道的他被下達了一項懲罰任務,必須完成任務才能被允許回歸天道。
天道是這樣下令的:“你既然覺得世間之事可以不論正魔,那便去帶一樣東西來證明——被極盛的魔氣侵襲之後還能保持純淨本心之物。若是正魔真能夠混沌存在于同一個事物中,我便饒了你,允許你回歸本體。”
天道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也即是那個神秘的聲音監視清安君。這個聲音沒有具體的形态,但卻随時能看到清安君的一舉一動。
清安君此刻後悔莫及,只恨當初未因為無歸違抗天道便好了,但已于事無補。他好不容易獲得獨立的人格,害怕遭到天道的毀滅和打擊。他無法抵禦天道的強大力量,更無法違抗天道的命令,只能領命,然後苦苦謀求自己的回歸之路。
他最終查到,只有被污染的琉璃心符合任務要求,能助自己回歸天道。
為了得到天道的原諒,他必須找到它。
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在乎自己剛剛誕生時心中的疑問,他只想回歸高高在上的天道,不想呆在污穢又下等的修真界、俗世間。
很快,他發現青竹便是琉璃心的擁有者,便立刻前去尋找青竹。
但這時,青竹已經将琉璃心給了無歸,清安君遇到的他只剩一副軀殼。
清安君并沒有放棄,聽青竹斷斷續續的講完他與無歸之間的事,他反倒覺得将琉璃心留給無歸正好能促使琉璃心被污染——他算到無歸必然會後悔傷害青竹,并會為了青竹反抗天道而被降罪。
他耐心的等着,等了十年,無歸果然帶着被污染的琉璃心找來了。
清安君欣喜若狂,立刻用結界将二人留下。随着琉璃心被剝離又被污染,青竹迅速衰老。他相信無歸會願意為了救青竹将琉璃心歸還給青竹,這樣他便只需到時候将完整的青竹帶走就行。
——如果把青竹帶到天道面前,那便是活生生的被魔氣侵襲卻還保有本性的琉璃心啊!天道一定會滿意的,也一定會允許他回歸。
清安君興奮的等着這一刻。反正無歸跟青竹就如同他的籠中鳥,插翅也難飛了。
·
“所以,無歸最後把琉璃心還給青竹了嗎?”沈折玉顫聲問。
“他沒有!”清安君咬牙幽怨的道,“他不願自降功力,始終不願将琉璃心還給青竹,最後還為了自保,殺死了青竹!”
“您說什麽?”沈折玉臉色蒼白。
清安君收斂了一下情緒,放柔了嗓音,輕輕捏住沈折玉的肩:“沒錯,他殺了青竹,然後獨自逃跑了。折玉,無歸本就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否則一開始也不會那般傷害青竹了。而夙墨跟他沒有任何區別,骨子裏都是一模一樣的自私鬼,所以才不敢告訴你這段過往。”
沈折玉緩緩擡眸,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清安君繼續痛心疾首:“折玉,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必須要拿到被污染的琉璃心了。我也是不得已……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青竹、傷害溫燭衣、以及傷害你。”
沈折玉沉聲問:“那麽師尊算計溫燭衣,引他入魔呢?難道不是處心積慮、心懷不軌?”
清安君急切的道:“絕不是!我并未想過要真正傷害他,我本來打算只要他完全入魔就馬上帶他去見天道。只要天道能夠原諒我,我便立刻讓他恢複原狀。”
“是嗎?”沈折玉緩緩問。
清安君嘆了口氣,眼圈紅了幾分:“燭衣不能理解我的訴求,至死都不願徹底入魔。為了抵抗曼陀羅魔花的入侵,他不惜自裁,并讓玄曦親手将琉璃心從他體內剝離。玄曦本身是魔修,用了畢生的修為将琉璃心中的魔氣吸入自己體內,淨化了琉璃心,但最終也承受不住過甚的魔氣,與他一同隕落了。”
沈折玉如遭雷擊:“您說……溫燭衣是自盡而亡的?”
“是。”清安君聲音哽咽了,“若非如此,我又怎會将他的肉身帶回琉璃地宮中存放,還為他立碑紀念?我也……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聲淚俱下,似乎悲傷得不能自已。任何人看了他的模樣,都很難不被他流露出的情緒感染。
沈折玉久久不能言語。此前,他與夙墨都一直未想起來溫燭衣和玄曦最後隕落時的細節,也沒明白溫燭衣最後是如何将已經被魔氣污染的琉璃心再度淨化的,如今倒算是知道了答案。
這時,清安君又繼續哽咽道:“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到你出世,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铤而走險了。我寧可不要污染的琉璃心,也不願再看到你有事。”
他再度握住了沈折玉的手:“折玉,我是真的……很在乎你,你明白嗎?”
他一向布滿陰霾的眸子裏閃動着某種罕見的情意,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情,既不同于師徒之間的情誼,也并非對心上人的愛戀,更像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某種難以形容的感情。
沈折玉也頗為震動:“真的嗎,師尊?那麽師尊後來謀劃了正魔的對立,又殺死蓮心座,不惜挑起正魔混戰,又是為了什麽?”
清安君嘆道:“我一路看着你長大,婚事也給你安排好了,本想就此不管世事,将一切都交給你打理,卻突然從水鏡中窺到了你與鏡中安排相違背之事——你認識了夙墨,并與蕭離解除了婚約。”
他口氣變得決絕:“夙墨野心勃勃,一心想要一統修真界,必然想利用你對他的感情來操控你,我怎能坐視不理?我立刻出關前去尋找蕭離,希望他能挽回與你的婚事,哪知道他這個沒出息的不願聽我的勸告,我只能強迫他去找你,卻被夙墨察覺了此事。那天他獨自丢下你來破廟見我和蕭離,便正是擔憂我破壞你與他之間的關系,想要将我除去。”
沈折玉周身劇烈的顫抖:“是這樣嗎?不會的、不會的……”
清安君皺了皺眉:“折玉,接下來的事,你親眼見到他毫不留情的斬殺我,也親耳聽到他說殺死我是他所願,還要奪走你的心。你難道還不相信師尊?”
“……”沈折玉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清安君繼續道:“我肉身被毀,只能暫時進入蕭離的體內保存魂體。這時你已與夙墨結為道侶,我盡力挑起正魔的矛盾,是希望能在利弊之間暴露夙墨的真面目,但他非常狡猾,任我手段用盡也沒有露出馬腳。我只能引你們前來鏡面之城,在這裏揭穿他的真面目。”
沈折玉低聲問:“就為了這個,您就必須殺死蓮心座?還引發那麽大一場混戰?”
清安君口氣堅決:“那些人不過是滄海一粟,在我心裏怎麽能與你相比?”
他說完這句,也覺得不妥,又放緩了口氣:“我知道你不贊同這樣的行為,也知道這麽做确實有些極端,但我沒有其他辦法。我肉身被毀,蕭離又不肯乖乖聽話,我只能出此下策。”
沈折玉微微垂眸,沒有答話,似乎內心在劇烈的掙紮。
“折玉,”清安君貼近了他,在他耳邊有幾分親昵的低聲喃喃道,“你好好想想,這些年你我師徒相處的點點滴滴,難道都是假的?”
沈折玉睫毛劇烈顫動,許久才輕聲問:“還有一件事,我想要問師尊……”
“你問。”清安君口氣十分溫和,還帶了一絲寵溺。
沈折玉避開他的目光:“從我還是青竹開始,師尊是否便對我有特殊的、超出師徒的感情?”
清安君怔了一怔:“折玉……”
沈折玉直言道:“我窺到了一點點青竹的記憶,您曾對他、對他……”
清安君嘆了口氣,艱難的點了點頭:“不錯。”
沈折玉猛然擡頭,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清安君頓了一頓,繼續道:“無論你是青竹、燭衣還是折玉,你都那般純潔美好,這世上怎會有人陪伴你三世卻不為你所動?”
“但我是天道的人,最終要回歸天道,故而一直克制,也從未想過要表現出來。”他嘆道,“哪知,還是被你察覺了……”
他語氣哀戚,流露出滿滿的不得已和悲傷,沈折玉聽了,眸中綻放出搖曳不定的光:
“所以師尊這般厭惡無歸、玄曦和夙墨,又千方百計想讓我與他們分開,是因為……嫉妒?”
“呃……”清安君微微尴尬,“是。”
沈折玉怔了怔,眼中的迷茫慢慢清明。
“我懂了,師尊。”他輕聲道。
“你真的懂?你不怪我、厭惡我?”清安君眸中一亮,語露欣喜。
“嗯,”沈折玉點點頭,“但我現在心裏亂得很,師尊。您和夙墨各執一詞,我……”
他邊說邊再度垂眸,語氣低落。
“不要緊。”清安君柔聲安撫道,“你一下子得知這麽多事,當然需要時間慢慢接受,師尊會等你。你自幼聰慧,一定能看清楚這一切。”
他輕輕摟住沈折玉的肩頭,有意無意的将他靠在自己身邊。沈折玉呆了一會,從他肩上緩緩擡起頭來:
“師尊,您真的沒騙我?”
“我怎麽會騙你?”清安君和顏悅色,“個中的細節,回頭我再慢慢與你細說,但事情的真相就是我方才所說那般,絕無虛言。”
“那有件事,我想請求師尊。”
“何事?”
沈折玉拿起他的手,緩緩放到自己胸口。
“夙墨曾經在我的魂體之中下了魔印,那是魔尊的标記,無論我走到何處,我都是他的人,他一定能找到我。我想把它除去,師尊能否幫我?”
清安君感到他胸口微微起伏着,甚至觸到了安穩又有力的心跳,不禁眼尾變得暗紅。
他遲疑着:“折玉,你要與他解契?”
“不錯。”沈折玉點頭,“此前我便多次提出要與他解契,只因他堅決不肯,魔印又在我體內,我實在無可奈何。如今得知這麽多事,我必須清除他的魔印,與他徹底撇清關系,才算是真正的解契。”
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
清安君又驚又喜:“你終于想通了,折玉……”
沈折玉抿緊了沒有血色的唇:“是,我恨他。他騙我這麽久,我再也無法繼續與他在一起了。”
清安君愣了愣,狂熱的大笑起來。
“好!好!”他此刻是蕭離的面容,剎那間容光煥發,本就風華無雙的容貌更添了一抹難以形容的豔色,“折玉,我會幫你去掉魔印,然後……你就立即與蕭離完婚!”
“島主?”沈折玉面露疑慮,“師尊要将我推給別人?”
清安君暧昧的笑了笑:“折玉,往後,我就是蕭離,蕭離就是我……”
“噢……”沈折玉恍然大悟,“說的也是。”
他淡淡一笑,朝清安君投去一個了然于心的溫柔眼波,清安君一怔,只覺得他這随意的一瞥帶着某種暗示般的我見猶憐,剎那間覺得熱血翻湧。
他從來沒有見過沈折玉這般柔情似水、又像只溫順的小羊一般惹人憐愛,胸中一股邪火直直的燒了上來,讓他心跳如鼓。他忍不住一把攬了沈折玉的腰,貼近他,半哄半命令道:
“折玉,張嘴……”
“嗯?”沈折玉不解。
“我要将天道賜給我的靈氣從你口中打入你魂體,才能幫你解除魔印……”他呼吸急促,眸中滿滿都是欲壑難填。
“哦。”沈折玉乖巧的點了點頭,微啓朱唇。
清安君如饑似渴的埋下頭去,只想立刻采攫那一汪他觊觎已久的清泉。從前,他無論怎麽樣哄騙青竹,青竹都不肯就範,唯一一次親吻他還被青竹咬傷。溫燭衣就更別提了,對于他各種明示暗示壓根都不曾懂過一次。而他又偏偏不喜歡強迫,只享受別人的自願順從,所以一直未得手過。
而現在,沈折玉這般媚眼如絲的對着他,吹氣若蘭,又在得知他的心思之後完全沒有拒絕的意思。這在他看來,這就是順從、就是自己征服成功的表現。
——這塊他垂涎了三世的美玉,終于是他的了!
他陷在難以抑制的狂喜和欲望中,眼看要吻上那兩瓣溫熱淡粉的唇,卻突然感到口中一涼,有什麽東西從沈折玉唇中尖刺一般的飛入,并飛快的烙印進了他的魂體。
“這、這是……”清安君大驚,一把丢開了沈折玉,往後踉跄了好幾步。他立刻運功想要逼出那東西,卻不能如願。
“魔印?!”清安君惱羞成怒,難以置信的看着沈折玉。
此刻的沈折玉已經恢複了一貫冷淡又戒備的神色。方才的困惑、柔媚和乖巧已經從他臉上消失殆盡,他微微皺着眉,一手優雅的捏着袖口,一手随意的背在背後。他就站在清安君對面,疏遠又冰冷的看着清安君。
“不錯,是夙墨的魔印。”他緩緩開口,“現在應該已經準确的烙印進了師尊的魂體,而完全不會影響到蕭島主。畢竟,方才一直占據着島主身體的,是師尊而并非他本人。”
“折玉,你——”清安君盛怒,“你為何要這樣做?!”
沈折玉微微一笑:“不這樣做,如何能将師尊從島主體內拉出來?”
“你、你——你這逆徒!”清安君近乎失去理智,揮起靈氣向沈折玉襲來。
沈折玉身邊湧起一股強大的黑色魔氣,穩穩的擋住了清安君的襲擊。下一瞬間,夙墨的身形從魔氣中迅速顯露,他一手持魔劍,一手從身後緊緊摟住了沈折玉。
“夙墨……”沈折玉一感受到他的氣息,立刻微微側頭,望向他的目光中飽含信任和依戀。
夙墨鷹般銳利的眸子牢牢盯着近乎癫狂的清安君,低聲在沈折玉耳邊道:
“折玉,別擔心,我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清安君內心的小九九:只要能先自圓其說穩住折玉再說
折玉:師尊我其實知道您從前做過的事情……我就看您能演到啥時候?
下章折玉會知道所有的真相
PS:其實天道就類似于任何一個社會或是世界的普世規則,無歸代表的是極少數不盲目遵守規則而是有自己想法的人,即使受到打壓也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目标和想法;清安君是那種雖然會質疑規則、但一旦受到壓迫便會迅速根據利弊改變自己的立場,甚至可能會反過來成為施壓者。
所以,曾經的清安君也有過勇氣,就像無歸也有自己的缺點一樣。并不是要洗白清安君(他洗不白),我就是單純想寫這兩種不同的人和選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