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折玉獨自在院中巨大的樹下呆呆站了很久,反複平靜心裏的情緒。
他也說不清原因,但就是被若有若無的失落和羞恥籠罩着。
原以為夙墨是為自己情動,看來是徹底誤會了。
方才他不知道把自己當成什麽人,自己卻還心軟,出言安慰。
真丢人。
沈折玉心情黯淡,這時又偏偏下起雨來。雨越來越大,他雖然不怕淋雨,但卻不喜歡衣衫被弄得一塌糊塗,只得擡步往廊下走去。
他漫無目的的在寺中徘徊,繞過後廚時,聞到一股饞人的香氣。
雖然他現在修為已經恢複至元嬰,不再需要進食,但這迷人的香氣讓他忍不住想起,不過是數日之前,自己跟夙墨還被關在秘境裏挨餓。
夙墨……一想到他,沈折玉心裏難免有幾分複雜的情緒。
腳步也不由自主的邁向後廚。
還未進門,便聽到裏面傳來一陣怒吼:
“哎,行了行了,你這個死禿驢連個菜也不會炒,給我讓開!我來!”
沈折玉推門一看,原來是那暴脾氣的契約屍流風,正推開他膽小的侍主懷遠,搶過鍋鏟,噼噼啪啪的在炒菜。
契約屍談不上修為境界,所以跟活人一樣,需要吃飯睡覺來輔助補充能量和精力,也算是給他們的侍主減輕負擔。
這時,懷遠扭頭看見他,哆哆嗦嗦的道:“尊主……”
流風轉頭瞥了他一眼,繼續翻動着鍋裏的菜,大大咧咧的道:
Advertisement
“尊主,我跟這兒忙着呢,您先随便坐會!要不要來嘗嘗我做的飯菜?!”
沈折玉猶豫了一陣,微微一笑:“好啊。”
——反正現在也沒辦法去面對夙墨。
流風見他私下沒有架子,很是高興,自顧自的話痨起來:“尊主早已辟谷,怕是多年沒嘗過美食了?尊主喜歡吃什麽?清淡的還是辛辣的?我是巴蜀人士,做的菜怕是有些辣!”
沈折玉溫聲道:“都行。有勞你了。”
“好!”流風笑容爽朗,“那我再多炒兩個菜!”
沈折玉望向竈臺,看見一旁已經蒸上了一大鍋米飯,再看流風動作娴熟,一面抖動菜鍋翻菜一面加入了許多辣椒,整個鍋裏炸開一陣強烈的嗆口香氣。
懷遠眼巴巴的望着鍋裏的菜,咽了咽口水,肚子發出不争氣的咕咕聲。
“懷遠還未辟谷?”沈折玉問。
流風側頭白了懷遠一眼:“死禿驢朽木不可雕也,來了鏡空寺除了契約術學得還不錯,修為一直還停在築基期。喂,死禿驢,你還不快幫忙拿個盤子過來?!”
“哦哦……”懷遠連連答着,畏畏縮縮的遞過去一只圓盤。
流風又沒好氣的:“都是因為你逃跑,今天被罰抄了一天的經文才放出來,害我大半夜還要來給你做飯吃!”
懷遠想辯解卻又不敢,只嘟囔了一句:“你就當是為了白朔……”
沈折玉問:“白朔怎麽了?”
流風答道:“懷靜大師剛剛說白朔今天一天沒吃飯,拜托我順便也給做些吃的送去。哎,他真奇怪,他怎麽自己不去?!”
“如此。”沈折玉腦海裏不禁浮現出白日裏懷靜嚴厲斥責白朔罰他不許吃飯的情形。
流風手腳麻利,三兩下已經做好了五個菜,一個湯,又揭開焖飯的鍋,一股米飯的清香撲鼻而來。他先将飯菜夾些出來,盛到另外一個碗裏,準備帶給白朔,又添了兩碗米飯,遞給沈折玉一碗:“尊主,嘗嘗看!”
然後他冷冷瞥一眼懷遠,沒好氣的将另外一碗甩到他跟前:“賞你的!你逃出去一天一夜,是不是怕得飯都沒敢吃?!”
懷遠顫巍巍的接了過去,夾起一口米飯,雖然被罵,臉上神色卻很開心。
“等下!”流風一把打掉他的筷子,“尊主還沒動筷,你這個貪生怕死的有什麽資格先吃?”
懷遠就又把筷子縮了回去。
沈折玉道:“不必拘禮。”伸筷夾起一塊辣油滿滿的涼粉,示意二人也動筷。
流風瞥兩眼懷遠,火冒三丈的給自己也盛了碗飯,三人坐在一起吃起飯來。
“很好吃。”冰涼潤滑的涼粉入口,一股雖然嗆口卻極為迷人的辣味在口腔中蔓延,沈折玉立刻就想流眼淚了,但又真的覺得很好吃!
這股震撼力很強的辣味暫時沖散了他心裏的黯淡。
流風被誇贊,開心的咧嘴笑了:“尊主喜歡就好!小時候,我娘是巴蜀鎮上最有名的廚子,我自幼跟她學了不少川渝地區的菜譜呢!”
沈折玉問:“你跟懷遠是怎麽認識的?”
流風冷冷瞥一眼懷遠:“哼!我跟死禿驢是鄰居,一塊兒長大的。打小他就是個膽小鬼,街坊鄰裏的孩子都欺負他,他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也不敢吭一聲!我就不明白了,巴蜀地區的孩子個個都有骨氣有膽量,怎麽就出了他這麽個膽小鬼!”
懷遠聽了,卻面露微笑,接話道:“是,小時候都是流風護着我了。”
沈折玉道:“那後來你們又是怎麽到了靜空寺?”
懷遠似乎對這個話題十分有興趣,張口正要回答,流風卻一筷子戳戳他的鼻子:
“喂喂!誰要你說的?!吃飯吃飯!”
轉頭對沈折玉道:“尊主,那些往事,不提也罷,不然這死禿驢又要得意忘形了!你看他現在這幅貪生怕死的樣子,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每次應對走屍,人家的侍主都帶頭迎戰,對自己的契約屍多加保護,只有他落荒而逃,不肯戰鬥,你說丢人不丢人?!真是氣死我了!”
懷遠面帶愧色,連連答着:“對不起……對不起……”
沈折玉嘆道:“罷了,你們經歷這麽多次戰鬥,還能一起平安活到現在,已是不易。”
懷遠聽了,感激的看着他。
寺中雖然僧侶與契約屍不少,但走屍數量衆多,每次戰鬥,總會多少有傷亡。加上在外讨伐犧牲的,能夠一起走到現在,确實不容易。
一頓飯吃得很香,沈折玉卻一直走神,心緒不寧。他總是想到夙墨,想到方才二人的不歡而散,更想到二人之間那個必須要面對的賭約。
吃過飯,流風和懷遠去給白朔送飯了,沈折玉從後廚出來,雨還一點都沒變小。
他靜默的伫立在屋檐下,有些失神的看着雨點連成線紛紛掉落,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
“你再不回來,我就要以為你吃醋了。”
沈折玉蹙眉:“臉皮還真是厚。”
夙墨的氣息就在身後,強大又鮮明。沈折玉感到他內息很平穩,顯然通過方才的調息內丹修複了不少,料想他應該至少也恢複至元嬰期的功力了。
他聲音輕快,卻刻意壓下了一絲焦慮:“你跑出來這麽久,在想什麽?”
沈折玉平淡道:“沒有什麽,魔尊既然心有所念,我不打擾比較好。”
夙墨微微吐了口氣,似乎是從他硬要拉平淡的口氣中讀到些什麽,反倒安心了一般。
“我心有所念,你很介意?”他調笑着問。
“并非如此,”沈折玉很冷淡,“只是那月老君硬要将你我二人湊在一起,怕是對你心念念的人不太好。”
夙墨噗嗤笑了。
沈折玉惱怒的掃他一眼,沒有說話。
夙墨還是笑,突然正色開口道:“我确實曾有一個心念念的人。”
沈折玉只覺心裏一沉:“你的私事,不必與我細說。只是……”
夙墨又接着道:“但是,他死了,是因我而死。”
沈折玉猛的擡眸看他。
夙墨沉默了很久,淅淅瀝瀝的雨聲敲在寺中光滑的石板路上,也敲在沈折玉心上。
過了許久,夙墨又靜靜開口:“方才,我在鏡湖夢境中回憶起我與他的前塵往事,難免有愧于心,對你多有冒犯,還望你見諒。”
沈折玉躊躇着問道:“只是……有愧嗎?”
夙墨眸色複雜:“也許不只是有愧,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久到我都已經忘記,直到窺到那鏡面,才悠悠想起來。”
沈折玉沒說話,心裏卻輕了一輕。
修真之人壽命都很漫長,誰還沒個前塵往事呢?當真沒有什麽好介意的。
他心中烏雲散去,卻又鬼使神差的想起自己曾窺見的夙墨的記憶片段,脫口問道:“那人是溫燭衣嗎?”
夙墨啞然失笑:“為何又是他?我都說了不認得他。”
沈折玉:“……”
夙墨凝神想了一會,突然嗓音變得嚴肅:“折玉,難道你……”
“你好大的膽子!”他多了三分愠怒,“竟敢偷偷潛入我的魂識中偷看我的記憶?!”
“……”沈折玉自知有些理虧,努力鎮定,“當時你肉身痛苦難當,我也急着想恢複記憶,便去探查了一盞茶的工夫。”
“你行啊!”夙墨惱火的一把捏住他肩,“你都看到了些什麽?”
沈折玉無奈道:“看到你說你要帶溫燭衣一起走。”
夙墨怒氣沖沖:“琉璃心法,也不過爾爾!看到的盡是些虛假之物,這天殺的溫燭衣,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出現在我記憶裏的,但我确實不認得他!”
沈折玉也發起火來:“琉璃心法所見所感,絕不會有錯。你口口聲聲說不認得他,那剛剛在房中,難道喚的不是他的名字?”
“哦?”夙墨凝眸,突然笑容變得暧昧,“你這般在意,我真的很難不認為你是在吃醋。”
“我不是。”沈折玉只覺得嗓子幹幹的。
夙墨卻眉眼含笑,方才的怒火一下消散了。
“折玉,你想知道那個因我而死的人是誰嗎?”他嗓音也放柔了。
“不想。”沈折玉果斷拒絕,卻別開了眼睛。
“賭約多一個附加條件怎麽樣?若是你贏了,我就告訴你那個人是誰。若是你輸了,我還是只要你一個吻。”夙墨輕聲道。
“不用了……”
“就這麽定了。”夙墨霸道的打斷了他。
沈折玉無奈,卻終歸招架不住心中的好奇:“……随你。”
夙墨了然于心的笑笑,目光突然放向稍遠一些:“你看那是誰?”
沈折玉回眸,見到那溫柔天真的契約屍楚月,正撐着一把樸素的油紙傘,在雨中快步朝這邊走來。
他面露笑容,對二人點頭示意,還帶了些少見的喜形于色。
“你不是想贏我嗎?”夙墨低聲在沈折玉耳邊調侃道,“我等着。”
沈折玉無聲的掃了他一眼,不發一言。
——是挑釁?還是調戲?
我非贏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