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折玉心跳陡然加速:“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夙墨低聲道:“你不敢賭?”
“誰說我不敢?”
“那就這樣定了。”夙墨得逞般一笑,“不可反悔。”
“你……”沈折玉惱火,但轉念一想,這個賭約自己只賺不賠。若是贏了,好處自然不言而喻;即使輸了,不就是一個吻嗎,有什麽大不了的?
便定定神道:“行,一言為定。”
“嗯。”夙墨只是笑,心情好像很好,似乎勝券在握。沈折玉總覺得自己被這個看不透的男人套路了,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
“我會贏。”最後,為了打擊夙墨的嚣張氣焰,他有幾分倔強的強調道。
夙墨靠在床框上,懶洋洋的笑而不語。
·
靜空寺的弟子們收拾戰局一直到天亮。東方發白之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氣:走屍是陰邪之物,白日裏是不會來襲的。
沈折玉帶傷查看寺中的傷亡情況。昨夜一戰,靜空寺有十多名僧侶喪生,契約屍少年也損失了近三十名。僧侶們面色悲戚的收拾師兄弟們的遺體,将他們裝入棺椁準備厚葬。
夙墨陪着沈折玉,用傳音入密問:“契約屍犧牲的數量更多?”
沈折玉道:“契約屍依靠自己侍主的生命和修為存活,若是侍主喪生,你覺得他們會如何?”
夙墨靜默一會道:“……會重新變回屍體?”
沈折玉:“不錯。而契約屍如果被傷到心髒或頭顱而亡,他們的侍主并不會因此也喪生,日後還可以繼續與新的契約屍簽訂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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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墨一時沉默,沒有說話。
沈折玉微微嘆息:“侍主與契約屍之間,是依附與被依附的關系,本就不對等。若是互相産生感情,何其可悲!”
他口氣中隐隐有一絲悲憫的意味,夙墨聽了凝眉道:“萬事無絕對。”
沈折玉瞥他一眼,不欲與他争辯,突然聽到院中傳來一個憤怒的吼聲:
“懷遠!你這貪生怕死的臭禿驢!你還有臉回來?!你怎麽沒被走屍咬死在外面呢?!”
沈折玉與夙墨轉頭,只見院中有個怒氣沖沖的少年,狠狠揪着一名僧侶的袈裟,滿臉漲得通紅,正破口大罵,罵着罵着,又一拳揍在僧侶臉上。被他喚作懷遠的僧侶身材矮小,縮着身子渾身發抖,愁眉苦臉的閉着眼,無可奈何的伸着雙手,任打任罵,倒是一句也不回嘴,更不敢還手。
沈折玉問一旁正在打掃的楚月:“這是怎麽回事?”
楚月恭敬答道:“那位被打的是寺中的懷遠大師,正在揍他的是他的契約屍流風。懷遠大師……有些膽小,每次作戰都會趁亂逃跑,流風脾氣又火爆,所以、總是、總是揍他……”
沈折玉又問:“既然如此,蓮心座為何不好好懲治一番?”
楚月愣了愣道:“寺中有條件締結契約的僧侶本就不多,再加上懷遠大師雖然臨陣退縮,但流風卻勇敢果斷,每次都立下不少功勞,所以師父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沈折玉蹙眉,口氣嚴肅:“如此怯懦,怎能姑息?”
夙墨聽了,意味深長的笑笑:“我看倒也未必是因為怯懦。”
“不是因為怯懦,還能因為什麽?”
夙墨道:“若真是怕死,這懷遠大可以卷鋪蓋徹底逃之夭夭,不做靜空寺的和尚便是,又何苦每次戰鬥結束還要回寺中呢?”
“……身為靜空寺弟子,怎能随便背叛師門?”
“當逃兵都不怕,還怕背叛師門嗎?”夙墨輕笑出來。
沈折玉擡眸,換了傳音入密問他:“你究竟想說什麽?”
夙墨也用傳音入密回複他:“我只是覺得有趣,不如我們靜觀其變,如何?”
“……随你。”
看着暴脾氣的流風揪着畏畏縮縮的懷遠往後院去了,沈折玉的心思重新回到正事上來。
他轉頭對夙墨道:“皇無極暫時退走,尚需數日重新制造走屍。我要盡快調息修煉,恢複功力。你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夙墨笑道:“行。不過你知道嗎,快速回複功力最好的方法是什麽?”
“是什麽?”
夙墨突然湊到他耳邊,以極度調侃的口吻說了二字:“雙、修。”
沈折玉自幼清修,接受的也是非常正統的道德教育,聽到他這般露骨的字眼,忍不住眸中一顫,整個臉慢慢變得緋紅。
——雖然雙修的确是很多人會選擇的捷徑。
“下、下流!”他咬唇,卻連聲音都有些發抖。
夙墨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抱着雙臂自顧自大步往前走去。沈折玉在這個瞬間十分厭惡他,并不想跟他走在同一處,怒氣沖沖的立在原地。
這死魔尊膽子也太大了吧?親吻也就算了,還想着……
沈折玉捏緊了衣袖,表面上極力平淡,心裏卻像被丢了石子的湖水,濺起自己也說不清的水花。
他下意識的不想就這樣回房間與夙墨相處,便擡步朝反方向走去。轉過寺中一處幽靜的回廊,面前是一處小小的池塘。他走了幾步,見池塘邊上蹲着一個少年,正努力探着脖子,聚精會神的看着水中。
他鬓邊的長發有幾縷滑落到水面,他便靈巧的理一理,又捧起水來,慢慢的往臉上擦去。
沈折玉不想打擾他,正欲悄然無聲的退開,池塘對面傳來一個嚴厲的呵斥聲:
“昨晚的戰鬥你就表現平平,現在還在這裏偷懶?!”
沈折玉聞言,便退到回廊的長柱後,不動聲色的查看。只見走來一名神色嚴肅的僧侶,長得倒是英俊,只是眉宇之間有股肅殺之氣,一舉一動也很有板有眼,讓人覺得他有些可怕。
池邊的少年聽見他的聲音,立刻站起了身,捋了捋垂落在肩的發絲,輕言細語道:“臉上沾了血污,我想來洗洗。”
嚴肅的僧侶三兩步上前,一把捏了少年的肩,半怒斥半埋怨的訓道:
“你一天到晚就想着照鏡子、愛惜自己的容貌,每次戰鬥卻都是最愚笨的那個,你不覺得羞恥嗎?!”
少年被他訓斥,倒也不生氣,還是溫溫和和的答道:“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僧侶急急嘆道:“你如果總是這般不思進取,以後……哎!罰你一日不許吃飯!好好面壁思過!”
“是。”
僧侶帶着一身寒氣和怒氣走了,少年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側過身來。沈折玉發現他的容姿極為秀麗,烏發柔順,雲鬓精心修剪過,形狀姣好。白皙細膩的肌膚也似乎保養過,水靈滋潤。
說他是寺中最漂亮的少年也不為過。
這時,少年已經一眼瞥見長柱後的沈折玉,眸中閃過一絲尴尬:“尊主,您……怎麽在這裏?”
沈折玉緩緩邁步出來:“你叫什麽名字?方才的僧侶又是何人?”
少年彬彬有禮的答道:“我叫白朔,方才那位是我的侍主、懷靜大師。”
“他這般嚴厲的斥責你,有些過頭了。”
白朔一聽,竟然有些慌了,急急的擺手:“不是不是,尊主,他……他只是一時情急,他是……為了我好……您別責怪他!”
“哦?”沈折玉沒有想到他會反過來替那名叫懷靜的僧侶辯護,生怕自己會找他麻煩一樣。
白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與他一直就是這般相處的……”
像是為了打消沈折玉的疑慮,他講述起自己與懷靜的過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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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你生前跟懷靜是同窗?”沈折玉問。
“是,”白朔溫柔的笑笑,“我與他相識于家鄉的書院,當時都從未想過來修真界,只想着當個普通的俗世中人,努力考取功名。他比我聰慧許多,在書院也是最優秀的學生,大家都覺得他能中狀元。”
沈折玉點點頭:“紅塵俗世一生,也未必不如修仙。想必你詩書方面也不錯。”
白朔道:“不不,我腦子不如他,平時心思又總在自己的儀表打扮上,能中個舉人就很滿足了。他對我很嚴厲,每天逼着我苦讀,還會陪我一起用功,教我詩書。他經常說……”
“說什麽?”“他經常說,愚笨如我,如果還不刻苦用功,将來不配與他一同進京。”
“……”沈折玉靜默一陣,“你不生氣?”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是夙墨這般說他,他一定不能放過他。
白朔還是笑着:“不,我知道,他這樣說,是為了激勵我上進。他內心比任何人都希望能跟我一同高中魁元。”
“那後來呢?”
白朔靜靜道:“後來,我們十六歲那年,一起進京趕考。我卻在途中……”
“怎麽了?”
“我卻在途中生了一場大病,客死異鄉了。”
“……”沈折玉一時語塞。
白朔又道:“當時他一直在客棧照顧我,我勸他不要管我,趕緊去趕考,他卻不聽我的,怎麽也不肯走。我記得,我病死那天夜裏,他坐在床邊握着我的手,嘴裏還罵着我,說我這麽笨,再不好起來他便把我丢在這,不帶我進京了。但是,他一邊罵我,卻一邊哭了,眼淚滴在我手上,很燙很燙……”
“……那……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一睜眼,便已經在鏡空寺中了,才發現他做了和尚,而我變成了他的契約屍。我剛醒來,他第一句話也是罵我,罵我朽木不可雕也,說其他的契約屍都是一天一夜就醒來了,只有我花了三天三夜。但一邊罵我,一邊似乎松了一大口氣,好像之前很擔心我醒不來……”
沈折玉嘆道:“他應當是舍棄了功名,走上修道之路,才能與你重逢。”
白朔:“我問過他,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死也不肯說,問多了還罵我。”
沈折玉默默點點頭,心裏不知怎的有些唏噓。他不禁想象那是怎樣一個書院,園中是種着桃樹?還是梅花?小小年紀的懷靜和白朔在樹下一同溫書、作詩,懷靜永遠板着臉,兇巴巴的訓着白朔,而愛打扮的白朔從來也不生氣,總是溫順的聽着他罵,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方書院,不知現在還在嗎?懷靜成為鏡空寺的僧侶,又有多少年了?
白朔的話讓他想起來一個原本被忽略了的事實:每一位契約屍少年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他們與自己的侍主應當都有一段生離死別的過往。
他又想到與夙墨的賭約,意識到楚月與懷空應當也有那樣一段過往、一段能夠決定賭約勝負的過往。
他想,他得把那段過往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