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該怎麽做?……
溫縱對京市的印象, 還停在粗淺的有錢人階段。
到了地方,大為改觀。
巷子太窄,根本駛不進去, 車子停在街邊。
馬石走在前,溫縱跟他身後,葉昀慢悠悠走在最後。
聽起來風光寬敞的四合院, 實際上沒想象中那麽大,大部分人家都只有一扇小門,門外的牆壁上挂一排電表,上面寫着不同的名字。
馬石介紹說, 一個電表就代表裏面的一戶人家。
溫縱數了下,大概每家門外都有六到八個不等,不禁咋舌。
胡同裏常有扯開的鐵絲,偶爾能看見主人忘記收回的被子。道兩旁停放各種自行車和電動車, 許多積了灰塵。
入巷前溫縱還擔心過她夜間視物不清的問題, 進來後才發現這裏的路燈極明亮, 幾步一個。遠遠看到一個不像人家的平房建築,味道很大, 大概是個公廁。
溫縱從沒親眼見過這樣的京市。
她并不生長在這裏,所以沒有回歸故裏的滄桑親切感, 只覺得像撥開時間的霧,誤入上世紀。
這就是他的童年。
他心裏會難過嗎?
什麽難不難過, 被這個無端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借往左右看的時機,拿餘光瞥後方。
畢竟前幾天才傷口感染,現在居然可以下地走路。
葉昀原離她只有四五步路遠,現在卻停住。
斜對一家半敞的院門, 視線似乎落在門檻上。她記得剛才路過時,往那家瞥了一眼,裏面沒燈,暗的很,不像有人。
他生得筆挺貴氣,路邊燈光落在身上,整個人猶如一處百年前的像——紗綢燃成灰又堆疊出人的形狀。
溫縱屏住呼吸。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葉昀突然開口,“先去吃飯。”
心緒驀然被打斷,她偏頭看向別處,快走兩步。
将巷子都到盡頭,不知過了路邊幾個狹窄巷口,視線終于開闊。
吃飯的地不是什麽大酒樓,只是縱橫的巷子裏一處掩在人家裏的二層小樓。
老板娘正在堂前忙活,見有人來,一腳踹上躺在椅子上打盹的男人。
一樓只擺了一方小木桌和一個小圓凳,再就是廚房男人呼嚕呼嚕圓溜溜的光頭,熱情地招待溫縱幾個上二樓。
二樓已經坐了幾桌食客,看談吐打扮都是本地人。
溫縱和葉昀在角落坐定,男人出去一小會兒,再回來時居然拿了架小屏風,将角落與外界隔開。
小店擁擠,二樓也擺塑料箱一類的東西,幾桌椅凳腿挨着腿,食客們也是摩肩接踵。
屏風一隔,倒有種偷來人間幾分寧靜的感覺。
馬石不知去了哪。只剩溫縱和葉昀面對面坐着。
葉昀拿桌上的砂壺斟茶,推到溫縱身前,“小時候,這地方還是裱畫店,早點鋪開在它門前。裱畫店和早點鋪的老板是兩口子,我不買東西,但挺樂意看他倆每天吵架。”
溫縱靜靜聽着,抿了口茶水,苦澀澀的,味道很直接。
她在心裏猜測這件事的結果,并且用直覺選擇了最圓滿的那個——裱畫店和早點鋪的老板某天再也不吵架了,兩個人把這家店改成小飯館,齊心做生意,到了五六十歲,做不動了,就傳給兒女,自己回胡同裏養老。
葉昀還沒講到後續,店裏的男人過來遞一份菜譜。
男人微微低頭,模樣是尊敬人的,然而沒一絲自輕的意思。
溫縱發現皇城根下的人就是這樣,大概是見慣了權貴,總能從容淡定,不卑不亢。
葉昀把菜譜遞給溫縱。
她看了下,很簡短,菜式她看不大懂,“不是來回味童年?你不點?”
畢竟是他的家鄉。
話出口,侍立的男人微訝,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沖。
抿了抿唇,沒做解釋。
她最近總像只刺猬一樣。葉昀笑了下,不太在意她的無禮,“都不是小時候吃的那些,你點。”
近乎寵溺的語氣。
一旁站着的男人更驚訝了,将頭低下。
溫縱垂眸,随手指了幾道菜,男人接過,去樓下準備。
這座樓大概還是以前的建築,木質窗棂雕花雖老舊,不難看出此前的講究。
溫縱看向窗外,“你想說什麽?”
葉昀說:“你想聽什麽?”
她微蹙眉,顯出些微不耐煩。
葉昀:“先前你說我有時待人太好了,有時又待人太壞。你說我不僅沒有敬仰,還沒有心。”
“我想我原有心,至少在這裏,我還有。”
他聲音低沉。冬日裏熬了一夜的寒意,晨光未出時,枝葉上的薄霜,大概就是這樣肅殺。
溫縱默默盯着他的手的位置。
屋內不太暖和,他沒脫外套,口袋裏或許有煙和打火機。她在等他掏出煙,像往常一樣,用煙霧朦胧自己的輪廓和思緒。
像是看透她,葉昀将手攤了下,“不是吃的心肝,不在胃裏。”
是說調侃她總看他小腹的位置。
溫縱沒忍住,輕笑,嗔他一眼,“不是那個。”
葉昀也笑。飯菜一樣樣上桌,很快擺滿。
大多是家常小菜,京醬肉絲,炒雪裏紅,芥末墩兒之類。
“嘗嘗。”他說。
溫縱嘗了嘗,味道還可以,就是有點鹹,想起他剛才的話,問:“這些都是京菜,你小時沒吃過?”
葉昀極少動筷,喝了口茶,“小時沒這家菜館。”
“家裏也不做?”
“不做.沒騙你。”
溫縱眯眼,明顯懷疑,葉昀無奈地笑。
“我小時候住在大雜院,那時吃不起這些——芥末墩兒除外。”
芥末墩兒就是白菜墩兒,是最便宜的菜。
溫縱微訝,她早前看他身上的氣質像舊時貴族的做派,又聽說他長在京市,下意識就以為他小時過得富貴。
她捏了下筷子,“我沒想到.”
葉昀:“我也沒想到。小時候在這,我以為我是個爺,還不是窮的叮當響。”
“葉家幾十年前就搬去了尚城,你怎麽.”溫縱沒說完,總覺得這是段不怎麽好的往事。
葉昀放下筷子,看向窗外,“戚小姐出身不好,沒名沒分,葉家搬走的時候她還沒生。”
戚小姐大概是他的母親,溫縱猜。
但她第一次聽說有人叫自己母親某小姐,“戚.你母親她.?”
“走了,早走了。她只叫別人叫她戚小姐——她原先是不用強調這些的,可惜她不是戚家的小姐,正房才是。”
葉家老太太走得早,溫縱仔細想了想,才記起她似乎确實姓戚。
溫縱垂眸。
對于別人這樣的痛楚,她向來不敢觸碰。可今天,她心裏莫名受了蠱,總覺得即便代價是讓他痛苦,也想讓他坦誠。
她不該糾結這些的。
忍不住陷入旋渦。
“那個。”似乎聽見老板娘的聲音,她探出頭招呼,“能給這桌來點酒嗎?”
幾杯酒下肚,溫縱臉上發熱,抛去許多雜念,暫時變得無謂,不再去猜眼前的男人在想什麽,也不再去抗拒自己的感情。
托腮做認真狀,聽他說話,然而胳膊太晃,差點倒地。
葉昀無奈,将她的椅子勾到自己身邊,使她有點依靠。
溫縱順勢摟住他的胳膊,“四爺.四爺是誰?”
方才老板娘把男人罵了一頓,房內關好門,氣溫上來,溫縱已經把外套脫掉,露出內裏修身的毛衣。
v領,露出半截鎖骨,肌膚潤澤,發絲在胸前微微散亂。
葉昀抽了抽胳膊,又怕把她摔了,只能不動,看向別處,“四爺原是舊朝留下的子弟,在母親肚裏就受了封,不過當時大清早亡了。他最後混成了二爺的司機,還是那副貴人脾性,所以大家叫他四爺,也有人叫他混蛋,窮光蛋。”
溫縱勉強睜眼,看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雖醉了,可她都聽到了,所以心裏難過。
葉昀有情緒,但很少有感情,他描述過去的事,向來極其克制,幾乎像在敘述別人的生平,而他只是個看客。
她以為,真實的故事一定比他話裏茍且得多。
眼眶沒有淚,心裏卻在發大水。
她迷迷糊糊趴在桌上,過了會兒,才意識到身邊沒人,葉昀也不知道去幹什麽了。
萬籁俱寂,她不動,聽力格外敏銳。
“哎,你們聽說沒?咱們那一條斜街,昨天一夜間全安上路燈了,先前協商那麽多次,管理也沒給安上。”
“就是,效率也太高,原先扯皮扯得我嗓子疼。”
“什麽啊,不是領導給裝的,我聽說是一個老板,好像是在這裏住過,多少年沒回來了。”
“瞎說什麽,一個大老板,回來先給裝路燈?”
“我說真的,那天路頭上那家不是被人買下來了,我親耳聽見的。至于裝路燈,誰知道呢,可能那老板怕黑,再不就是眼神不好。”
也不知道是誰在說話,溫縱眯了眯眼,看向窗外,一片漆黑。
後知後覺意識到,晚上眼神不好的,是她自己。
是葉昀裝的燈嗎?
因為她?
身上披了件衣服,她擡頭,看見葉昀的面容,低頭看她。
似乎只看她。
溫縱心裏一酸,慢慢開口說:“你彎腰.我有件事跟你說。”
葉昀盯着她透紅的臉蛋,遲疑一瞬,她立即扯她的衣角,“彎腰嘛.”
釀出蜜的撒嬌語氣。
葉昀彎下腰。
溫縱勾住他的脖子,“怎麽辦,你以前過得好苦,我難受。”
葉昀喉結一滾,聲音有些啞,“怎麽辦.你要安慰我?”
後半句說得遲疑小聲。
溫縱卻捕捉到,熱息撲在他耳邊,柔柔問:“我該怎麽做?”
“怎麽做都成?”
“都.都好.”
葉昀眸色黯了黯,掐住她的下巴,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