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微光2
不确定陶然會不會過來,常铮在客廳留了一盞落地燈,把裝日記的木匣子放在茶幾上,自己回卧室裏先躺下了。
如果陶然想細看當年,他願意把一切都送到他面前。只要他看見這個,想必一定會明白。
絮雲被流風驅散,墨色的天際終于收斂了最後一絲亮色,萬物都沉寂下來,常铮卻怎麽都睡不着。懶得去看手機上的時間,他就這麽獨自與夜晚的時間僵持着,等待忐忑的心神一點一點被磨去期待。
就在睡意逐漸将他淹沒的時候,大門突然發出了一點細微的響動。常铮躺着沒動,但人立刻就清醒了。
回來的人大概也知道已經很晚了,做什麽都刻意放輕了動作。常铮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聽覺上,還是只能聽見客廳裏幾個不可避免的聲響,
比如真皮沙發下陷,比如水杯跟茶幾的玻璃面碰撞,比如木匣的搭扣被打開。
然後緊接着,搭扣的聲音又響了一次。陶然顯然是在發現那裏面放了什麽之後,就立刻放回去了,并拿着它進了卧室,輕輕地擺在電視機旁邊的儲物隔板上。
這時候再裝睡就沒意思了,常铮由背對着門的姿勢轉過頭來,睜開眼望着他。
陶然正往下解襯衫紐扣,見他“醒”了,就十分自然地湊過來在他唇上碰了一下,随後繼續在黑暗裏摸索,開了櫃門也只就着櫃子裏的感應燈找了睡衣,直到進浴室都沒有開房間的頂燈。
還是這麽體貼入微。常铮忍不住在心裏長嘆一聲。
繼續閉着眼睛,他等到水聲漸歇,等到陶然踩着拖鞋的聲音慢慢靠近床邊,最後的最後,終于等到了陶然貼着他躺下,像往常一樣,伸手從背後環抱住他。
驟然放松的身體騙不了人,常铮也不想在他面前掩飾什麽,很快就往後靠了過去。
他得到的回應,是陶然落在他發間的一個吻。
他想說,我再也不會打開那本日記。多少往事盡付殘燼,我願只記住時間深處的微光,借此照亮我們眼前的路。
他想說,我知道我們之間不需要這樣,但還是謝謝你沒有讓我難堪。
他想說,過去既成事實,我能給你的只有現在和将來。
可事到臨頭,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陶然的呼吸此刻就萦繞在他耳畔,滿是生命的鮮活與柔軟……還有無邊無際的寬容。
等了許久,常铮還是沒出聲,陶然以為他困了,于是調整了一個彼此都舒服的角度把他抱緊,低聲說了句:“睡吧。”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常铮被陶然目的明确的撫摸弄醒了。
濡濕的親吻執着地徘徊在頸側,常铮的脖子平時簡直不能碰,眼下的陶然是明擺着不打算放過他。顫抖和喘息的間隙裏,陶然問:“今天……我們有安排嗎?”
常铮被他蹭得渾身燥熱,腦子也一團漿糊:“好像……沒有……”
陶然扣住他蜷着的膝彎,順着他弓起上身的線條一路吻下去,之後好幾個小時,都再也沒說過話。
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竭澤而漁的周日。
好似某種溫暖的液體也終于沒過了自己的頭頂,從那天開始,陶然再也不想問常铮為什麽像個瘋狂的賭徒似的,花光全副身家在這段感情裏下注。
當他在常铮的身體裏沖撞,看着他沉迷的神情和微微皺起的眉心,只想獨享這一切直到世界盡頭時,他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他的愛除了歡喜,也已經生出了嫉妒和憂懼。
他嘗到了酸澀,也因此懂得了甜蜜,更隐約覺得,自己終于觸摸到了完滿。
從這一刻起,陶然開始無問輸贏。
酒吧裏的事餘波蕩漾,直到好幾周後,葉祺還打電話來問過陶然後來怎麽樣了。
陶然笑問當時自己的臉色是有多難看,極少過問別人私事的葉祺表示實在是難看極了,而且大學同窗四年,他從來沒見過陶然當晚的那個樣子。
葉祺已經挑了個足夠晚的時間打過來,但陶然還是在加班。躲在會議室裏談這麽私人的話題總是奇怪,聊了沒多久,兩人也就互道再見。這個電話從頭到尾也就五分鐘,一起加班的顧問就已經找過來了,正在門口猶豫,該不該出聲直接叫陶然。
“……又怎麽了?”
這個項目上的主力也就比白漫漫大不了幾歲,妝面弄得有點用力過猛,還遠沒到在職場上進退得宜的年紀,被客戶一逼就露出焦躁來:“陶經理,剛才又有客戶打來罵我們了,說我們不負責任,臨陣換人,要求我們退第一期項目款,終止合作。”
陶然面上安撫了她幾句,心裏卻在苦笑。楊柏君在的時候真沒覺得她有多重要,這下一聲不吭跳槽走人了,留下這麽大一個爛攤子,陶然臨危受命,才恍然有種被現實迎面潑了一盆冷水的驚醒感。
這大半年來,他和常铮的工作、生活都攪在一起,兩部分又都分別經歷了很多波折,因此偶爾有一次在小團隊外工作的機會,這感覺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楊柏君和賈老頭的關系,一開始跟常铮和陶然的緊密合作關系類似,後來的發展就實在一言難盡了。賈老頭雖然在公司裏被這麽稱呼,其實也就四十出頭的年紀,勉強算是個帥大叔,家裏有全職太太一枚,兒女一雙。據說好幾年前,賈老頭家的二胎出生,他給平時合作比較多的同事們都發了紅雞蛋報喜,楊柏君直接把自己那份,當着賈老頭和其他人的面,扔進了垃圾桶。
陶然進公司的時候,這事已經發生了至少有兩三年,但他還是原汁原味地聽了好幾遍,可見當時輿論之爆炸。後來他和常铮說起向下屬伸手的問題,常铮非常直白地表示我給自己找的是男朋友,賈老頭幹的事兒可沒我這麽光明正大。陶然對“光明正大”這四個字不予置評。
這次楊柏君突然辭職,并用積攢很久的年假沖抵了原本一個月的交接期,幾乎是立刻銷聲匿跡,至少在公司大多數人看來,肯定是跟賈老頭長達數年的“感情糾葛”徹底崩了的意思。
她的離開應該有一半是預謀已久,還有一半是負氣為之,所以留下的殘局根本不是脫離業務已久的賈老頭一個人能處理的。理論上業績是合夥人的,客戶卻是公司的,如果鬧到要丢生意的地步,那就不是一個合夥人自己能捂得住的了。公司開了個合夥人緊急會議,全員匿名投票推舉項目經理去救急,結果當場公布,得票數最高的居然是陶然。
日常跟常铮走得近的幾個合夥人中,有人曾經問起過他和陶然的事情,常铮一律采取笑而不語的态度。時間一長,陶然其實跟楊柏君一樣,都是身上有某種烙印的特殊人物。這并不是什麽好名聲。但他們誰都沒想到,陶然的工作能力就像砂礫掩不住的金子一樣,竟能讓這些挑剔刻薄的合夥人們産生這樣的共識。常铮心底默默覺得與有榮焉。
他怎麽可能攔着陶然發光。所以從那以後的一段時間裏,常铮不可能伸手去碰賈老頭名下交給陶然跟進的項目,自己這攤事又因為陶然太忙,不得不延緩進度或是交給別的項目經理,一來二去,常铮也忙得家門都沒時間進了。
這天在大會議室,陶然帶着三個小朋友一坐就是一天。客戶有事直接給了會議室的座機號,如果打進來就一起聽着,一起處理。傍晚暮光西沉的時候,有人突然推門,身形逆光模糊不清,陶然卻只掃了一眼就安下心來。
“陶然,出來一下。”
手裏被遞了一杯冰拿鐵,他這才覺得嗓子早就幹到發痛了,趕緊喝了一口潤一潤:“……你今天打算什麽時候下班?”
“再說吧,早不了。”常铮帶他進了另一個房間,這是公司內部同事談話用的地方,進門就只有落地窗和小沙發,正适合促膝而坐:“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知道楊柏君下家是哪兒麽。”
陶然盯着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還在業內?這不意外啊,她之前說的理由是家裏老人身體不好需要照顧,一聽就是假的。”
“呵呵,賈老頭來我們這兒是怎麽回事,你聽說過麽。”
陶然很想舒展一下筋骨,身上卻被襯衫西裝裹得死緊,只能站着稍微動動肩胛骨:“好像是從我們死對頭來的,來的時候還帶了好幾個大客戶,要不是這幾家合起來體量确實大,這些年也不會對他業績平平這麽寬容……等等,難道楊柏君去了那家?”
常铮神情疲憊,幅度很小地點了頭。
“那……”
雖然時隔數年,但那邊顯然還在記仇,才會讓楊柏君這種前叛徒的親下屬跳槽過去,估計是要下手再把客戶撬回去。再加上他們兩人的私人恩怨,接下來的事情真是一過腦子就令人一陣頭疼。
常铮望着樓下高架上凝滞的車流,語氣裏有一絲細微的變化:“這事是我托人打聽出來的,她下下周一入職,所以我們這兒應該暫時還沒人知道。你希望我怎麽做?”
“如果不問我,你打算怎麽做?”
常铮意味深長地微笑:“我要是立刻往上通風報信,算是個小功勞吧。但我為什麽要說呢。”
順着他的思路,陶然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老頭知道了,有所防備,今年年底的合夥人評估……”
常铮轉頭深深看他一眼,陶然立刻掐住了話頭。畢竟這是在公司裏,有些話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合夥人這一層不限人數,高級合夥人确實有固定數目的。長久以來,老頭之所以把常铮看成自己的假想敵,也正是因為他自己是高級合夥人裏江山最不穩的,常铮又是合夥人裏蹿升速度最快的。換言之,他走了才有常铮的位置,哪怕他日漸式微,對常铮都是重大利好,至少升職的希望會一天大過一天。
眼下對常铮最有利的,其實是公司上層和賈老頭都繼續認為楊柏君的離開只是一次正常的經理人離職。等她在競争對手公司入職了,開始下手搶客戶了,這邊始料未及,嚴重損害賈老頭的收益池和來年的成長性,常铮才好坐收漁翁之利。
出于尊重和信任,他第一時間告訴陶然最新消息,并坦蕩蕩問他的意見,但其實利弊已經擺在眼前。陶然把事情在心裏又轉了一遍,不由嘆氣道:“你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吧,我就當不知道。”
“等過一陣子,消息傳到我們這裏來,老頭肯定會喪心病狂壓榨你的勞動力,而且會找機會把丢客戶的鍋往你身上扣,甚至說是我授意你做的……”
陶然接過話來:“就算沒楊柏君的下家是對手這事,這幾家客戶也已經非常憤怒,未必保得住了。所以我從接手開始,就一直帶着所有小朋友一起做事,來往郵件、資料和證據都留好了,就是防着他最後說我不盡心……放心吧,我知道輕重的。”
常铮看着這好大一朵迎風招展的解語花,逐漸露出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異樣神情。陶然碰巧一擡頭撞見了,吓得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先回去幹活了?”
常铮笑着替他拉開門,順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撫:“嗯,早點回家。”
聽着一點毛病沒有的一句話,卻說出了深夜成人番預告的意味,陶然被他逗得臉都熱了,只好轉彎去衛生間洗了個臉,整理好表情才回會議室。
于他們而言再平常不過的又一個加班的夜晚,就這樣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裏,靜靜地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