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鶴唳
人生如戲,還沒等陶然分辨清楚,糾結對方的初戀到底是矯情還是幼稚,是權利還是義務,好幾條導/火/索就在當晚一起燃到了頭。
還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盜鈴。
當晚加完班,他算着這天出差回來的常铮也該到家了,正準備走的時候,正巧接到他的電話。常铮說自己在從機場出來的車上,得知一個之前關系不錯的客戶臨時決定在這座城市停留一天,想去看看這裏的酒吧,一時興起叫他作陪。
陶然笑問這是要去什麽傷天害理的地方,居然去都決定去了,路上還要專門來跟自己報備。常铮在那頭的一片嘈雜裏,報了一個他們所有人都爛熟于心的名字。
他沉默了一下,還是問:“你那是什麽客戶?他也是嗎?”
“我管他是不是,反正那兒又不是沒有直的。”
陶然一聽就笑了:“直的什麽?有人會帶直女去看熱鬧我信,直男會跑那兒去?”
“那就當大家心知肚明了吧,也算是半個朋友了,他敢說這兒,我難道還不敢來麽。”常铮的腳步聲離熱鬧越來越近,最後逐漸融了進去:“你也過來吧,一起玩兒一會兒?”
“你還真忍心叫我?大周五晚上,你一個人應酬還不夠麽。”
“還叫了別的朋友,我也不認識,你來了還省得我一個人費勁找話題。再說了,你雖然有家室了不能瞎玩兒,好歹我也大發慈悲,給你一個飽眼福的機會啊。這周五晚上來的人,質量怎麽也得比平時高吧。”
越說越不像樣了,陶然含笑罵了句“發什麽神經”,終于還是答應了。
近一年沒來,這地方越弄越浮誇了,老板居然買了個碩大的球燈挂在正中央,光線的顏色還會按時變換,就像是上世紀的酒吧裏直接穿越來了,又喜慶又好笑。目光從那燈上移開,店裏已經有好幾個熟人遠遠看了過來,陶然一個一個用眼神打過招呼,徑直走向角落裏的那一桌。
常铮出去的時候穿的是一套深藍色細條紋,箱子裏還帶了一套淺鐵灰的,在這種炫目還搖晃的光影裏,正好顯眼得很。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先後轉過頭來望向他的這一桌人裏,居然還有他的大學同學,陳揚。
商務禮節性的笑意在彼此眼裏停頓了一下,慢慢染上了熟稔的溫度,陳揚朝他伸出手來:“好久不見。”
陶然立刻握住:“是,畢業後就沒見過你了。”
“一會兒葉祺也要過來。聽說你們早就聯系上了,怎麽一次都不叫我?”
“叫了你,我得是多大一個電燈泡啊……”陶然看他一臉的微笑不像有隐情,索性放開來跟他玩笑:“恭喜你們,終成眷屬。”
陳揚重新坐下,含笑瞥一眼正漫不經心搖晃着酒杯的常铮:“你眼光也很好,這位……”
“對啊,我也覺得很好。”比起俏皮話來,陶然從來就沒輸過,他一邊解開西裝紐扣一邊坐到常铮身邊,旁若無人地把手放在他膝蓋上,低聲道:“陳揚是我大學同學,一會兒他說要來的葉祺也是。葉祺是他男朋友。”
常铮笑着替他拿了個杯子過來,倒上一點暗色玻璃瓶裏的酒:“這麽巧,熟人都湊到這兒來了。來,嘗嘗這個,據說是陳揚剛拿到的國內代理權,還沒批量進口,現在這是樣酒。”
陶然是真的懂酒,陳揚早年就認識他,也知道這事。那位常铮的客戶朋友看來是陳揚的同行,或許還正在合作,見他們都盯着陶然,自己也不說話了,頗為期待地看着他品了一口。
難得高興,也承蒙老友看得起,陶然沉吟片刻,給出了一個相當中肯的評價。
“很不錯,沒有一股惡甜。”
于是大家都恰到好處地笑起來,一桌賓主盡歡。
夜深了葉祺才趕到,一臉行色匆匆,穿得好像剛從講臺上下來,格子襯衫深色牛仔,一派永世少年的模樣。
衆人又是一番“真的好巧你也在這兒”,寒暄完畢再坐定,陶然再次掃過一遍葉祺這一身,不由對着他笑:“看看你,我們真的都是風塵中人了。”
葉祺忽然興起:“檻內還是檻外才是風塵?”
陶然被他問得一怔,心想自己送上門去跟一個教文學的耍嘴皮子,簡直是找死:“內外都是,這個答案你可滿意?”
客戶看舉止不像是在國內長大的,哪裏聽得懂他們在打什麽啞謎,搖頭說還是你們有底子,我自愧不如。大家又說笑幾句,他起身說去趟洗手間,然後常铮趁機站起來往吧臺走,跟衆人打招呼說他先去結賬。
生意上的事誰小氣誰就落了下乘,這一晚的酒價格不菲,但既然常铮覺得有必要,陶然也就選擇保持沉默。他站起來之前,陶然按住他仔細看了看眼睛,問他喝了多少,常铮笑答還沒多到不識數,堅持一個人走開了。
陶然和葉祺都有好一陣子沒見了,更別說關系稍遠一層的陳揚,三個人趁着主賓不在,抓緊時間聊起了當年同窗們的現狀。這是一個一旦開啓就可以滔滔不絕的話題,說着說着就到了興頭上。過了一會兒,整個店裏的人聲不知為何突然炸響,當下他們誰也沒往心裏去,各自都以為是有人爬上了舞臺獻歌跳舞之類的,反正這裏每天晚上都不缺這樣的爆點。
似乎就是下一秒,主賓先生回到桌邊來,卻只是站在那兒,沒有入座的意思。陶然正好一擡頭,視線撞上他一言難盡的臉色,忽然意識到他是來找自己的。
人喝到微醺,反應總會慢半拍。但就算慢,陶然也開始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你……去那邊看看?我剛才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常铮站在轉角聽那邊一桌人的對話,然後莫名其妙就沖上去動手了。我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做,所以根本來不及攔住,我……”
人家的話還在繼續,陶然卻等不及了。被酒精煽動的血液好像都在争先恐後往頭上湧,他用力撥開攔在自己身前的人群,只想盡快抵達一片混亂的中心。
陌生人的身體接觸和或濃或淡的酒氣,無一不在挑撥着他快要燒起來的神經。那短短的十幾米距離,陶然幾乎分不清自己是震驚、恐慌還是疑惑。過量的情緒煮成一鍋滾燙的湯,他覺得自己像這湯裏的青蛙,以為一切尚且溫吞,卻早就無處可逃。
也确實趕巧了,他穿過這群看客的時間裏,常铮挑起的這場争鬥,正好結束了肢體暴力的初級階段。被打慘了的一方已經不敢再反擊,只好歇斯底裏地喊了起來。
“我有錯嗎?我有嗎?你敢說吳歸舟那時候喜歡的不是個男人?!他自己不小心,那種東西都敢放課桌抽屜裏,那能怪我嗎?!”
常铮站着沒動,手裏還在拎着對方的領子,把他死死抵在牆上。
陶然見狀沒有再靠近,事情還沒解決,這不是過去拉架的時候。以他對常铮的了解,至少被吼完這幾句的那三五秒裏,常铮是徹底地僵住了。
亂糟糟的西裝和襯衫下包裹的那具,他再熟悉不過的軀體,就因為這一番聲嘶力竭,仿佛即刻被拖進了往事的深海。
隔着這冰冷的喧嚣,陶然忽然在那一刻,讀出了他的窒息。
也不知道是獨角戲的尴尬,還是之前留下的疼痛徹底激怒了那個男人,趁着常铮發愣的時間差,他自以為有機會占巧,拳頭卻在剛要揮動的時候,被常铮一把接住。
他嘶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在歲月的血泊裏浸透過。
“當年不能全怪你,也不能全怪他,那你剛才在這兒說的,算什麽混賬話?”
——這語氣之冷,直接把陶然釘在了原地。本能告訴他,眼前的常铮已經完全失态。而這樣危險的狀态下,他但凡還剩半分明智,都應該等一等再上前去。
可除了本能,終究還是有些更深刻的東西,如冰塊散發的絲絲涼氣,逐漸纏上了心頭。
長久以來深埋在常铮心底的死寂,就在此刻活了過來,張牙舞爪,竟是個誰都摁不住的怪物。
“我為什麽不能說?都過去那麽多年了……”男人顯然半醉半醒,唇邊的血糊成觸目驚心的形狀,眼神卻瞬間病态地亮了起來:“原來是你?當年那個縮頭烏龜……”
又是狠狠一拳上去,砰的一聲,甚至連骨頭和牙撞擊的力度都清晰可聞。那男人卻像忘記了疼似的,幾乎是興奮地撲了上來,用力揪住常铮的領子,低啞的怪笑如一條毒蛇一般,蜿蜒游進了陶然心裏。
“哈哈哈哈哈,原來是你!虧你忍得住啊,那麽滿城風雨的,你就能扔下他不管了?他就差直接去死了,你離得這麽近,你就能在一邊看着?!”
說罷,他狀似瘋癫地捧住常铮的臉,湊得極近仔細看了幾秒鐘,不等他掙紮,片刻又放開,然後更加大聲地咆哮:“你來啊!打我啊!我不是東西,我自己心裏清楚!那你呢?你又是什麽?沒有吳歸舟拼命護着你,你能有今天?你這茍且偷生的……”
常铮猛然暴怒,一腳把男人踹開,四下看了一圈,順手就去撿滾了一地的啤酒瓶。
然後,這個瓶子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他如夢初醒,極緩慢地擡起頭來,看見了陶然面無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