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亂麻
分手,這麽簡單的兩個字,落在不同人的視角裏,竟也能生出不同的理解。
到底哪個時刻開始,分手既成事實呢。是一方開口下了判決的那一刻,是雙方都學會收回那份關心的時候,還是終于相顧無言,揮手道別呢。
陶然認為的分手,是瞬間。或許徐遠認為,是過程。這樣的分歧始料未及,也無從避免,事到臨頭,也只好硬着頭皮來面對。
“想喝什麽自己倒。”陶然挑了側放的單人沙發坐下,身體陷進柔軟的皮革,只覺得更累:“我頭有點暈,懶得站起來。”
徐遠不知是怎麽想的,看來下班還回去換了身衣服才過來。穿西裝的時候英姿勃勃,這會兒換回休閑裝,整個人都透着說不出的無辜。陶然莫名覺得刺眼,很快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不用了,我不是來喝水的。”
“所以你知道你是來幹什麽的?”面對他,陶然似乎總是很難控制自己的脾氣:“昨天晚上知道坐門口別進來,我還以為你總算懂事了。看來我還真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但凡我這個門鎖一天沒換密碼,就得做好你一時興起就往這兒闖的心理準備,是嗎?”
喝了酒的人發起火來,真的沒什麽分寸。陶然很少用這種态度說話,凱撒吓得炸毛弓背,随時準備彈出去。
徐遠無言以對。
作為較年長的一方,陶然在他們之中總在扮演寬容、忍讓,甚至教導的角色,陷入僵局的時候,也總是他主動給徐遠臺階下。如果對方還在情緒裏,可能還需要他哄着他笑一笑。
這是他的初戀。徐遠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感情裏的個性還是共性。陶然願意寵着他的時候,他闖下天大的禍事都理直氣壯,心有倚仗。只是有一天,這一切都被他收回了。
真是不習慣啊,連這樣普通的沉默,他都沒有處理的經驗。潛意識裏,他依然在期待,陶然會像過往無數次曾經做過的那樣,把他拉到懷裏來,笑着說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難纏。
陶然一臉疲憊坐在那兒,像是被自己剛才那番話消耗了太多力氣。徐遠愣了很久,終于不得不開口。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白天又不是看不見。言辭拙劣,陶然沒理他。
“年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我已經知道錯了。現在你已經不在公司了,我們都沒有顧慮了,我想或許……你能夠原諒我。我想跟你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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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火氣上湧,陶然深吸一口氣,壓住自己說不出的煩躁:“徐遠,這些上次我們都談過了,我真不知道你要我怎麽說,你才能聽明白。你要的我和吳越吟給不了,那邊能給,你去幫他們,無可厚非。但你既然做決定的時候沒考慮你我之間的事情,那就不存在什麽原諒不原諒……”
還能怎麽說,無從說起,無話可說。
徐遠的眼睛裏已經開始有水光,陶然告訴自己別去看,仍然把話說死:“我們已經分手了,。不是什麽事情都可以重新開始。”
主人喜靜,家裏連鐘的聲音都沒有。窮途末路的死寂裏,徐遠啞着嗓子輕輕地說:“你一直心很軟,陶然,為什麽要逼自己說得這麽絕。”
萬千眷戀,逝如燈滅。但他對一線光明的渴望,準确地擊中了陶然心底還來不及清理完畢的傷感。
先做決定的人,不是不會痛。
當年靠着人傻情真打動他的徐遠,和眼前硬撐着不肯擡頭的徐遠,一起狠狠捏住了他的心髒,從裏面擠出酸澀的汁液。
唯今之計,只有讓他從自己眼前消失。
“你知道我為什麽辭職麽。”
徐遠一言不發。
“我再教你最後一件事。适當的時侯,要懂得認輸。不要自取其辱。”
徐遠奪門而出。
在他身後,陶然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城市夠大,萬家燈火,每盞燈下都在上演不同的劇情。
夜深了,常铮睡過幾個小時,十分神奇地清醒起來。他盡量輕地翻了個身,杜梁衡還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念叨:“我該走了……”
被窩還是暖的,窗簾縫裏傾斜的一道月光柔情似水,常铮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漸漸開始心軟。舒适的卧室和一個可以安眠到天明的夜晚,也許是他能給杜梁衡的全部了。
幾個小時前酒吧裏的對話,他已經掐斷了彼此深談的可能性。他的分寸就在這裏,但願杜梁衡聰明且識相,聽得懂人話。
一巴掌之後,總要發個甜棗。
“走什麽,已經半夜了,你就在這兒睡吧。”
杜梁衡還是掙紮着坐了起來:“我明天要上班。讓同事看到我沒換衣服,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麽。”
常铮躺着沒動:“你一個單身男人,偶爾一天夜不歸宿,有這麽奇怪嗎?”
杜梁衡回頭沖他笑笑:“所以,你這兒有衣服讓我換嗎?”
青年英俊的側臉輪廓,像漩渦一樣捉住了常铮的注意力:“所以,有你就不走嗎?”
話說到這裏,接下來,自然是和風細雨。
杜梁衡徹底放松的身體,像一葉随他操控的小舟,任意東西。光看臉,其實他并沒有多像他。只是這心事重重的憂郁,和仿佛含情的眼神,實在太容易讓常铮想起少年時代的小鎮生活。
在卧室裏這點事上,常铮自認十分溫柔體貼。杜梁衡是個享樂主義者,他的沉迷和主動纏上來的動作,似乎能彌補一點點常铮心裏巨大的空洞。
可每次他離開,這空洞又變得更加猙獰。
平心而論,其實常铮也想問,杜梁衡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态,一次又一次跟他滾在一起。有時候杜梁衡會好奇,他不想作答,有時候他又會心軟,杜梁衡碰巧冷靜。
在這樣循環往複而又岌岌可危的平衡中,游戲雙方各懷鬼胎,卻樂此不疲,由此構成一段十分有趣的孽緣。
夜裏戲份太多,次日常铮和陶然在客戶公司的會議室裏相見,立刻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與自己多少有些相似的疲憊。
不是單純的勞累,是人到中年心照不宣的,紛繁生活裏的倦怠。
認識沒幾天,之前還在不對付的兩個人,忽然相視一笑。
“按我們現在的速度,還要在這兒待幾天?”
陶然一邊等着上午安排的第一個訪談對象進來,一邊順手翻看之前的記錄。沒幾個人說實話,問來問去,都是小心翼翼的應付和自以為是的試探而已。
“就訪談這點事兒,至少做到明天吧。”
“什麽叫就這點事兒,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消息?”
跟聰明人說話,真是省事極了,常铮笑答:“對,我正想告訴你一個可怕的新聞。你們那個老妖怪,半小時前發郵件給我,說要繼續雇我們做二三線城市擴張計劃的項目。”
陶然僵住三秒,然後長嘆一聲:“這還有完沒完了。”
“怎麽,他以前不是這樣?”
“從來不是。”陶然不介意多分享一點過去的故事,看來他們兩個至少一兩個月都未必能從這個項目脫身了,多知道一點,對常铮也是好事:“以前這家公司裏,包括我在的人事部門,好幾個核心部門都在鬥。老頭子坐山觀虎鬥,一直在中間看戲。到去年年底,好幾場都分出勝負了,然後他才開始有作為。我猜,要麽是時機到了,要麽是總部給他壓力了吧。”
“恕我直言,你們這個行業,到現在這個時候才想起向二三線擴張,真的是晚了。”
陶然笑笑,并不在意:“那你也恕我直言。現在可沒有‘你們’了,只有‘我們’。”
哦,我們。
這個陶然,認真起來臉上一點波瀾都沒有,笑一笑或是遇上私事,眉宇間又全是看不完的故事。
那一點微妙的反差,居然使他心癢。
陶然的意思,當然只是他自己已經跳槽了,前公司的一切都跟他沒關系了。但誰也不是什麽清純少年,常铮這一靜下來,神使鬼差的,并排坐得極近的兩個人之間,就有了一點難以言說的溫度。
這可不是什麽好苗頭。
陶然趕緊把心思收到筆記本上,慢慢從不同人應答的字裏行間,理出一點牽強的脈絡來,起草他負責的這部分報告。
常铮則站起來走到落地窗邊,迎着高樓縫隙裏微薄的陽光,開始打電話關照他手裏另外幾個不需要他本人到場的項目。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們最好還是一起跑一趟……行了吧,錢不錢的,是公司的事情,不是你們要考慮的。對,要是有人過問,你們就說,是我的意思。”
聽他好不容易挂了,陶然畢竟剛入職,還是該抓住機會,打探一下公司的運作:“歸你管的項目經理出不出差,還會有別人來過問嗎?”
常铮已經回到工作狀态,目光有了幾分銳意:“哼,我升上來時間不長,他們一個個的,都美其名曰在幫我呢。”
見他不瞞着自己,陶然也就攤開來說:“你的項目,客戶聯絡他們還會插手嗎?”
“當然是我自己負責。”
陶然停下敲鍵盤的節奏,揶揄地笑:“所以情況是你最清楚,你的人該不該出差,他們還敢多話。看來你是真的升職沒多久,江山不穩啊。”
常铮一時沒管住自己,脫口而出:“現在有你了啊,我的江山穩不穩,從今往後,可就看你了。”
陶然面色如常:“誰讓我第一個項目就跟你一起呢。誰幫誰還說不定呢,瞎客氣就沒意思了啊……差不多得了。”
尾音若有所指,兩個人都當成警鐘來聽。
沒錯,差不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