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淵3
工作使人頭疼。暮色四合,常铮和陶然一前一後從客戶樓裏出來,明天見都懶得說,迅速鳥獸散。
徐遠這個特殊人物今天會如何表現,常铮一開始是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思來看熱鬧的。可後來陶然一出聲,雙方的表情都實在精彩,常铮也快三十五的人了,哪裏還有什麽看不懂。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居然猝不及防被勾起了同理心。
八卦可以打探,真感情就多有不便了。陶然是新來的項目經理,常铮自己也剛坐上合夥人的位置,從辦公室政治的角度出發,正是可以相互幫助的時候,何苦得罪他。于是常铮收起了全部的戲谑心思,決定對徐遠和陶然的事情視而不見。
陶然也多少感覺到了他的善意,從談完徐遠開始,言談舉止都更多了幾分客氣。
這種程度的示好足以達成共識,好歹也多一個盟友可用,常铮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工作而已。好不容易開出擁堵的主幹線,車拐上樹影斑駁的小區間的內道,他忽然覺得很寂寞。
接下來停好車又去了那家酒吧,又遇上杜梁衡,就成了一連串順理成章的事情。
“怎麽又一個人,等我嗎?”
明知道對方應該不是,看到杜梁衡獨自坐在吧臺邊,常铮還是這麽說了。眼前這個人年紀輕輕,滿腹心事的樣子,總能讓他想起一個故人,因此不知不覺就放下心防,不必去考慮這樣的開場是否太沒誠意。
杜梁衡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等你?等得到嗎,你一個月能來幾次?”
“我忙啊,不多賺點,哪有錢喝酒。”
“呵,我倒沒想到,你工作就為了這點酒錢。”
常铮坐下來,看着他的眼睛,十分懶散地笑道:“當然也可以幹點別的,比如,請你喝一杯?”
歌正好放到一首always on my mind, 杜梁衡似是很喜歡這旋律,半閉着眼聽着一會兒,才想起繼續跟他之間沒營養的對話。
“對了,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
常铮還是第一次聽他拿出這種語氣:“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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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選我?”
下意識地,他想敷衍。可杜梁衡被幾分酒意點亮的眸子裏,居然閃着貨真價實的疑惑。他整個人本來就淡淡地籠着一層憂郁,再加上這份突兀的執拗,幾乎跟常铮心裏的印象重合了八/九成。
于是這句回答,常铮說得猶豫極了:“因為……順眼吧。”
小杜先生不置可否,似乎還有話想說,又明知不如不說。他沉默地盯了一會兒杯子裏的液體,沒來由地嘆了口氣:“敷衍。常铮,你除了敷衍,已經不會說人話了。”
難得有個連着約過幾次,大家都挺滿意的對象,怎麽突然就深刻起來了。常铮半開玩笑半是當真地瞥了他一眼:“我這剛下班,已經活活裝了一天了。大晚上的,良辰美景,說點別的?”
杜梁衡笑了:“行吧良辰美景,那換個地方說。你家還是我家?”
這邊狼狽成奸,陶然那邊,卻意外撿回了一個朋友。
誰能想到,大學畢業後就再沒見過的同學,會相遇在音樂會散場的人流裏。葉祺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人還沒出演出的廳,已經把耳罩式耳機戴上了。陶然叫了他好幾聲,對方充耳不聞,他只好撥開人流擠過去,結果發現他用的是自己也有的降噪款,那是怪不得聽不見了。
直到他追上去,站在葉祺面前,葉祺才總算看見他。
“……陶然?”
“我們畢業多久了,七年?八年?你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怎麽想的你,朋友不想要了是不是?”
還是這樣熟悉的語氣,葉祺一聽就忍不住笑起來:“我真的剛回來。”
天各一方隔絕了友誼的歲月,迅速被折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又在這久違的笑聲中,消弭無形。
“剛回來,哼,虧你說得出口……”陶然勉強接受了他的說辭:“走吧,咖啡還是酒你定。”
葉祺笑得有點心虛,但絕對真誠:“這都幾點了,喝什麽咖啡。地方你定吧,我請。”
陶然毫不客氣地報以白眼:“對,就該你請。你這幾年在英國,難道是得了社恐?哦不,你本來就有社恐,看來這幾年,是越來越嚴重了是吧。”
能知道葉祺不愛社交的,也只有真正的自己人了。陶然并沒意識到,這是他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放開自己,真的在笑。
“什麽好地方你都知道,看來你過得不錯,這我就放心了。”
到了陶然選的居酒屋,葉祺坐下環顧四周,笑着擺出一副好像多擔憂他的樣子。
“反正你請啊。”
“你還真是……行吧我也不怕你笑,我也不能算剛回來,只是最近事情太多,我也是剛安頓下來,還沒顧得上聯系你。”
“能安頓下來就好。”陶然敏銳地抓住了他說這幾個字時隐隐的柔和:“你一去就是這麽多年,回來還有人、有地方讓你安頓,就是好事。”
葉祺也不否認,親自滿上陶然面前的清酒杯:“是,我運氣的确很好。那你呢?你過得怎麽樣?”
“真是巧了,我最近也煩得很,哪兒哪兒都不順,大概流年不利。”
在葉祺的印象裏,陶然是個性情相當堅韌的人。每當有難處的時候,他總能比旁人的預期再多一點點毅力,并因此逢兇化吉。不知是什麽事,居然在陶然的眉宇之間,落下了幾分灰敗的意思。
“能讓你覺得不順的,恐怕不是工作吧。”
陶然苦笑:“是,也不是。我這幾年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公私不分。或者說,我本意并非如此,但凡事一旦開了頭,接下來就由不得我了。”
葉祺有些意外:“你動了同事?”
“……一言難盡,喝酒喝酒。”
葉祺的好奇心還真給勾起來了,趕緊擡手摁住他:“急什麽啊,清酒是你這麽牛飲的麽。來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這麽怕是非的人,怎麽就沾上這種麻煩了。”
這種瞞着同事,也不好跟朋友提起的關系持續了太久,陶然作為當事人,一直身心俱疲。雖然順水推舟答應徐遠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做的決定意味着什麽,但這過程中的曲折坎坷,實在也超出了他的預計。
老朋友既然問了,他打算給自己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事情……确實說來話長。大概就是我招的實習生纏着我,我沒招架住。前幾年他基本都在要出差的項目上,聚少離多的,感覺還好。後來他自己的主意大了……唉也不能這麽說,其實我跟他從來不是一種人,為了各種雞毛蒜皮都在磕磕碰碰,後來就分開了。”
“那也挺好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往前看就是了。”
陶然苦笑:“我也想啊,但他不這麽想,我能怎麽辦?”
葉祺順口說下去:“避而不見啊。”
“以後肯定是這樣,但最近,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倒黴,我到了新公司接的第一個活,就需要天天去前公司做調研。”
葉祺的一臉關切,這時終于出現了裂縫:“陶然,你為了這點破事,辭職?”
“當時也是沒辦法。他在很多公事上,站到我的對立面去了,等我發現他不是鬧別扭這麽簡單,事情已經來不及了。我這算是,引咎辭職。”
——另一層原因,是陶然不想在分手之後,仍然每天在辦公室看到這個人。
桌上一陣無奈的沉默。葉祺也不知道往哪裏勸,最後還是拿出了最幹脆的辦法,勸陶然喝到位,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再說。
這一晚到了最後,兩個人大概喝了八九合下去。葉祺基本是陪酒,陶然心裏有事,喝到後來,愈發沉默下去。葉祺打車送他回去,到了樓下,看清他眼睛發紅的死樣,只好長嘆一聲,送他上樓。
“我沒事,不用麻煩你。”
聲音倒是非常穩,只是剛才那一雙兔子似的眼睛吓人得很,葉祺還是跟着他往上走,不打算妥協。
“你回去吧,家裏還有人等你吧,別讓人等急了。”
葉祺咕哝了一句“我早就跟他打過招呼了”,話音剛落,就看見慢慢推開自己家門的陶然,整個人突然晃了一下。他吓了一跳,連忙伸手扶住。
“你家燈在哪兒……”
一邊問着,葉祺一邊摸索着牆壁,随手摁上開關。
客廳的頂燈驟然大亮,沙發上坐着的徐遠神情僵硬地看向他們,仿佛看着兩只從天而降的怪物。
三個人誰都沒料到眼下的這出戲,一時全都安靜了。
後來還是葉祺最先反應過來。他淡定地對着徐遠點點頭,轉身就走。
“喂,葉祺……”
被叫住的人站在樓梯上,擡頭笑出了一種君子端方的氣度:“哥們兒,你後院起火了。救火比敘舊重要,我先走了。”
日子過得一團糟還被人一語點破,陶然的老臉真有點挂不住了:“那下次再聊,你路上當心。”
葉祺一臉無所謂地揮揮手,很快消失在轉彎處。
陶然酒醒了大半,真心實意地,不想轉身進自己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