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辭的教職日常
夏蟬鳴叫。
一聲又一聲,宛如一個又一個的點,連成一條條虛線伸展開來,構建出一堵牆壁,切斷了外面與這裏的出入口。
在這個空間裏,只有伏黑惠與白辭。
白辭似是無所察覺,他站在水池的籠頭前,擰開開關,流水嘩嘩順流而下。他今天戴着那副墨鏡,擡手捏了捏鼻梁,似乎帶幾分疲倦。
手上沾着水,水滴順着鼻梁緩緩滑落。
然後,白辭目光轉過來,朝伏黑惠打招呼:“伏黑,你也在這。”
伏黑惠點頭。
打完招呼,白辭眼睛轉回去,專注洗手。這幾天,在教導處報道以後,他便開始對接工作,學習處理文件等。雖說簡單,但因內容諸多,且人手短缺,他一人抵五人的工作量,多少有些吃不消。
而這時,伏黑惠開了口:“前段時間,我從夜蛾校長那裏知道,前輩為朋友吉岡優子報仇的原因。”
“哦”了一聲,白辭緊了下開關,瀑布般嘩嘩直流的水,變成一股涓涓細流。
“我也知道了前輩的眼睛,從小受到詛咒,會時常看不見。”伏黑惠道。
白辭感到些許莫名其妙。他了解的伏黑惠,沉默寡言,不會當面談論他人之事。
最奇怪的是,說了這兩句,伏黑惠沒話了,只垂眼沉默。
瞥了一眼椅子那堆文件,想到還未處理完,不能及時下班,白辭生出幾分煩躁。他面上不顯,語氣平靜問:“伏黑,還有什麽事嗎?”
“前輩。”伏黑惠突然道,“你真的很厲害。”
白辭:“?”
啊這……
是誇獎?
或許,自己是收獲了小迷弟一枚?
“那,謝謝?”白辭試探地回複。
伏黑惠擡眼看他,沒有說話。他細長的眼睛裏,蘊含着許多連自己都不懂得的情緒。
氣氛凝滞。
白辭思考一下,覺得這個後輩因為寡言的個性,可能不太懂稱贊他人。
無論作為個人或是前輩,白辭也并不覺得自己需要。
“伏黑,你的誇獎或者認同,其實對我并不重要。”白辭誠實地說道。
伏黑平靜的臉皮隐隐抽動,他懷疑自己被白辭前輩讨厭了。
看着他有點受傷的表情,白辭意識到打擊到他,于是補了一句:“無論認不認同,我還是我,正如伏黑你還是你一樣。”
伏黑惠微怔。
而白辭道還要處理文件,擰緊開關,率先離去。關了的水籠頭斷流,餘下一滴、兩滴,落在水池裏。
斷流的水籠頭,仍有水珠滴落,關不住的,又何止這持續不斷的水滴。
伏黑惠看着自己這個前輩離去的背影。這個人,是從來被稱為天才咒術師的人。在自己入學咒術高專之前,便從五條老師那裏聽過許多遍他的名字。五條老師的語氣,或自豪,或驕傲。
想象中,木下白辭便是個驕傲自信的人。
而現在,伏黑惠知道,自己沒有想錯過。
可是……
伏黑惠也不知道為什麽,心底蹦出這個“可是”。
白辭離去時,帶走了一陣風,這陣風擊碎了這個被隔絕出來的空間。方才推到遠處的蟬聲,聲勢浩大地撲過來,淹沒了少年的心音。
·
回到辦公室。
抱着文件的白辭,随手把一摞摞文件丢桌上。然後,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路過的家入硝子端着杯子,從文件堆裏找出一本《人間椅子》,拎起,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然後開口道:“奇怪,白辭你開始看書了?”
“嗯”了一聲,在椅子癱癱的白辭望着天花板,“我也不想。明明我只為知識而學習,并不愛學習這件事。可自己的能力,卻跟書綁定了。”
硝子恍然大悟,“你的咒術媒介,的确跟書籍有關系。”
魔法師需要魔杖來使用魔法。咒術師同樣。只是咒術師的媒介,比起單一的魔杖,因人而異。譬如白辭的朋友吉岡優子,咒術能力是收集任何記憶,然後将之保存在千紙鶴裏。
她的咒術道具媒介,便是千紙鶴。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道具媒介。
強如五條悟,便将咒術做到收發自如。同時,也不能以道具媒介來定義其咒術能力的強弱。
白辭是個不好看書的人,他的咒術媒介是書籍。因其強,沒人敢拿這點來嘲笑他。
癱在椅子上的白辭動也不想動。家入硝子催促道:“近兩日那份解剖報告,上級怎麽回複?”
白辭一伸胳膊,看也不看,摸着一衆文件邊過去,扯出其中一份,遞給硝子。家入硝子拿過,打開,掃兩眼,确認內容,然後合上。
“謝了。順便提醒你,最近要舉行京都姐妹校交流會,各種接洽公文文件很多。”
說着,她推門出去。不出意外地,家入硝子聽到白辭的哀嚎聲。
“整個辦公室後勤,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白辭咬牙切齒敲着筆記本鍵盤,分組回複郵件,順手抽出一份文件,一看,瞬間炸毛了。
“這誰寫的報告,出差一周,寥寥幾個字!”
旁邊的同事伊地知拿過來看了看,恭敬地還回去:“是五條先生。”
“……”白辭滿目蒼涼地望着那報告內容,筆跡骨格清秀,行筆潇灑,的确是五條悟的字。
而報告上只寫着:今天,一擊祓除特級咒靈。短短幾個字,其漫不經心,其實力強勁,直接越于紙上。
白辭将這張紙丢給同事伊地知,“伊地知先生,你看着辦。”
伊地知是個老實人,誠實地反問道:“我記得以前,五條先生的報告,都是木下君您寫的?”
白辭面色漸漸變得嚴肅,戴着墨鏡冷着臉的模樣有點吓人。伊地知有點害怕。
“怎麽,我的人工費潤筆費這些,要從沒畢業就開始計算了嗎?”白辭問。
在咒術高專這幾年,當年五條悟威逼利誘,白辭不得已替他寫了幾年的各種報告。如今,他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而伊地知額頭冒出冷汗,從前他與白辭共事多時,知道其實力之強,個性之狠辣。外加本身是個老實人,伊地知唯唯諾諾道:“那,這份文件我就,就寫吧……”
白辭點了下頭,轉臉對着筆記本,用鼠标按亮屏幕,鍵盤噼裏啪啦,繼續處理着文件。堆在面前的一摞摞文件,慢慢消失,歸于他處。
正當他因瑣細工作愈發煩躁之時,接到一份來自國外的郵件。
“有份國外工作你是否接下,有亡靈之海的線索,地點在英國。”落款是喬魯諾·喬巴納。
是意大利“熱情”組織的頭目。不久之前白辭還任職于此,是喬魯諾的二把手。說來慚愧,那大半年除了随之搞事賺錢,白辭也無甚成就。
在他歸國之前,二人約好以後互通情報互相利用繼續搞事。
現在,在一堆瑣事纏身的白辭眼裏,喬魯諾的郵件來得剛好。
他擡手看了下腕表,下午四點四十五分,決定提前下班。白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合上筆記本。
“今天的文件,處理得差不多了。”
隔壁的伊地知正在寫着那份出差報告,往這邊看了看,發現三大摞文件已經處理完畢,僅餘幾份。
他長長嘆了口氣。在白辭鎖了筆記本離開辦公室,伊地知才敢說出心底話:“天才……真的好可怕。”
·
走出辦公室,走過走廊,白辭來到盡頭的陽臺。晚霞塗滿了天空,霞光靜谧地落在每一處。
遠眺晚霞,他撥通了國家長途。
喬魯諾電話接得很快。
“老板,這麽閑嗎?”白辭調侃道。
“在開會。但你的電話,不能不接。”喬魯諾說話既有分寸,又恭維得當。
白辭配合地笑了兩聲,直挑話題:“我出不了國,但有興趣聽聽那份工作內容。”
畢竟這其中有關于自己眼睛詛咒的線索——亡靈之海。
“這讓我很為難。”喬魯諾語氣頗為溫文爾雅。
心知不過僞裝,白辭不拆穿,也不着急,只是說:“信我的話,我可以遠程遙控這事把它辦妥。”
“而且這委托,你也不想接,所以才丢給我這個局外人吧?”
面對白辭的戳穿,喬魯諾也不隐瞞:“委托人跟我們公司之間的立場有些微妙。但是,他提供的東西裏,有亡靈之海的線索,這不正是你需要的嗎?
“這樣吧,我把詳細資料發你,并給你委托人的聯系方式,你自己決定。”
意思是把這事徹底撂給白辭了,如果白辭答應,他自己跟委托人聯系,事情發展好壞,便與喬魯諾那邊無關。
這些,白辭都看得很明白。
可咒術界那些上層,為了羞辱自己,讓他坐冷板凳搞文職。情理上白辭能按捺自己,可本身的驕傲并不能。
日複一日的文件瑣事,說到底只是消磨人。他決定給予自己一點刺激。
何況,亡靈之海的線索,又有關自己的眼睛詛咒。
總體來說,毫無壞處。
思考幾秒,他答應。
“就當還你人情。”白辭道。
彼此都是聰明人,喬魯諾聽懂,白辭是在說後來五條悟去意大利,找他拿回關于眼睛的資料。
正是五條悟整理的資料,白辭才掌握了關鍵線索“亡靈之海”這事。
“不用感謝,那個人也不光是以錢買情報。他是你的兄弟?”喬魯諾問。
白辭否認:“不是。”
喬魯諾笑了:“那白辭,你欠他的,拿什麽還?”
“這個,是我跟他的事。”
喬魯諾知趣得沒有再說下去,交代了幾句工作內容,後續便以郵件形式發給白辭。白辭打開郵件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将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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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伏黑惠的日記。
伏黑惠提筆寫不下去了。連續寫了好幾個“白辭前輩”,又全部用筆劃掉。
伏黑惠喃喃自語:“我怎麽能把在意他這件事,寫進日記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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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終于到周五了。
想白辭,靠着自身能力在意大利黑組織當二把手,當明面上的公司副總,權力在握,合理分配工作任務,充分信任下屬,反正能偷懶趴着絕不躺着。
而現在,他居然持續上班五天!
每天八小時坐班坐滿!
他一周的公務處理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餘下百分之五,是伊地知的活。
“以前這些公文,是幾個人處理,伊地知先生?”敲着鍵盤,白辭毫無靈魂地問。
“以前,是我跟其他幾個老師一起處理。”伊地知道。
“那目前幾個老師呢?”
“一年級的班主任是五條先生,二年級的老師目前出差,三年級的老師因為學生被關禁閉受到牽連在反省,其他老師在準備京都姐妹校交流會。”伊地知如實說道。
聽了這話,白辭氣得一拳捶到鍵盤上,“京都姐妹校交流會所有的流程內容和公文,明明都是我在處理!”
伊地知說了實話:“畢竟,這是一個月的工作量……而木下君,你只用了一周就處理得差不多了……”
怪我咯?
推了推滑下的墨鏡,白辭心知争辯無用,埋頭處理完文件。恰好到下班點。“啪”的一聲把筆記本合上,接着鎖好。
他整理好桌上剩下幾份文件,頭也不回絕不留戀地離開辦公室。
快步走到自動販賣機那,白辭忍無可忍,一拳打在機器上,罵道:“該死的上層,玩資本主義血淋淋的剝削那一套,很順手啊!”
平心而論,跟之前副總職位比,咒術高專的文員工資待遇不算好,但事情非常之多。
且手下無可用之兵。
看樣子,上層那群老人家,想借此磨磨白辭的傲骨。心知這個事實,為夜蛾五條悟二人,白辭不打算惹事。
但是,不妨礙他這一刻殺意滔天,認真考慮怎麽殺掉那群礙事的上層。
“拿到咒術師批準那天,這些阻礙都該消失。”白辭冷冷道,選着販賣機裏的飲料。
然後,被人一把摟住肩膀,整個身子的重量壓了下來。
“啊,這是我最能幹的弟弟白辭吧。”五條悟輕浮的聲音擦着耳朵堪堪而過,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白辭微微偏臉,避開。然後面不改色道:“要喝什麽,五條哥?”
“冰可樂。”根據五條悟的回答,白辭選中投錢,兩罐飲料滾落下來,落在販賣機下方。
彎腰撿起罐裝飲料,白辭反手遞給身後的五條悟,然後推了推他。
“哥,請保持社交距離。”
“你明明不在意的。”五條悟委屈道,“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打開罐裝拉環,白辭抿了口烏龍茶飲料,明智地不接茬。下一秒,五條悟恢複正經,說道:“剛才我去辦公室找你,伊地知說你下班走了。
“什麽事?”
五條悟換了只手握冰可樂,然後空出的那只手突然伸過來,貼在白辭臉上。
“吃大餐,順便拷下你過去的戰鬥錄像給我。”
五指摩挲着白辭的臉,冰冷的涼意弄得他半邊臉都僵了。白辭擡手撥開五條悟的手,嘀咕道:“手冰涼。”
“而且,該是拷下過去的戰鬥錄像給你,順便吃大餐。”
“兩者順序無所謂啦。”五條悟道,“反正戰鬥錄像是給今年一年級生作為教材觀看。”
五條悟興致勃勃道:“虎杖悠仁你認識吧?他見到你以後,跟我提起過好幾次你。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那個粉色頭發的男生嗎?”想起那天見到的粉發男生,白辭後來知道,他是詛咒之王宿傩的容器。
在一千年前,世間所有的詛咒,讓宿傩這個詛咒之王誕生。那是的詛咒之王天下無敵,甚至于不滅,死後的二十根手指,封印在各地。
封印的手指劇毒,之前上層操縱死刑者吞下,全部暴斃,無一例外。唯一活着的,只有虎杖悠仁了。
從這方面來看,虎杖悠仁的體質的确特殊。
“今年的一年級生,如虎杖、伏黑,是五條哥想要培養的學生嗎?”白辭問。
“是學生,以後也會是同伴。”五條悟道,“畢竟,我不能讓你我在這條路上,很孤獨啊。”
看着五條悟,白辭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哥,其實我不單單是為了優子的願望,才回到這裏。”
朋友優子曾經希望自己成為咒術師,她最終被現實壓垮逼瘋。
在最後,她希望白辭成為厲害的咒術師。白辭為此回高專執教。
然而,這不是根本的原因。
“我想回家了。”白辭坦誠,“而咒術高專,是我的家。”
二人看着對方,不遠處,草在結着種子,風在搖着葉子。
他們僅僅是站着。
自從一年前的那件事以後,白辭已經很久沒有吐露過真話。
在發生了那件事以後,縱然真心,他也不會完全承認。
然而,“不能讓彼此在這條路上孤獨”的這句話,觸動了白辭。這是,連最強的五條悟都沒有想到的。
他們還是站着,沒有說話。
良久,五條悟開了口,一改不正經的語調,認真起來:“白辭,你足夠優秀,早就已經能夠與我同行。”
“待在我身邊就好。”
白辭沉默,沒有答應。一年前,那件事以後,他對承諾這個詞彙,總是心有疑慮。
他只是說:“我去辦公室拷自己過去的戰鬥錄像給你。”
他轉身,腳步很快,幾乎是在撤退。
這就太反常了。按照白辭平日的審時度勢,哪怕騙人,他都會假裝爽快地答應,把場子圓回來。
這個時候,他卻不肯了,實在有違其個性。
然而,五條悟很高興。他咧嘴快步跟上他,撲到白辭身上,兩條胳膊抱住了他的肩,晃來晃去,嚷着一起去。
在白辭不耐煩時,肩膀上的高個子不亂動了,只是一把摟住他肩膀,然後頭埋在脖頸處。
“你願意在我面前做真實的自己,而不是微笑着騙自己騙別人,這點,讓我很開心。”五條悟說。
聲音從背後嗡嗡傳來,像是從胸腔某個最深處中發出的。
清淡的鼻息吹拂着脖頸,柔軟細碎的頭發搔着白辭那處的皮膚,癢癢的。
“琉璃,歡迎回家。”
五條悟在叫着他小名。
白辭被這一句話熨平了所有泛起的情緒。他看着這熟悉的地方,以後會變得更加熟悉。
然後,低聲回應:“我回來了,悟。”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他們以一個背後擁抱的姿勢站着,沒有說話。
然而,十分美好。
許久以後,面對瀕臨死亡的處境,白辭回想起他被五條悟抱着的這個暮色四合的下午,乃至于更深地想到,五條悟被封印時,最後一秒的思念,是留給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