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魚的眼淚
烏黑的雲,陰沉沉的天。
狂風席卷落葉,窗外的柳樹枝條瘋狂抽打着玻璃,啪啪作響。
山雨欲來。
一道青灰的閃電無聲地閃爍,然後“轟”一聲,在遠處炸開。大地震蕩,迎來第一聲驚雷。
伏黑惠看着窗外,沉默。
良久,是校長開了口。
“伏黑,你不該問的。今天的事,記得忘了。”
方才,伏黑惠問起白辭前輩的眼睛詛咒,得知白辭從小受到詛咒。不知怎地,他又追問起女孩吉岡優子的事,從校長口中知道了全部真相。
沉默了好一會兒,伏黑惠反問:“這能忘得了嗎?”
“為了給朋友吉岡優子複仇,白辭前輩寧可活在詛咒裏。”他喃喃道,“他……”
伏黑惠詞窮了。想說白辭冷酷,可他對朋友吉岡優子的那份溫柔赤誠,又全然不是冷酷二字能形容的。
“白辭從來不需要別人評價他。”校長夜蛾正道說。他很了解自己的養子。
遲來的懊惱追上伏黑惠。白辭如一口幽豔的古井,引得人好奇探究。而現在的他正是站在這幽豔的井邊探頭,想要将這個前輩搞明白。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是凝視深淵般的,危險舉動。
伏黑惠試着收攏心緒,自己不是對什麽都好奇的人。可是,還有個問題。
“白辭前輩不在意別人如何評價他,這我明白。”伏黑惠問,“可是夜蛾校長,你為什麽要告訴我所有的真相?”
夜蛾正道停下自己雕木偶的刀,擡起了頭,直視着這個一年級學生。
“因為我不想別人總誤會他。”細心的伏黑惠聽出其中有隐情。
但夜蛾正道只是說:“我只是希望,有些事,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刻下新玩偶的最後一筆,他長嘆一口氣。
“雖然我知道,那不可能。”
·
青森精神病院。
窗外,霧沉沉的天。
分明是天光大亮的早晨,青森精神病院的大廳,卻大開着白熾燈。
這冷白的燈光,與外面陰沉的天空對比,更加頹喪。
與護士打了招呼,白辭走到大廳,找到吉岡優子。
吉岡優子仍是一身連身黑裙,長發上系一根紅發帶。她坐在原來的老位置上,神情呆滞,雙手機械地折疊着千紙鶴。
桌上擺了許多千紙鶴,紅的灰的黃的藍的。比她慘淡青春更為缤紛的顏色。
白辭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看着她。然後,他摘下了遮掩容貌的那副墨鏡。
路過的護工瞬間睜大眼,眼睛腦海都深深地刻印下這美少年的模樣。周遭幾個精神不正常的病人,突然鼓起掌來,哇哇亂叫:“美,美,美美美!”
周圍躁動不安的氣氛,不能影響吉岡優子半分。
她專心地疊着千紙鶴,一只又一只。白辭喚了她一聲,“優子。”
吉岡優子沒有反應。她的自我意識早已經遠去。
盯着她看了一會,從未期待有回應的白辭,把胳膊放在桌上,然後頭埋下去。
他的聲音從胳膊那悶悶傳來:“對不起。”
“你弟弟他……後來的事,我安排好了。但是在此之前,吉岡夫妻已經讓他牽連進去……我很抱歉。”
吉岡夫妻利欲熏心他知道,滿肚子壞水他知道,自私自利他也知道。然而,他不知道,原來真的有父母可以只顧自己,不顧兒女。
從小在養父夜蛾正道呵護下長大的白辭,真的沒想到世上有吉岡家的夫婦,為了錢可以犧牲大女兒,為了各自的利益也可以犧牲小兒子。
他們眼裏,竟然只有自己。
白辭承認自己這次的走眼,人心之惡他的确沒想到會到這一步。
他是百分百的行動派,這幾天已經着手聯系熟識的律師與靠譜的私家偵探,争取取證,然後以虐待孩童的理由讓這對人渣夫妻放棄小兒子的撫養權,然後再通過養父夜蛾正道的人脈尋找可靠的家庭。
至少,讓小兒子吉岡盛村從此遠離人渣父母。
想到這,白辭思索着,到時候應該給吉岡盛村找個合适的心理醫生,早日淡忘這段陰影。
打定主意,他的手碰到千紙鶴,不由支起上半身,伸向那一只只千紙鶴,一一拆開。
五顏六色的泡沫漂浮着,升到半空。每個泡沫,都藏着回憶畫面,閃爍着。所有的記憶都可以儲存,這就是吉岡優子的咒術能力。
其中一個泛着紅色水光的泡沫裏,女孩微笑說着話:“我不懂什麽叫咒術,應該類似于魔法吧。”
得到白辭肯定的回複,吉岡優子“哇”了一聲,自己給自己鼓起掌來:“那我好厲害。”
“那我的魔法,可以給大家帶來快樂吧?這樣,大家喜歡我,我也喜歡大家。”
說到這,女孩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低下頭,忍不住雙手捂住臉。
“我太貪心了。其實,大家喜不喜歡我都沒有關系,我有白辭你這個朋友了嘛,以後讀了咒術高專,還會認識一些同學,他們不會覺得我奇怪。這樣,就太好了。”
只是希望擁有不會歧視她的朋友。
這僅有的,卑微的一個願望,屬于吉岡優子。
白辭攥緊手中那張紙,紙上墨痕水痕都已經淡去。
可,字字泣血。
“白辭同學,你說過人類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會成為詛咒,而咒術高專培養的咒術師,與詛咒為敵。以前,我真的覺得很厲害,也很憧憬成為這樣的人。
“直到我自己被父母強逼着送到精神病院,日日與絕望為舞,終于明白,人類的貪念所産生的詛咒,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是一年前吉岡優子寫給白辭的,一封信。到了最後,她也沒有郵寄回去。直至現在,護工收拾她病房時偶然找到。
這封沒有寄出去的信,遲了一年,終于經由護工送到收信人的手中。
“那時候,我才知道,白辭你是有多了不起。面對污穢的、惡心的、貪婪的人心裏生出來的鬼怪,只有像你一般堅強厲害的人,才能成為咒術師。
“而我,卻不能。光是父母親自送我來精神病院這件事,就讓我害怕。
“我時常聽見一個女孩在不停地尖聲大笑,笑聲零碎,像是一把散了的珠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她誰。後來,我知道。
“她……是我。我在笑,我在尖叫……我聽說世上有一片海,叫亡靈之海,去往哪裏,就沒有痛苦了……
“亡靈之海……我……到了……”
信的最後,筆跡淩亂不堪,鬼畫符一般。那時候的吉岡優子,想必已經徹底瘋了。
此時此刻,無數泡沫漂浮,晃晃悠悠地。然後,輕微的一聲“噗“,泡沫破了。接連不斷的“噗噗”,所有的泡沫,宛如小美人魚最後化身的泡沫,在升起的日出照耀下,徹底破滅。
白辭仰頭看着,沒有動。
趕來的五條悟穿過走廊,恰好看到這一幕。白辭仰頭望天,晶瑩的泡沫碎裂,幾滴水漬落在他白皙的臉上,宛如人魚的淚珠。
他緩下腳步,身體倚在走廊盡頭,靜靜看着。
察覺到五條悟的到來,白辭朝他那望過去,二人眼神對接。白辭的眼神很空,空得裝下這世界所有的一切,又空得容不下他一個人的身影。
五條悟擡腳走過來,他坐在白辭旁邊。
“我來接你。”甫一坐下,五條悟道。
聞言,白辭眼睛微微一轉,活轉了過來。
養父夜蛾正道的生日就在明天。而辦好生日禮物的白辭,接到五條悟的電話,透露了自己的所在地址。
他翕動嘴唇,輕聲道:“等十分鐘。”
·
三分鐘以後。
白辭板着臉,木然道:“五條哥,請給我清淨的十分鐘。”
至少,讓他跟吉岡優子告別。
五條悟很是自然:“已經過去兩三分鐘了。”
他胳膊交疊放在桌上,下巴擱在胳膊上,臉對着白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若不是戴着個黑色眼罩,可能更變态。不或者說,這樣更變态。
“五條哥,不要一直盯着我。”
“哎呀,我又有大半個月沒看到你,很想你嘛白辭。”五條悟說着話,嘴唇微微撅起,離得近了,白辭聞到他唇上塗抹的蜜桃味唇膏香味。
“……”
此刻,白辭眼神兇惡得像要将人千刀萬剮,淩遲至死。而接收他千萬把眼刀的五條悟,下巴擱在胳膊上,優哉游哉地搖晃腦袋。
然後,他伸出了手,觸碰少年的臉頰。
少年如玉般白皙的臉頰,留有幾滴泡沫水漬,仿佛幾道污痕。美玉蒙塵。
白辭下意識躲開,五條悟沉聲道:“別動。”
然後,他用手擦去少年臉上的水漬,四根手指輕輕貼着那柔軟的臉頰,大拇指摩挲着臉,一點點揩去那污漬。
整個過程,白辭都想躲,但五條悟唇抿成一條線,神色認真。不同于平日那種輕浮,他現在是認真的。
白辭眼睛眨巴了幾下,濃長睫毛如蝴蝶撲扇般,在空氣裏劃出優美的弧度。五條悟打小樹立的餘威猶在,他只好任由其揩拭幹淨。
等收回手,白辭低喚了一聲。
“悟。”
這一個字,是他們之間默契的語言。五條悟站起身,道:“十分鐘。”
等他走開,白辭才時間回味方才的舉動,內心總感覺怪怪的。
目光追随五條悟的背影而去,白辭沒有回頭。他兀自理着雜亂的思緒,卻聽見身後有女聲叫他。
“白辭同學。”
是吉岡優子的聲音。
白辭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猛然轉頭,看見吉岡優子,她霧沉沉的眼睛,透露一點點光,仿佛恢複了神智。
“優子……”白辭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開口。
“你父母他們得到應有的報應了。跟我去咒術高專吧,我會讓老頭子利用校長的權利,也會用上自己所有的人脈,照顧你日後的生活。
“至于你弟弟的事……我很抱歉……但已經安排好後續了,不會讓他跟父母一起吃苦受罪下去。”
吉岡優子笑了。她不算好看,但笑起來又溫柔又天真。
“沒關系。錯的是我父母,不是白辭同學。
“白辭同學被人所愛着,大概是不能理解世上有像我父母這樣……自私到極點的人。”
說着話,她的聲音低下去。
白辭難過地蹙了眉,道:“跟我回咒術高專,到時候我會安排好一切。”
這是吉岡優子最大的願望,曾經。而現在,她很慢地,很慢地,搖了搖頭。
白辭驟然攥緊手中的信,攥得緊緊的。
“亡……亡靈之海……很,很好……”
說着,她用手指點了點白辭的拳頭,白辭松開拳頭。優子緩緩地抽出那封皺巴巴的信,然後一點點展品,用它折起千紙鶴來。
折好之後,她點了點千紙鶴的頭,它飛了起來。
“現實……太痛苦了……我無法支撐下去了……”優子喃喃道。
重重咬了下牙,白辭堅持,重複:“跟我回咒術高專,優子。”
優子還是搖了搖頭。
然後,朝白辭一笑。
“白辭同學,我曾經希望自己跟你一樣,成為一個厲害的咒術師,然後幫助跟我一樣不被人理解的人們…”
“我做不到了……但是,白辭回咒術高專吧,你會成為更加厲害的咒術師,然後,不要像我那樣……
“你要幸福……回去吧,回咒術高專,那裏是你的家呀……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她眼中的光盛放開來,如一朵轉瞬即凋零的花。
花開了。少女瞳仁裏的光,天涯此時,是唯一的花。
白辭深深吸了口氣,鄭重點頭道:“我答應你,我會成為一個厲害的咒術師。”
“……謝謝你。”
最後,她眼中的光消逝了,又恢複成那個癡呆的不問世事的病人。
白辭坐着,成了一座靜默的玉雕,失去了任何的語言。
五條悟始終看着,直覺不對,上前的腳步比平時快了幾分。
聽到腳步聲的白辭偏頭往這邊看,眼睛閉着。
他冷靜地開了口。
“悟,我眼睛又看不見了。”
·
人類的負面情緒會滋生詛咒,咒術師則與詛咒為敵。
詛咒附骨之疽,如影随形。而白辭的眼睛從小受到詛咒,時常短暫失明,理應遠離詛咒。可他出生在咒術界,成長為咒術師,終日與詛咒為伍,無法分割。
“咒術師會有咒力,你自身的咒力似乎在保護你,避免眼睛陷入更深的危機。”五條悟道。
然後,是刀叉碰撞瓷器的聲音。
“啊,張嘴。”
白辭配合地微張嘴,一口甜點塞進嘴裏。他嚼了嚼,奶油口感細膩,夾層的藍莓醬透着酸甜,底層的面包柔軟,三種層次的味道極佳地融和,彙成舌尖上一首美妙的交響曲。
吞咽完,白辭評價道:“沒有上次好吃。”
冰涼的叉子輕戳了下他的臉頰,五條悟道:“謹慎說話哦,琉璃。”
然後,他選了另一塊草莓慕斯喂給白辭。
戚風蛋糕綿柔嫩爽,慕斯細膩潤滑,兩者合一,便是最佳搭檔。二者不像冰淇淋般入口即化,而是如一個溫柔的陷阱,慢慢地融化,将味覺裹挾其中。
直至最後,草莓的一點酸甜,都營造了一種清爽的餘味。
然後,五條悟話題一轉,繼續說道:“雖然自身咒力會保護你,但是一而再三地去做這種事,眼睛的失明會更加頻繁。”
這種事,指的是為吉岡優子複仇的整件事。憑借一己之力,白辭讓吉岡夫婦在電視節目上身敗名裂,其中滋生的絕望、恐懼等負面情緒,産生了莫大的詛咒。詛咒對白辭的眼睛,傷害很大。
所以在當時,五條悟才會現身。
“可是悟你被我說服了,不是嗎。”那次他們去看了電影,而白辭明白了五條悟不是真的想要插手此事,只是想要确認自己的眼睛是否能承受詛咒。
現在,他眼前灰蒙蒙一片,看不太清楚。
五條悟叉了快乳酪蛋糕,喂給白辭。
“嘛只有這一次而已。”
白辭張嘴,聽了這話,抿了抿唇,斷然拒絕道:“不要……唔!”
話沒說完,被強行喂了蛋糕。
乳酪蛋糕整塊綿軟,乳酪滲透在蛋糕每一寸裏,絲絲的甜意蕩漾開來,在舌尖久久萦繞,牽引着味覺,使人唾液生津,毫不膩人。
“一天兩次失明。”五條悟語氣裏少了平日的輕浮,“你知道這讓人多擔心?”
青森精神病院的走廊,短暫失明了一次,恢複了。然後不到一小時,又是一次。重複間歇性失明,問題越發嚴重。
“好擔心以後琉璃你看不到我帥氣的容貌,”話鋒一轉,他瞬間恢複誇張的語調,“我會寂寞得哭哦。”
默不出聲地嚼着蛋糕,吃完以後,白辭吐出一句。
“悟你的手藝變差了。”
被挑剔的大人明白這是白辭故意的叛逆舉動,毫不在意。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這裏還有外面買回來的慕斯蛋糕,嘗嘗看嗎?”
白辭想也不想,拒絕:“不要。”
五條悟叉了最後一塊蛋糕到自己嘴裏,潔白的牙齒咬着銀叉子,說了話。
“別挑三揀四了。畢竟,蛋糕我只做給你一個人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