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藏鋒
點翠山莊坐落在西京,曾有童謠唱過:“西京腳下,駝鈴悠悠;點翠山莊,富得流油。”山莊初代莊主本是名點翠匠人,經年累月參透了種「死而後生」功法。
一次游歷途中,他結識了身負奇術的西南妙手,兩人結為夫妻,共同創立了點翠山莊。
莊中一室內,光華璀璨,照明之物竟都是夜明珠。侍者捧着膳食跪了一地,小聲乞求着什麽,一華服男子高踞塌上,充耳不聞。
男子在二十三歲上下,骨相端正儒雅,但神情恍惚,一張臉瘦脫了形,挂不住皮肉。
他與侍者們對峙許久,輕輕道:“我吃不下。”
“少主……”一侍從跪倒于地,泫然欲泣,“您這樣……也活不過來,您就別糟蹋自個兒的身子了……”
他搖搖頭,還是道:“我吃不下。”
過了一會兒,有人推門進來,“少主,門外有客求見。”
男子道:“我誰也不見。”
通禀者跪拜:“那客人說,青雲山一別,聚靈處一面,不知少主,可還記得故人?”
男子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立刻下榻。他身子孱弱,幾乎站不住,一下子撲倒那通禀者面前:“人在哪?!”
“在門外……”
話音未落,男子赤着腳,迎着風雪走了出去。侍從們忙跟上,他不用人攙扶,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腳底凍得通紅。
門外鋪天蓋地,天地白茫茫一色。莊外石階下站着一個滿身血污的青年,一雙鳳眼冷厲刺骨,懷裏抱着一個熟睡的黑衣人。
男子迎出去,不敢置信,顫聲問:“你,你是凝風?”
凝風的鼻尖凍得通紅,小心地護着懷裏面色蒼白的人,聞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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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少主,勞駕借宿……”他口裏吐出來一口口白氣,“一路過來,太冷了。”
裴鐘迎他進了內室,又命人燒了熱水,叫他沐浴更衣。凝風抱着懷裏的人去了內室,一炷香後清洗幹淨,将手裏的人交給了府醫:“我師弟身受重傷,勞煩您幫忙照顧下。”
府醫帶着阿刃出去,凝風看了裴鐘一眼,見他形容枯槁,皺眉道:“你弄成這樣,是不要命了嗎?”
裴鐘聽他之前所言,知道他已知悉自己之事,不覺紅了眼眶,幾日積攢的悲痛之情一瀉而出,喃喃道:“昭……”
侍從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跪下:“少俠!少俠您勸勸我們家少主吧!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裴鐘招手把人趕了出去,凝風皺眉道:“哭有什麽用?節食有什麽用?男子漢大丈夫,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這樣,是存心讓昭昭不得安息嗎?”
裴鐘頹然一坐,“我何嘗不想報仇……只是那仇家……”
那夜的記憶一瞬間充斥腦內,黑衣人,紅衣重劍,水鬼,黑鴉……
凝風的手捏得作響,目光冷箭般射過來:“你知道誰是仇家?!”
他話裏帶着陰森森的冷氣,像從地獄裏鑽出來的鬼聲。
裴鐘猛地打了個冷顫,點頭道:“危樓。”
“地獄十八道,危樓十九重……”凝風咬牙切齒,“果然,果然是他們。”
危樓乃三十年前崛起的一方勢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樓主武藝高強,曾斬殺一宗師于劍下,故危樓肆虐多年,衆人敢怒不敢言。
他看那兇徒的做派,心裏已有了計較。點翠山莊暗樁遍布,裴鐘如此說,應當是很有可信度的。
“我何嘗不想報仇,只是危樓勢衆……以點翠山莊的勢力,恐難應對……”
裴鐘咬緊後槽牙,“我心悅昭昭,自然恨不得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但我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不能不顧山莊上下幾百口的性命……”
名門高位,既是助力,也是桎梏。他日夜困苦,一瞬恨不得沖進危樓之中殺個天翻地覆,一瞬又心憂親族部衆,進退維谷。
凝風突然起身,「哐」得一聲跪了下來。
“這是做什麽?!”裴鐘疾呼道。
凝風重重叩首:“裴少主替我門衆收屍,感激不盡。懇請裴少主再助我一臂之力,砍了那狗屁樓主的狗頭,祭奠我汀雪門三百餘口!無論成敗,我絕不連累點翠山莊,只求少主看在昭昭份上,肯拉我一把!”
裴鐘扶不起他,只得與他面對面跪下,“只要不牽連山莊,我即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只是危樓之中狂徒千人,個個不好對付,那樓主更是連你師父都……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
凝風慘然一笑:“聽聞山莊有西南奇術,能改人樣貌,使人脫胎換骨……”
點翠山莊有祖傳奇術,名曰「篡骨」,神工鬼斧,改人骨相面相,只是極為危險痛苦,一旦術成,沒有轉圜餘地。
裴鐘搖頭:“我不能答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即便昭昭和貴派掌門在此,他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他望着窗外的風雪,言語不容置疑,“師父如我父,門中之人乃我手足。我即便漆身吞炭也不足惜,何況區區篡骨?若你不應,我便以本來面目潛入危樓,即便身死也是命數。若你應了,我有幸報仇歸來,必定做牛做馬還你。”
話已至此,他心裏更覺荒涼。汀雪門大盛之時,雖與世無争,但對于武林同道,也是廣施援手,如今樹倒猢狲散,那群孫子跑得比誰都快,他除了拿昭昭的名義挾制裴鐘,也沒別的辦法了。
大概半晌,裴鐘嘆了口氣,“罷了,我答應你。不必做牛做馬,若你回來了,就請做主,把昭昭嫁與我。”
“沒有出嫁,她入不了我家祖墳。你可憐可憐我,讓我百年後,與她睡在一處吧。”
凝風眼圈一熱,“你何苦……”
“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裴鐘眼裏閃過一束光采,轉瞬之間,化為無物,“我明日就去求莊中長老,為你施術。”
兩兩相望,凝風叩首到底:“多謝你。”
三月後……
銅鑒中映出一個人,細眉杏目,清俊平和。凝風看了兩眼,聲音中有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贊道:“長老聖手,親娘也認不出。”
長老已有耄耋之歲,卻仍是童顏,交代過些術後事項,便退了出去。
“臉換了,各種暗器、毒粉你也習過了,危樓最愛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裴鐘道,“只是你家小師弟,我快要攔不住了。”
凝風失笑,“我走到他面前,他都認不出我了吧。”
說不可惜是假的,他從前自诩風流美貌,最愛自個兒那張臉。
但有些事到了前面,其他無關緊要的也就顧不得了。他勉強笑笑,“阿刃住哪?我去看看他。”
如今是春夏之際,山莊內蘭香郁郁,幾位小丫頭走過他身側,忍不住偷眼去瞧。
行至前院廂房門口,順着門縫向內裏望,便能看到阿刃一人默默立在庭內,一身玄衣,露出雪白的脖頸兒,他像是站了許久,肩頭上有幾片落花。
似是感受到背後的目光,阿刃轉過身來,直直望着他。
他立刻錯開眼,作出這個舉動後心裏又好笑。除了他自己、裴鐘與長老,無人知道篡骨之事,面前之人又如何能認得出這張臉呢?
凝風轉身走開,下一秒,卻被個人撞了滿懷,聲音陰郁:“鄭凝風。”
他臉色一黑,“你認得我?”
“廢話……”阿刃輕輕觸碰他的臉,“我怎麽會不認得。”
那手指輕輕顫了下,他又問:“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但是,疼嗎?”
疼嗎?
凝風的心口輕輕顫了下,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問:“你如何認出我來的?”
有道是畫皮難畫骨,但他連骨相都換了。為防阿刃闖入看見他施術時的慘狀,血契也隐去了,他到底是憑借什麽認出他的?
“眼睛……”阿刃低聲說,如同耳語,“我一定在很久之前,就見過你的眼睛。”
阿刃夜探少主卧房,把人捉住盤問了個清楚,回來後面沉如水。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發作。只把頭擱在凝風膝上,手用了大勁握住他的腿,直到把人捏痛了,被打開去,才悶悶地道:“你是何苦?”
“代價而已……”凝風說,“小代價。”
他的手随意把玩着阿刃的發,一雙眼似深潭般,讓人看不分明,“點翠山莊沒有找到師父的屍首。幾日前暗樁來報,在危樓所過之處發現了師父……那樓主剝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做成了傀儡……”
聞言,阿刃梗住,說不出話來。
凝風輕聲道:“你說,我怎能不恨?”
他勾起一個笑容,面上洶湧着昭彰的狠意:“我自然明白無論如何做,師父死了就是死了,但是只要想到殺人兇手還在這世上,我就恨不得将他剝皮揎草,割下他的肉讓他自己一口口吃下去。
我自私護短,睚眦必報,不識大體,別人傷了我的,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得千倍萬倍還回去,我所依憑的,也唯有手中的刀劍而已。”
或許他該做一派掌門韬光養晦,或許羽翼漸豐時再殺回才是明智之舉,但他不是君子,沒有那個耐心,也等不了十年。
他直視着阿刃的雙目,“我成不了神匠所求的「持心公正,以佐王道」,我只會遵自己認為對的事。你說你是我的刀,我從未逼迫過你。所以若你厭棄如今的我,覺得我不配手持神武,我也沒什麽後悔的。”
換言之,你是來去随意的。
阿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铛」地一聲,遠處寺鐘傳來,驚飛一山栖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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