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武
某年某月某朝,初雪剛過,天色稍霁。萬峰下靈城門前,一隊人馬經過,寒風凜冽,騎上人卻身着單衣。
為首一青年當真好相貌,蛾眉鳳目,昳麗無雙,但一身如雪的白衣,襯得人面冷寂寂的。
靈城民風熱情奔放,青年一過,便有妙齡女兒擲些鮮花手帕,同時有人發問:
“這是哪門哪派?”
見多識廣的人答:“瞧他們衣着,大約是汀雪門。”
汀雪門坐落青州境內,屹立已有百年。因門派建于湖心小島,島上遍植柳樹,每到春季飛絮如雪,便取了「汀雪」二字。
汀雪一門雙絕,一為內門心法,有脫胎換骨之效;
二為汀雪劍,劍法浩渺,能窺海江之壯。
青年時年雙十,名叫凝風,是汀雪門「凝」字輩首徒。他們這一行弟子共十八人,全都到了授劍的年紀。
眼前的萬峰中有一座叫聚靈山的,上有神匠留下的兵器百件,每三年開山一次,許諸位名門子弟上山求取神武。
明日,便是這三年之期了。
“不知道有哪件神器會認可我。”說話之人穩重敦實,身量稍矮,乃是凝風的二師弟凝山。
凝風回首一笑,語氣鮮活又刻薄:“二師弟的神武,讓我想想,大概是「三足鼎」吧!”
這「鼎」往往是用作烹肉的,結合二師弟比三人加起來還多的食量,但真是香草配美人,寶刀贈英雄。
“好你個大師兄!”二師弟的圓包子臉氣得鼓囊囊的,“找打!”
凝風為躲開二師弟的拳頭急匆匆躲到了柱子後面,又露出頭:“那就九齒釘耙吧,畢竟是二師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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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法輕靈,移動之間快如雨燕,轉瞬間已經避開了二師弟一招掃堂腿。
二師弟習的是汀雪門「山」字派武功,力大無窮,穩如泰山,一擊不中,又一拳揮向他左臉。
凝風捏着他的手腕,輕輕一轉,拳頭的勁頭便如泥牛入海,他輕巧地将二師弟擒住,笑着喊道:“這一下應該直取我脖頸兒,懂不懂?”
二師弟瞅準機會,一腿朝向他腰部,回擊說:“那你還有命和我講話?”
幸好客棧內空曠少人,不然這一場非打到天崩地裂。桌邊的少女看起來十六七,比兩人都小上一點兒,眼裏卻有幾分帶孩子的無奈,對着一旁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道:“師叔,您也不管管他們!”
被稱作師叔的中年人和氣地道:“昭昭,那也得他們聽我的才成啊。”
他笑了笑,像尊不敢沾水的泥菩薩,轉身面向掌櫃,掏出一錠銀子,“掌櫃,麻煩來桌酒菜。實在對不住,我這兩個師侄活潑些。”
“何止活潑啊,就是兩只鬥雞!”昭昭說。
酒菜上來,這廂也打完了。高瘦鬥雞勝了矮胖鬥雞一招,趾高氣揚地歸了位,風卷殘雲般吃了三只包子,邊吃邊點頭:“不錯,肉多。”
師叔身子弱怕油膩,只吃了兩口,放下筷子道:“明日就是開山門的日子,東西都備好了?引靈訣都記下了吧?”
衆人答:“背好了,記下了。”
尋常兵器不過是件鍛造成特定式樣的金屬,神武卻各有各的靈氣脾性。要驅使它們,必得它們樂意才行。
每位入聚靈山求兵器者都需要手執符紙,将真氣注入其中,并在口中默念引靈訣,靜待神武應召,持續一炷香的時間。
五百年間,上山求得神武者,不過百之一二,但折損者已近千人:有人因自身功力不足以支持引靈訣,在一炷香內反噬身死,爬不上山頂中途墜落失足而亡的,更是不計其數。
但即便風險如此之大,習武之人也前仆後繼,不願放棄這平生一次的良機。
幾人用過飯,草草一歇息,便到了第二日。
萬峰乃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山系,主峰為通神峰,左右兩側分別為聚靈與歸人。遠遠望去三峰皆是高插入雲,缈缈不見其頂。
通神峰至今無人攀上,聚靈山上是神武靈臺,而歸人峰頂是鎮守萬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仆館。
傳說有雲:神匠造神武,欲賜世人,使善攻者鋒利,孔武者有力,善速者敏捷,持心公正,各得其所,以佐王道。
奈何人性本貪,人們為争奪神武彼此侵吞,殺人越貨,最終血流成河。
神匠盛怒,但神武入凡已有百年,被凡間水土養出心智靈性,銷毀有傷天和。
神匠于是遷造法者臯陶後裔一支上歸人峰,世代看守神武,稱作天仆。
卯時剛至,旭日東升。山門外忽然響起了呼喊之聲,來源不明。
聲音宏大,如日光熾烈,如皓月皎潔,只聽「铛」得一聲,古鐘奏響,籠罩着山頂的雲層眨眼間便消失殆盡。
而後鼓聲大作,山門大開。
只見歸人峰上風聲驟起,幾個渺小的人影在林梢出現,幾個起落就到了衆人面前。天仆們身披黑袍,上繡獬豸圖樣,為首一位高喝一聲:
“時辰到,上峰順序已定!”
上峰順序是由抽簽決定的,汀雪門列在中間偏前的位置。
等待期間,衆人圍坐成一團,皆是神情緊張,就連凝風都沒了嬉笑的勁頭。
“神武現世,靠的是機緣。沒有神武認可,未必代表品質不佳,也可能是聚靈山現存神武與你脾性不和……”
師叔寬慰幾人,“一會兒要是得了神武,自然是該歡喜的,要是沒得,也不用灰心,天下兵器這麽多,師叔和你們師父竭盡全力,定會找到适合的給你們。”
“師叔,我們還沒上峰呢,您就別洩氣了,「凝風勾唇道……」說不定我們汀雪門的人都是照着神武愛的那模樣長的,人人能得呢。”
話音剛落,他的死對頭二師弟還沒顧得上反駁,就看見個尖臉大耳的少年跑來了,邊跑邊說:“打聽到了!打聽到了!”
他不顧看路,被腳下的石子絆了下,險些摔個大馬趴。
有人沖他吆喝:“三師兄!慢點,當心栽着!”
來的人是汀雪門老三,名叫凝聞,長得像個癟三兒。他綽號「包打聽」,聽消息傳八卦十處有九處有他。
老三跑到衆人面前,先大口喘了氣,道:“你,你們聽我說!”
衆人自然好奇,齊齊睜着大眼看他。要說這老三也是尿性,有人等着,他偏偏不說了,掐着腰賣關子。
“切……”凝風早明白了如何治他,擺手讓大家繼續吃喝,“不用理他,讓他爛肚子裏吧。”
老三一聽,趕忙開口,“別別別,我說還不行嗎,是這樣的……”
“你求我們聽嗎?”
老三雙手合十,做懇求狀:“我求!我求!各位爺爺奶奶們,讓小的說完吧,小的把話憋着,比穿腸爛肚還難受!”
衆人這才趾高氣揚地看回來:“你說吧。”
老三嬉笑:“我剛剛打聽了,從山門開了到現在,上去了近百人,你們猜拿到了幾件神武?”
“幾件啊?”
“一件半!”
“半?”昭昭手上收拾着地上的瓜子皮,擡起臉來,“怎麽,還有人把神武掰成塊了?”
老三一臉高深莫測,嘴裏的話飛快往外蹦:“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第一個拿到神武的是點翠山莊莊主獨子裴鐘,就那個上次一同游歷時一個勁兒偷瞄昭昭的,拿了把雲纓槍。
第二個是那個華山派那個叫夏臨松的二百五,得了一把殘劍,只剩下劍刃,沒有劍柄,奶奶的,可把那孫子美壞了……”
衆人便讨論起來,有人問:“半把神武也有這麽大能耐?”
“當然……”凝風解釋說,“別說還剩了劍刃,就算就剩了劍柄……”
二師弟是真想知道,瞪着圓眼睛等他繼續說,“就剩劍柄也能行?細說說,就剩劍柄怎麽攻擊?”
凝風歪頭看着他,就是不繼續說。這二師弟武癡,好奇到抓耳撓腮,差點跪下來求他,才聽他道:
“就算只剩劍柄……”
他一笑:“也比徒手拍人疼。”
“你娘的!能不能正經點!”二師弟氣得朝他撲了過去,兩人又打成一團。
衆人怕殃及池魚,一個勁兒快閃,人群又是雞飛狗跳的一團。
但這次「大家長」昭昭沒顧得上管他們,她便撥弄着火邊小聲嘀咕:“誰說他看我了……”
等汀雪門諸人上峰的時候,已經到了正午。山峰陡峭如刀削,濕滑無比,山周的空氣卻是灼熱的,置身其中宛如冰火兩重天,十足難耐。
行到半山腰,幾個同行的弟子已是大汗淋漓。凝風向上攀,突然聽見下方「啊」的一聲尖叫,一位叫凝彩師妹已經掉了下去。
他立刻松手,腿部在岩壁上一借力,向下沖去。凝風修的是「風」字一門,此刻身法比山風還快上幾分,一手抓住凝彩的胳膊,另一手死扣住崖壁。
“你們怎麽樣?”師叔的聲音從上側傳來。
“我們沒事!”他應道。
他一掄胳膊,把人放在了石臺上。
凝彩腿已經打顫,吓得一身冷汗。凝風皺眉說:“師妹,你若執意向前,我不攔你。但你這狀态……總之,還是看你自己的。”
一側的天仆站在崖上,對剛才對一幕視若無睹。
凝彩咬了咬牙,放棄固然遺憾,但自不量力只會累己累人。
她嘆了口氣說:“許是我與神武沒有緣分,我還是下去吧。”
“想好了?”
“想好了,我修的是醫道,神武于我而言用處不大,我還是下山去。”凝彩長舒口氣,拱手道。
凝風将凝彩托付給一側的天仆,那天仆面無表情,如一團死物,聞言搖了兩下鈴,便有一纜車前來接應。
他與她告別,繼續向上攀援。
行至峰頂,已有十人棄權,汀雪一門餘下八人。
山頂處綠樹碧草,有鹿在其中歇息,并不怕人。再往前走,能看見一方靈臺,正對着茫茫雪原。
“就是此處。”師叔說。
凝風駐足遠眺,只覺一顆心跳得尤其快,神武認主,便是武學至境的敲門磚。
但這又豈是易事?登臺者均是乘興而來,铩羽而歸。
汀雪門一行人中,二師弟第一個上了靈臺。雪光的映襯之下,他的圓臉變得莊嚴肅穆。
他六歲那年便拜入汀雪門,資質不算上佳,但好強苦練,可他無論如何努力,比那人都要差上一分。
如果擁有神武,可不可能贏過他?
二師弟死攥着手裏的靈符。
靈臺之上,香已燃了一半。二師弟額間的汗珠越滴越大,越往後,希望似乎也越渺茫。
真的,沒有嗎?
山風一卷,成灰的香散了。二師弟嘆了口氣,眼圈發紅,但脊背依然筆直入雲。
他粲然一笑,“它們沒看上我,下一個吧。”
汀雪門的弟子一個個上臺,又一個個離開,之後輪到老三。老三聳了聳肩,似乎不抱什麽希望。
豈料香燃到三分之一處,雪原忽然傳出「轟」的一聲巨響,宛如山崩。
衆人震撼之中,一抹金光橫空出世,帶着極寒處獨有的凜冽,直沖着老三的面門而來!
那金光是只面具,「啪」地一聲,扣在老三面上。靈臺上升起一陣旋風,夾着金色的,遠古的符文,從他太陽穴處湧入。
“唔……”老三捂住腦袋。
後來金光消退,汀雪門衆人大喜,問他:“這神武是什麽?”
老三還沒從劇烈的能量波動中回過神,一邊喘氣一邊說,“歸……歸音面,能……修音波神功……”
“還有什麽……金舌功。”
二師弟拍拍他的肩,“這個适合你。”
之後又一名弟子,便是凝風。風鼓起他的長袍,雪原之前,飄然欲仙。站上靈臺的一刻,他心中更多是坦然。
神武如何?蓋世神功如何?得之我幸,弗得我命。
若能有神武傍身自然是好,若沒有,就不信我苦練一二十年,還會寂寂無名,一無所長!
他輕輕閉上眼睛。
忽然,雪原處狂風驟起,天地異色。這景象與今日幾次神武出世完全不同,那風卷着殘雪,竟有海納百川,萬象歸一之勢。
這一出異象持續時間比歸音面長,也給了人反應的機會。
“是神武!是神武啊!”
“大師兄果然有神武!咱們一門兩神武,這可是今日獨一份!”
“掌門師父便是乘風劍,大師兄一脈相承,應該也是把神劍!”
風雪貼在臉上,不是孤寒的,而是親熱的。凝風攥着手裏的符紙,站在靈臺之上,卻是一臉錯愕:
怎,怎麽回事?我根本還沒念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