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久·(1)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飛揚的塵土,托起一匹馬從山下到山腰。馬上的少年,身體單薄,神采奕奕,眉宇間鎖着一個字——愁。
園子裏的植物,與膝蓋齊高,仇英手裏握着一把剪刀,正修剪着分叉的枝幹,拔掉多餘的野草。這片園子,種着奇花異草,每一株都是仇英精心呵護的苗。
白顧靖自馬上下來,拍了拍踏雪的屁股,讓它随便到山裏溜達溜達,吃吃草,喝喝水,歇一歇腳。
“師伯,師侄白顧靖給師伯請安。”白顧靖站在院子外面,行了一禮。
仇英動動耳朵,沒有言語,減掉一片枯黃的葉子,随手一樣,園子的栅欄門,緩緩開啓。白顧靖挑眉,仇英的內力非常,不聞風吹草動,就可以将門扉開啓,可見掌控自如,難怪她爹白饒一定要讓她拜仇英為師。
白顧靖自院落外面走進來,仇英仍舊照顧着她的一畝三分地。白顧靖見她為仇英打的那只鐮刀,把手上纏了些藍色粗布,刀刃也有重新磨過的痕跡,很是欣慰,仇英還不是很排斥白顧靖的。
“說吧,師侄又是何事纏身啊。”仇英在一顆植株的莖稈上,用手捏起一條蟲子,那蟲子的顏色與莖稈極為相似,很難分辨,仇英打開随身的一只葫蘆罐兒,将蟲子丢了進去,蓋好蓋子。接着又摘了一朵植株的黃色花骨朵,打開葫蘆罐兒,放了進去。
坐在石桌旁的白顧靖嗤笑,從茶盤裏取出兩只茶碗放好,端起茶壺,一個一個的斟滿茶水。姜黃色的茶湯清涼,清香撲鼻,入口先苦後甘,香韻久久不散,蕩氣回腸。
“師伯料事如神,顧靖佩服。然,此次顧靖來訪,到也不是什麽難事纏身,于師伯而言,或許還能算是件好事,也說不定呢。”
“哦?難不成我這唯一的師侄,還要我這個不問世事的師伯,感激你不成?你這一點和顧青還真是像極。”仇英的口氣,讓人聽不出情緒,字裏行間也說不出所以,從桶裏舀出些清水,澆在手上,洗去泥土污穢。接着輕振兩下,移步石桌,接過白顧靖奉上的茶碗,喝了兩口,潤了潤喉龍。“于你有利,于我無害的事情,但說無妨。”
“師伯獨居這山野之中,雖說衣食無憂,生活清幽,到底還是孤獨。顧靖想着給師伯找個伴兒,一來瑣事無擾,二來起居有所照料。顧靖悉知師伯不是個随便的人,又念着師伯是個喜歡清靜的人,思來想去的,身邊還真沒有能托福的人。”白顧靖一邊說着,一邊觀察着仇英的反應,顯然這位師伯沒有什麽抵觸情緒,甚至還有些好奇的樣子,如果不說她是師伯,白顧靖真要問問仇英年方幾何,興許能成為不錯的朋友,也是有那麽些可能的。“幸運的是,顧靖還真就遇到這麽一個人,能解我之憂。”
“嗯……你不是又要把姍兒寄養在我這山野陋屋之中吧?”仇英舉起茶壺,又填了一些茶湯,看着遠處來的蜜蜂,在那些盛開的花叢中,點足輕繞,“姍兒體弱,這山中濕氣甚重,青霧多擾,縱使我喜愛姍兒,也萬萬不可留姍兒久住。”
“自然不是姍兒,”白顧靖回到白府,見過父母,就要去看看蕭姍的狀态,這是不知從何時起,就已經養成的習慣,陪伴的習慣,相依的習慣,不知道何時就會戛然而止,讓人珍惜的習慣。
“哦?那系何人?”白顧靖雖為顧青之子,到底身上還是有白饒的影子在,這人的性子也更像一位故人,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仇英興許會破收白顧靖為徒弟,或者成個忘年交,也不是沒有可能,仇英對白顧靖,到底是不讨厭的,只是礙于那些往昔,唯有維系當下關系——師侄。
“她叫若蘭,寧府小姐,安靜賢惠知禮數。”白顧靖又一次了解了若蘭的身世,既是答應為她贖身,便要為她尋到歸處。一個女人,早晚是要與相愛之人,共同生活的。以若蘭現在的身份,就算是贖了身,一時也難遇良人。白顧靖想着,如此一來,倒不如先讓世人忘了寧若蘭的存在,讓她先隐匿着沉澱沉澱,等到人們忘卻了那個耀眼一時的青樓花魁,再為若蘭尋得一個好人家,好好生活。白府是不能容下若蘭的,白饒不肯不說,那樣對蕭姍也不甚好。白顧靖的師伯,仇英剛好隐居在離城不遠的山中,雖說生活清苦了些,到底還是正經人,兩個女人生活起來,也從容自如。若蘭多體貼,仇英的生活也會溫暖點,兩個人倚靠着,也是個中好的選擇。
“你這是要借着屋子藏嬌娘?就我所知,寧府家遇事破敗,一夜之間府上32口,28口死于非命,另有4口,一主三仆下落不明。你說的那個若蘭,就是那個‘主’吧。”仇英當即将茶碗頓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那個寧若蘭,投奔親眷不成,半路叫人撸了,送到青樓,當夜就有個白衣少年,酒後壯膽闖青樓,二話不說拉着若蘭進香閨,徹夜未歸,留下一錠金元寶,斷了那姑娘的往來客,來來往往兩三年。這白衣少年,你可知是哪家公子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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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顧靖聞言,慘白了臉,殊不知前面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難怪若蘭會有白顧靖的玉簫,難怪老鸨看到自己像見着巨額銀票,難怪會有人加害蕭姍……山洞裏的肚兜、床頭懸挂的玉簫、若蘭眼中的淚水、黑衣人眼中的憤怒,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竟是被一條隐形的線串聯到了一起。她好像什麽都記起來了,與其說是記起來,不如說是那個白顧靖再将親歷的情景,在她的腦海還原。
三年前,白顧靖被白饒大罵一頓,離開白府,與幾個酒肉朋友,同到聚仙樓吃酒。幾人早已酩酊大醉,相互閑談,口無遮攔,劃拳打賭更是不着邊際。白顧靖願賭服輸,醉闖青樓,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人,很是厭煩,唯有一個怯生生的面孔,看上去還算安全。那是白顧靖第一次踏入煙柳之地,她也不知規矩,然心中仍舊記着,有錢就行,摸出一錠金子,塞到前來阻止的老鸨手裏,轉眼見着那濃妝豔抹的老女人奸邪的谄媚的笑臉,與其說是自己拉着若蘭跑到房裏,倒不如說是若蘭攙着步履蹒跚的白顧靖,逃到房裏。
進了房,白顧靖堅持着最後的理智,小聲的說了句“得罪了。”便一頭倒在若蘭的床榻上,呼呼睡去。若蘭想逃,幾次都被人發現阻止,唯有忐忑的坐在桌角,遠離床上醉酒的少年。酒氣翻滾,腸胃擰痛,白顧靖猛地起身,抱着馬桶狂吐不止。她像是往常一樣,大聲的喊着“水!水!”
門外的看守,嘶吼着若蘭,老鸨也毫不客氣的叫若蘭好生伺候金主。若蘭就這樣,喊着淚水,生平第一次為人端茶倒水。白顧靖喝了一大口,漱出口中污穢,難受的被人架起來。她聞到一陣玫瑰的香氣,睜開眼睛,若蘭的倩影,就在眼前。白顧靖打量着房間的陳設,快速的追憶睡前的情景,倒吸一口氣,“我的天,這裏是青樓,”吐露如此的心聲。
白顧靖的聲音不讨厭,長相不讨厭,就連她的舉動,也讓人不讨厭。和外面那些嘶吼着的,張牙舞爪的家夥比起來,白顧靖是一個溫和的存在,若蘭心中竟是燃起一絲匪夷的溫暖。
白顧靖将自己的來意說明,起身就要離開。就在那一刻,若蘭更加害怕,白顧靖離開之後,或許進來的就是一個惡魔,後果不堪設想。若蘭對白顧靖說,白的身上酒氣濃重,回去怕是還要再挨上一頓罵,倒不如等到天亮酒氣散去,再回去的妥當。那個時候,白顧靖還沒有那麽多心思,身邊的朋友,也沒有幾個為白顧靖所思所想。若蘭的出現,剛巧填補了這樣的空白。
深夜,兩人全無睡意,便叫人送來新的茶湯、水酒、幹果、點心還有些許菜肴。白顧靖的胃空了,需要補充食物,中和胃中不斷泛起的酸意;若蘭餓了,連日來不曾吃上一頓飽飯,更不要奢望飯菜的溫度了。如此二人,餓狼撲食一樣湊到桌前,彼此看了一眼,便又斯文的吃起來,仿佛竄上桌子的,和坐在桌旁用餐的,是兩對人一樣。
吃飽喝足,天色仍是不亮堂。白顧靖想着自己說了故事給若蘭,但是還沒有還一個故事,這樣的事情,讓人難以接受。白顧靖覺得吃了虧,就主動問起若蘭的過往。
就像仇英說的那樣,若蘭經歷的事情,要比白顧靖慘上很多,一向心軟的白顧靖,聽了那樣的故事,除了惋惜,就是眼中滿溢的眼淚。天明雞叫,老鸨看着白顧靖很有精神的走出若蘭閨房,熱情的上前詢問這位金主是否滿意。白顧靖撇撇嘴,問昨日留下的銀兩可還足夠。老鸨也算誠實,說可以用上許久,白顧靖動了動腦子,說要若蘭的房只有自己才能進,旁人不許。老鸨也就答應了,新來的姑娘,還沒有這麽配合的,若蘭也算是給老鸨添了光。
就這麽着年少的白顧靖,讓若蘭過上了一陣子安穩的日子,這一來就是三年光景。白顧靖時不時的會到青樓,找若蘭聊天吃茶,兩個人相談甚歡。若蘭會給白顧靖彈琵琶聽,白顧靖也就興起回去白府拿上心愛的玉簫,吹上一曲作為回應。每每若蘭想用琵琶與玉簫相合時,白顧靖都會馬上停下來。說琵琶聲和玉簫聲不能混在一起,各有所長,卻是難以相容的。那個時候,若蘭心中都會有一陣酸楚,不過嘴上不說罷了。白顧靖年齡比若蘭小,想法也幼稚一些,來不來在白饒哪裏吃了虧,或者挨了打罵,白顧靖都會到若蘭這裏訴苦,聽着若蘭開導。
白顧靖視若蘭為姐姐,由于身份原因,也都沒有相告。賜婚之事以前,白饒似乎預示了什麽,和白顧靖幾次淺談。白顧靖胸中苦悶,尋到若蘭,若蘭卻比白顧靖更為心傷。白顧靖說無論如何也要為若蘭贖身,即便自己沒有那麽多錢,也要用其他的辦法幫着若蘭贖身。恰巧苗素心尋得若蘭的蹤跡,苦尋三載終于找見。若蘭告訴苗素心,白顧靖一早就想為自己贖身,同時若蘭也告訴苗素心,她已芳心暗許白顧靖。作為若蘭的好姐妹,苗素心是為若蘭高興的,她讓若蘭轉告白顧靖,晚上到山中商議贖身流程。若蘭不解為何要到山中商議,便也沒有多問,如是轉告白顧靖相關事宜。
白顧靖如約找到那處山洞,見到苗素心,贊嘆她的膽識,兩人就解救若蘭的問題交換意見。白顧靖沒有足夠的贖金,為若蘭贖身,随時将軍之子,卻無縛雞之力。苗素心憤憤離去,白顧靖看着苗素心為若蘭準備的衣物發呆。忽然一道明晃晃的光芒,頓覺腦袋被重物擊倒,巨痛難耐,倒在石床上。
再醒來,就是白顧靜所經歷的事情。
“可是讓我說中了?”仇英的聲音,将白顧靖從那些舊事中喚了回來。
往事一幕幕,更加堅定白顧靖對若蘭的情感,唯有友人二字,再無其他。白顧靖堅定的說道,“師伯錯意了。顧靖雖與若蘭姐交好,此情不曾越過友字半步。現為若蘭姐贖身,也是早在計劃之列,然無妥當安置之處,一直拖沓罷了。現,顧靖煩請師伯收留若蘭姐,待時機成熟,顧靖定當為若蘭姐尋得一良人……”
仇英長籲一聲,“顧靖,你與你娘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的兩個泥人。”當年若不是顧青勸說,夏靜也就不會與蕭昂結合吧。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到底還是自己有責任在先。“這人我可以幫你收留,這命運還是讓若蘭自己掌控吧。”
“……”仇英的話,似乎有着弦外之音,白顧靖一時搞不清來龍去脈,卻也能知曉,和仇英的過去逃不開幹系。仇英答應照顧若蘭,已是幸事,至于其他,來日在想報答的方法。
“顧靖多謝師伯!”
“先別急着謝我,如何為若蘭贖身,你可是想好了?”仇英追問,“就我所知,你爹白饒可沒有那麽多錢給你的桃花事件買單。”
“師伯說的是,這還得找師伯幫忙,”白顧靖很是自得的彎彎唇角,從懷裏拿出一紙藥方,“師伯可知如何調得這味藥?”
仇英接過藥方看着,白顧靖則是瞟着園子裏種的那些奇花異草。仇英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師弟的孩子,好,我就為你調。何時要?”
“當然越快越好。”
“就依你,三日後來取吧。”
仇英辭別白顧靖,背着竹簍上山尋藥。白顧靖留給仇英的方子,是一劑搞怪的藥,它可以讓一個人的容貌,瞬間毀損,起滿膿包,一旦停藥,悉心保養,倒也可以恢複本來容貌。這方子難查,知曉的人也不多,一般的郎中是可以瞞過去的。
三日之後,白顧靖如約取藥。翌日,若蘭滿臉膿包,老鸨甚是驚恐,為怕是什麽疫病,傳染其他,請的郎中也都束手無策。白顧靖仍是來訪,不待她開口,老鸨先一步說起為若蘭贖身的事情。白顧靖,佯裝不知,深表同情。依着老鸨,以百量價格為若蘭迅速贖身。棘手的事情,倒也輕松辦得。
若蘭以面紗遮了臉,上了由白顧靖安排好的馬車。馬車疾馳而去,從此若蘭的花魁故事,就在城中漸漸淡去,再也沒人問起。
仇英有若蘭作陪,白顧靖也就沒有再怎麽拜訪。
白顧靖與蕭姍相處的越來越融洽,适逢顧青生日。白府上下,熱鬧非常。白顧靖特為顧青請來有名的戲班子,打起戲臺子,為顧青表演專場。遠親近鄰,白饒的同僚與下屬,也都如約拜訪賀喜。蕭昂也帶着賀禮,到白府來賀壽。
蕭姍特為顧青撫琴,琴弦微震,韻律悅耳。白顧靖望着蕭姍淺笑,特叫白福起來玉簫,與之符合。臺上琴弦,弦扣心扉;臺下玉簫,聲入心竅。
人人贊嘆,郎才女貌,天設一雙。含情脈脈,你我心思,相纏相繞。
白顧靖還是要敬酒的,一曲作罷,吩咐人送少夫人回房,好好休息。這面迎合着來賓,推杯換盞。幾經輾轉,終是曲終人散去。白顧靖推開房門,已是微醺。蕭姍靜靜的坐在那裏,看着白顧靖進來,忙着上前攙扶。白顧靖叫小桃和白福回去,一個人笑盈盈的攬着蕭姍入懷,一個欠身,将蕭姍打橫抱起,在原地轉上幾圈,爽朗的笑聲回蕩,久久不止。
“靖兒,快停下,我要暈了。”蕭姍扶着額頭,粉拳輕輕的捶打在白顧靖肩頭。像是這樣瘋狂的時刻,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了。
白顧靖聽話的想要将蕭姍放下,腳下一個不穩,有些踉跄,本能的扶住蕭姍,護着她不讓她摔倒,自己則是一腳踢到桌角,吃痛的嘶喝一聲。
“靖兒,你怎麽樣?傷得重不重?”蕭姍緊鎖着眉頭,滿是心疼的看着白顧靖,“這麽大的人了,沒輕沒重的,以後不要喝那麽多了……”
白顧靖看着唠叨的蕭姍,想象着她變成老太婆的樣子,有這麽個漂亮的老太婆碎碎念,也是一件暮年美事呢,“怎麽不說了?”
“太唠叨了,會惹人煩。”蕭姍是有自知的,一日三省吾身,說的就是蕭姍這樣的人。
白顧靖一手勾起蕭姍的下巴,讓她漸漸垂下的頭,再次昂首,白顧靖的嘴邊挂着笑容,唯有見到蕭姍才有的溫和的寵溺的笑容,“只許念我一個人,知道嗎?”
蕭姍眨眨眼睛,感受着靠近的略帶着酒釀清香的熟悉的氣息,輕合眼簾,感受着壓在唇瓣上的柔軟。蕭姍的心,仍舊悸動,身子再次僵硬,跟着軟軟的滑入白顧靖的香懷。白顧靖貪婪的啃食着蕭姍的鎖骨,她像只黑色的獵豹,用最靈敏的舌舔舐着心愛的獵物。蕭姍感受着癢和痛,欲拒還迎。時不時的嘶喝,呼吸也跟着沉重。
白顧靖再度将蕭姍打橫抱起,蕭姍的領口,已經有些狼藉,如脂的脖頸,斑駁猩紅。空氣中蔓延着暧昧的氣息。白顧靖為蕭姍褪去衣衫,一個閃身,抖開一床錦被,蓋在蕭姍身上。俯身吻了吻蕭姍的額頭,眼中之泉清澈無比。
“今日與姍兒合奏,顧靖已是滿足。但願你我,來日方長。數日來,顧靖有姍兒相伴,已是成長頗多,其中功勞非姍兒莫屬。然你我皆知,彼此婚約,乃聖上旨意,顧靖不勝感激。姍兒與夏威,青梅竹馬……”
蕭姍舉起一只手,輕輕的抵着白顧靖的唇,不叫ta開口。一雙晶亮的眸子,泛起一層輕霧,鼻尖酸澀泛着櫻桃紅,輕咬下唇,蕭姍終是開口,只是一句“靖兒”輕喚,跟着輕輕搖頭。
白顧靖坐在床邊,良久,還是打破沉寂,将不能說的秘密,娓娓道來。
“我知道,這會是對你的不小打擊。但還請你振作,我們相處的時日并不許多。戍邊戰役,我父白饒年事已高。人人厭惡的宮保劉,自是不會放過你我兩家。聖上病情已再無緩和之際,怕是時日不多。朝野之中,就太子與五皇子勢力為大。太子行為乖張,無所作為,依附宮保劉的勢力。而你父蕭昂,乃五皇子親信。兩派向來勢不兩立,此次怕是更要劍拔弩張。這次戍邊之戰,五皇子應是難逃一劫。惟願五皇子宅心仁厚,英勇機智,能夠旗開得勝。”白顧靖說得慷慨激昂,她知道同是女兒身份的蕭姍,理解起這些朝政之事,也是毫不費力的,蕭昂的滲透,自身的聰穎,都決定了蕭姍對于這些事情的理解。白顧靖從袖口中取出一封信,緊緊的捏在手裏,“這是一紙休書,你且好好收了。”
白顧靖的心,被刀子劃開了一個口子,血的味道有點腥也有點甜,當她開口說出真相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這傷痛會久久不散,但是要讓她欺騙蕭姍,甚至要蕭姍為自己守寡,她做不到。就算是痛,就讓蕭姍只痛這一次吧。休妻之後,請讓她快樂自由。
果不其然,夜還不足夠深,白顧靖就被劉公公宣讀的旨意召喚。臨走前,白顧靖仍舊是溫和的寵溺的對着蕭姍笑,“對不起,騙了你這麽久。但是謝謝你,給了我一次戀愛的感受。”
白顧靖臨走的時候,吩咐白青二福好好照顧蕭姍。白饒凝重的看着白顧靖,想要說什麽,卻又如鲠在喉。顧青早已熱淚盈眶,再一次為白顧靖理了理身上的衣着。
“娘不哭。”白顧靖抱了抱顧青,順了順她的脊背,轉過頭來對白饒說,“爹,孩兒心意已決。您且照顧娘親,姍兒也要拜托您費心。孩兒定會忠心報國,不如白家使命。”
“可是你是……”
“爹,孩兒這條命,本早就已經沒了。能活到今天,全托爹娘恩德,顧靖感激不盡。”
宮裏的人催促了,白顧靖笑着看着蕭姍,說了一句,我走了,便再也沒有回頭。
蕭姍站在原地,一時反應不來。白顧靖是女人,白顧靖去戍邊參戰,白顧靖……蕭姍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白顧靖連夜趕到宮裏,聖上臨時授予白顧靖将軍頭銜。不出白顧靖所料,五皇子乃此次出征統帥,宣布消息的是宮保劉。得知五皇子不再城中,消息未答,出征時日暫緩三天。家丁來報,蕭姍再度昏厥。小桃再不緘口,将蕭姍服藥之事告知。白顧靖拿着方子尋仇英,仇英臉色慘白。唯有煉藥救人,然尚缺一味珍貴藥材。此藥無法植種,唯有到山中尋覓野生。
白顧靖算算時日來不及耽擱,騎上快馬,獨上玉峰。所謂玉峰,距離都城,有兩日路程,白顧靖粗算,來回需四日,才行。中途再換快馬,徹夜不停,終是翌日晌午感到玉峰。登及崖頂,終是見到株仙草。淡紫色的小花,指甲大小。仇英囑咐,這仙草有二神相護,千萬小心。
白顧靖并未見到所謂神仙何在,上前欲将花連根拔起。才伸手,大鵬當空,丈翅拍打。白顧靖用手護住眼睛,再看那住紫色小花,已是移位。白顧靖再靠近,身軀才彎,一猛虎便怒吼撲來。白顧靖與猛虎扭打,毫不屈服。那花兒,卻又是移位。白顧靖得空,一個躍身,撲到仙草。鵬虎齊來,無論是翅扇喙啄,還是爪撓牙啃。白顧靖都不撒手,從懷裏取出那根紅色小繩子,身上的衣衫已是破爛不堪,肌膚早已血肉模糊,大腿露出白骨,手臂多是大坑。
白顧靖想不到這生命的終點,離得這麽近。她只有一個信念,讓蕭姍活下去,快樂自由的活下去。她要為了蕭姍努力,是的,她那強烈的責任感,不允許蕭姍有什麽閃失,因為她有什麽閃失。白顧靖對這次重生是感激的,她如願的結了婚,也幸運的戀了愛,雖然直到最後時刻,對方才知道她也是個女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在這條生命中,白顧靖感受到了媒妁之言,見識到了青梅竹馬,了解了賞心悅目,暗戀的酸澀,熱戀的甜蜜,相濡以沫的甘之如饴,還有即将離去的心如血滴,她應該滿足了,只是有個小小的遺憾,蕭姍從來也沒有吵過嘴鬥過氣。白顧靖笑自己,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想這個。她一腳踹開那只強壯的白色猛虎,踉跄的向前跑了兩步,接着跪倒在地。她的大腿上的肌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被猛獸撕去。
劇烈的疼痛,抽打着拳拳之心。白顧靖曲臂爬行,匍匐着前進。她要活下去,活着帶着仙草到蕭姍身邊去。她還有使命在身,她不能就此終結。
嗖的一聲,遠處飛來三支箭,箭速飛快,直插大鵬身軀,大鵬哀叫墜落。白虎失神,白顧靖趁着機會,拔出匕首,直插虎身,白虎掙紮遁去。
疼痛難忍,失血過多,白顧靖昏厥過去。來人上前,查看白顧靖情況,手貼着鼻尖測了測,呼吸尚有,在脖頸量了量,脈搏尚存。來人将白顧靖抱在懷裏,拖上馬背,一塊銘牌從白顧靖身上掉落下來。來人屈身撿起,就見“白顧靖”三字。點了點頭,躍身上馬,絕塵而去。
“老……老爺,少爺……少爺……”門口的家丁,見着白顧靖的樣子,已是口齒不清。
白饒、顧青、蕭昂、仇英早已在廳堂守候了,聽了消息,白饒和仇英,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大步流星的朝外走。二人還沒出廳堂,就見從外面走來一個人,懷裏還抱着一個,那個人已是血肉模糊。
“五皇子?!微臣叩見五皇子。”白饒、蕭昂上前單膝跪地行禮。
“白将軍,蕭相爺快快請起。顧靖傷勢嚴重,速請大夫醫治。朝中禦醫以為宮保劉買通,還是請民間郎中醫治吧。”來人正是五皇子,五皇子是庶出,為人忠厚,不喜争奪,和他的幾個兄弟姐妹比起來,最宅心仁厚,也是最英明開朗的一個。此次出征戍邊,也正是由他帶隊。
白青二福将白顧靖擡到裏屋,仇英親自為白顧靖上藥診治。褪去衣衫,察覺不對勁,仇英便叫白青二福出去請顧青。顧青來,仇英怒目,“顧青,靖兒是女兒之身?”
“都在你眼前了,你還問我做什麽?我的靖兒……”顧青泣不成聲,身體顫抖着,難以接受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顧青,因果相報,你我心知肚明。夏靜的事情,已經是個例子了,你又何苦讓靖兒與姍兒結合。你非要親手毀了兩代人?才開心?”
“仇英,我沒有心情和你讨論陳年舊事,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安無事。我只要我的靖兒平安無事……”
白顧靖的身體已是滾燙,鮮血染透了錦被,仇英深吸一口氣,吩咐白福立刻燒上熱水。手指用力在白顧靖破敗不堪的身體上點了幾下,封住穴位,止住血流。再隔斷神經,讓痛楚暫時減輕。熱水很快燒好,仇英強忍着心情為白顧靖清理傷口,上藥包紮。
昏迷中的白顧靖,口口聲聲念着,“姍兒……姍兒。”
仇英讓若蘭取來山居中的保命丹藥,一分為二,一半給了白顧靖,一半送到蕭姍口中。
軍令如山,出征的時刻已到。五皇子帶着隊伍,經過白府,叫人擡上白顧靖,一起出發,走了幾步,又叫來白饒,将一支鮮豔的紫色小花交至手中,“這是顧靖手裏緊攥的。”說完,隊伍出發。不久,戍邊戰争打響,傷亡慘重。
有傳聞說,出征軍隊,還未及戍邊,就中了敵軍埋伏,當即一只隊伍,便少了三分之一人。戰事連連,死傷者無數。前方回來報告戰事進展的将士,攜帶者烈士的銘牌。當朝皇帝,強打着精神,等待佳音。
宮保劉親自到白府,送上白顧靖的銘牌。白饒一夜見青絲染白發,顧青幾近雙眼哭瞎。蕭姍吃過由仇英親自調配的仙草妙藥,紮指放出含毒血漿。毒素排出,身體好了不少。沒有人知道白顧靖休妻的事情,蕭姍将線索保存的很好,那封休書,再沒人看過。
白顧靖銘牌就在眼前,白饒與顧青商議,勸蕭姍改嫁。宮保劉得勢,白蕭兩家,備受打壓,已是接近破敗。顧青勸蕭姍未果,厚顏懇請仇英出面。
這日蕭姍再到仇英山居讨草藥,顧青有疾,唯仇英可醫。
“姍兒來了啊,我進屋去給你拿草藥。”若蘭見蕭姍來,放下手裏的農作工具,撣了撣身上的土,進屋去為蕭姍取曬好的草藥,跟着轉告仇英,蕭姍來了。
兩年來,若蘭在仇英處借宿,白天幫着仇英打掃屋舍,澆灌草藥,中午煮飯與仇英同食。苗素心隔上三日五日便來拜訪,或是送些米面油肉,或是帶來幾只發釵絲緞。如白顧靖所言,若蘭安靜如蘭,賢惠非常。仇英與若蘭已是熟悉,偶爾會教若蘭寫醫理,拿些藥書給若蘭看。
若蘭将藥草用紙包了,系上麻繩,捆好,又挑了只漂亮的發釵,笑盈盈的從屋裏走出來。
“姍兒,這是三天的藥劑,還有些天麻要再曬一曬才能入藥,你且讓老夫人等上一等。這些先拿去吃。”
蕭姍接過藥包,點了點頭,“有勞若蘭姐姐。姍兒過些日子再來便是,讓姐姐費心了。”
“瞧你這話說的,”若蘭又拿上一束鮮花,用繩子簡單的紮了一下,遞到蕭姍面前,“這是師父上山順路采回來的,你也拿上吧。還有這個……”若蘭一手拿着發釵,為蕭姍插上,不住的點頭,“你戴上真好看,這是素心來的時候帶來的,我沒帶過。姍兒妹妹別介意。”
“使不得,”姍兒輕聲細語,将手裏的草藥和山花放到石桌上,翹起蘭花指,摘下那只若蘭為她插上的發釵,“姍兒有,還是姐姐帶吧。姐姐帶上才更好看。”
“你啊你,姍兒,你這發簪可是帶了兩年都沒換過了。”若蘭見拗不過姍兒,只好作罷。姍兒骨子裏的執拗,像極了那個人。
蕭姍咬唇,眼中掠過一絲憂傷,便很快隐藏,“這只最是喜歡,便戴的久了些。”
白玉鑲紅珊瑚珠子雙結如意釵,那次集市白顧靖為蕭姍買下的。蕭姍仍舊記得樹蔭下,白顧靖搖着折扇,額前碎發輕擺,眼中滿是笑意,她手中搖擺的扇子,送出的清涼柔風,都落在自己身上。
蕭姍彎彎唇角,陷入沉思中,不自覺的眼中已是氤氲。
“姍兒,你随我來,我有話與你說。”仇英走出來,就見蕭姍呆呆的站在那裏,一顆淚滴順着面頰滑落,嘴角仍有笑意,隔得人心疼。自從白顧靖的銘牌送回白府,不曾有誰見過蕭姍哭泣,全府上下,唯有蕭姍最是堅強。安慰白饒,陪伴顧青,蕭姍瘦小的身影,一下子變得很高大。白府上上下下,由蕭姍挑起大梁。沒人知道蕭姍心中的痛,甚至有人閑言蕭姍早就像要離開白顧靖了,要麽怎麽兩個人一起那麽都沒生個孩子呢,這下白家要絕後了。蕭姍不去理會那些沒有根據的話語,她仍舊堅持着白府少奶奶的角色,顧青病了,就差人請郎中。白饒悶了,就差人買上只八哥作陪。只有她,夜深了,一個人蜷縮着,舔舐傷口,滿臉淚痕。
“師伯。”蕭姍随着白顧靖,稱呼仇英為師伯。
仇英帶着蕭姍上到山頂,高處有風不勝寒。“姍兒,你看遠處山巒疊嶂,山下村莊渺小,站在這山頂上,總是有一種豁然開朗,一覽衆山小的感覺。”
“師伯說的是。”蕭姍聽着仇英說的,放眼眺望,遠處山脈連綿,山上郁郁蔥蔥,山下村村落落,一小片挨着一小片,寬闊的河流,也變成了細小的線條。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姍兒是個聰明人,這個道理應該懂。”
蕭姍淺笑,“師伯好意,姍兒心領了。不過是一個銘牌,又能說明什麽呢。一刻不見靖兒(屍首)……”蕭姍頓了頓看着遠處飄過的雲,“姍兒失禮了,還請師伯見諒。”
仇英感受着蕭姍隐忍的情緒,仿若看到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