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海啊。”
瘦小的小老頭坐在審訊區的一張四角凳上,一雙昏花的老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坐在約束區的孫子,神色仿佛有一些困惑。
怎麽回事呢?
今天早上他還在開開心心的出攤,和隔壁攤位的大媽閑聊唠嗑,說着最讓自己驕傲、得意的大孫子。
“我們家大海,這孩子,就是讓人心疼。娃兒命苦啊,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但是嘿,我可從來不管他學習,一個老頭子,懂點兒什麽?全靠他自覺。結果現在我老周一出門,人家都說我是博士爺爺,哎喲,真是祖宗保佑,給我們周家個文曲星下凡喽!”
隔壁攤位的大媽已經把周學海的故事聽了無數遍,不過還是掩飾不住羨慕的神色:“哎,老周,真不考慮考慮我小外甥女兒?我這兒有照片,長得像我妹,好看的咧。要不讓倆孩子先加個微信,聊聊呗?”
“咳咳咳。”老周笑着揮舞了一下手裏的竹推子:“我們大海還不急,他們年輕人都講究什麽自由戀愛,我可不能插手,省得他生我氣。”
“嗨呀,那哪兒能呢,大海那麽孝順!”
正在老周遞出今天的第一份煎餅的時候,卻忽然發現眼前多了個熟悉的身影。
“哎,小路來了?”周大爺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夥子,見到路铮身姿挺拔地站在小攤前,立刻眉開眼笑了起來:“下夜班了?今天怎麽沒穿警服?來個煎餅?”
路铮在去找周叔之前想了一會兒,悄悄從小巷另一頭繞回了家,換了一身便服才下了樓。
“不用了,周叔。”路铮看起來神色有點複雜,不過低頭攪拌面糊的周大爺并沒有看清楚,他沉默了幾秒,輕聲道:“叔,有點兒事兒,請你幫個忙,行不?”
在路铮的安排下,周大爺的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沒幾分鐘後,他便出現在了市局的審訊室。
一輩子老實本分的周大爺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是會來到這樣的地方,而和自己面對面坐着的,正是被約束椅牢牢固定在凳子上,滿眼血絲,一臉疲勞的周學海——他唯一的親人,他養了二十年的寶貝孫子。
看到這樣的場景,周大爺平日裏攤煎餅時又穩又快的手此時竟是微微顫抖了起來,昏花的老眼中緩緩淌出一行濁淚,順着他滿臉風霜雨雪磨砺出來的溝壑滑落。
他抖了抖嘴唇,有點難過,又滿眼疼愛包容,嘶啞着嗓子說道:
“大海啊,別害怕。”
“爺爺來了。”
周學海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卻在這一刻忽然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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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供述完了?”耿志忠沉穩的聲音在唐邵源身邊響起。
“老大。”唐邵源收回了放在路铮身上的視線,應了一聲:“嗯,筆錄也做完了。”
耿志忠看着遠處走廊裏周學海戴着手铐,在兩名刑警陪伴下越走越遠的背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可惜了。”
唐邵源輕輕點頭,又把頭扭向了走廊的另一邊。
路铮正在那裏扶着周大爺的肩膀,嘴裏沒有說什麽,而微微凸顯的手臂肌肉線條卻彰顯着他無聲的支持。只見他身上套着一件白色T恤衫,一條簡單的棉質中褲——為了避免在接走周大爺的時候過于引人注目,他是穿着便服回警局的——往日裏穿着制服只覺得英氣勃勃,如今這一身打扮,倒是把他襯得小了好些,根本看不出來是快三十歲的人了。
倒是和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沒有太大的分別。
耿志忠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了然道:“小路是個好警察。”
“那是肯定的。”唐邵源深深地看了那個方向一眼,挪回了目光。
在那個方向,路铮正不着痕跡地扶着周大爺走出警局的大門,晨光微曦,為他整個人打上了一層金邊,閃閃亮亮的。
照亮了陰影裏的他。
“師兄他一直都想做一個好警察啊。”
天終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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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學海在見到了唯一的親人周大爺後,內心的壁壘被完全打破了,痛快地道出了自己的罪行,證據确鑿,此時的他已經被送入了看守所。
“我是真的喜愛科研的。在讀博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科研居然能成為如此讓我痛苦的一件事。”周學海苦笑道:“管斌年輕又有才華,跟着他學習确實很有收獲,即使辛苦一些我也能忍受,只是沒想到忍着忍着,這些情緒就在我心裏攢了起來,就好像一堆幹草,平時沒有什麽,只要有一絲火星,就’轟’地燒起來了……”
搞學術的人大約都了解,不少大佬之間的文章井噴,都是因為和對家的撕逼,今天你發一個結果,明天我重複一下沒重複出來,發一個“論某某篇論文中的不可應用之處”,噴來噴去的,大家的文章量和引用都上去了。而周學海也正是趕上了管斌回國開疆辟土的重要時期,在這段日子裏,他幾乎成了管斌手裏的一杆槍,指哪兒打哪兒。
周學海不僅學術能力過硬,人還非常聽話,自是成為了管斌的心腹愛将。只是不少人可能會因為喜愛某個學生而更加體貼他,然而這些人中必然不會包括管斌。在他的眼裏,周學海=好用=聽話=那就多用用=他肯定也樂意。
這樣的等式無疑給周學海的求學生涯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天二十四小時,随叫随到,十分鐘內不回郵件就要發怒,不僅學術全程奉陪,給管斌打飯,去幼兒園給他接孩子,幫他打掃辦公室衛生,就算周末都沒得休息,還得陪管斌打球,還不能讓他輸……
每一天,他都疲于奔命,就算勉強入眠,也不能安睡,管斌的作息時間很不穩定,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接到管斌的電話。
宿舍裏的室友都因此很有意見:“你們導師怎麽這樣?把你當菲傭嗎?你也是,這麽聽他的幹嘛?”
對啊,我這麽聽他的幹嘛?
周學海一邊說,一邊流着淚。
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嘗盡了人間冷暖,讓他性格軟綿,無力反抗,只是告誡自己:“忍忍就好了,就這幾年……”;也許是因為自知自己家庭負擔重,只能靠導師的認可在學術圈裏好好發展……
為了博士畢業後能夠取得管斌的推薦,出國做一站博士後,周學海一直不敢像熊博義那樣公然反抗,只是咬牙忍耐,忍耐了管斌的過分要求,忍耐了管斌毫無征兆的壞脾氣,忍耐了管斌把本屬于他的獎學金名額給了別人,就因為他自己去年得過這個獎學金——在明知那獲獎人水平遠遠不如他的情況下……
在睡不好的夜裏,他不斷安慰自己:再過幾年就好了,到時候自己擺脫了管斌,就可以自由了——到時候他做兩站博士後,回國找一個穩定的工作,把爺爺接過來養老,今後再也不用他起早摸黑的操勞……
然而就這樣的一點小心願,都被管斌毀了。
當管斌理所當然地找到他,說因為手上的項目沒完成,沒找到合适的繼任者,需要他多留一年,做完再走的時候,他脆弱的神經終于像緊繃的琴弦一樣斷開了。
火花四濺,瞬間在他的心頭點燃了熊熊大火。
這把火燃燒了整整一年,在這期間,他精心準備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殺人計劃,他其實并無所謂自己被不被抓起來,畢竟在無數個夜裏,他都恨不得第二天起來拿把刀和管斌同歸于盡算了。不過想到年邁的爺爺,周學海還是退縮了。
“等我為爺爺養老,讓他安心去了,我就去自首。”
“我不能讓他失望難過。”
這麽想着,周學海買了整整一箱盒裝牛奶,用注射器将大量的GHB注入了盒中。
GHB來自于他在美國交換時寄宿家庭小孩治療疾病的藥物,而盒裝牛奶,則是因為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和管斌一起工作的他,很清楚管斌的習慣——午睡之前會喝一點牛奶助眠。
那盒牛奶被他藏在褲兜裏帶進了管斌的辦公室,又在管斌不注意的時候放到了辦公室裏那個牛奶紙箱的最外層,一伸手就能夠拿到。
這一切做完後,他忽然感到一身輕松。
他點着了那篇罪魁禍首,讓他被管斌限制住不能畢業的論文,懷着自我毀滅的心情,将幾頁紙從樓上的辦公室地上的縫隙中投入了管斌的辦公室。
透過那條縫隙,他看到燃燒的紙張恍若一道流星落在了布藝沙發上,瞬間燃起了一片火光。
火光的映照中,他心頭一陣釋然,摸了摸眼睛,竟是流淚了。
所有的不忿、怨恨、委屈、不甘都在火光中熊熊燃燒,就像他心頭的大火,在四處讨好,委屈自己地活了二十多年後,這竟是第一次,他真正感到了随心所欲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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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斌教授的辦公室失火一案告破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又是一個休息天,路铮一覺醒來,眯着眼看了看窗外。
百葉窗擋不住光,然而天色卻依然很暗,他起身湊過去從縫中看了一眼,天空陰翳,沒有太陽,偶爾還有幾絲黑雲飄過,雨珠兒要掉不掉的樣子。
看着天邊陰沉沉的景致,路铮不知道怎麽的想到了唐邵源。
“要是邵源在就好了。”他忽然獵奇地想:“摸摸他的頭發,就知道待會兒會不會下雨。”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失笑,搖了搖頭:“瞎想些什麽呢。”
今天不上班,他暫時也沒什麽特別的計劃,便坐回床上,拿起床頭櫃上的筆記本,輕柔地撫摸了兩下翻開。
本子裏有一些模糊的塗鴉,還有零星的字跡,一頁一頁,從還有些幼稚的一筆一劃,到最新一頁上的“稭稈”二字的漂亮連筆,仿佛承載了一個男孩成長的點滴歲月。
最近他已經很少做夢了。
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嘆了一口氣,路铮輕輕翻開了筆記本的最後一頁,這頁上印着一副小小的華國地圖,上面有十來個省份已經用黑筆斜線劃掉了,剩下的那些省份上,有的地點打着紅色五角星,有的地方畫着圈,邊上還有密密麻麻的筆記。
“豫省:建平縣、平臺鄉、德山縣”
“魯省:大來縣、利靖縣”
“蘇省:青麻鄉、澄南縣、隋泰縣、河荊縣”
……
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他手邊的手機忽然滴滴滴地響了起來。
點開一看,是唐邵源給他發來的微信。
“師兄,今天上午八點在A省師大化學院,有管斌教授的告別儀式,你來嗎?”
路铮翻過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此時剛剛七點半。
手指快速動了幾下,一條微信就發了回去:“好的,這就過來。”
簡單梳洗一番,路铮抄起鑰匙下了樓,在經過樓下一排早點攤的時候,忍不住頓住了腳步,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大媽攤位邊上那個小小空位。
一米多寬,兩側的攤主都默契地留出了這一塊空地,仿佛在等着周大爺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