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壓倒(一更)
在奉雪剛說出“你”這個字時,謝望月就立刻捂耳說道。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奉雪見狀,就真的沒有說。
可謝望月又像是害怕會錯過什麽似的,又把手指猶猶豫豫地放下來。
奉雪就說道:“我想,媽媽曾經是想過,讓你去聯姻的。”
“……你騙人。”謝望月難以置信。
“不然媽媽也不會把你留在這裏這樣久,”奉雪想着謝青燃的一舉一動,“但她還是放棄了。”
謝望月大喊:“為什麽!!!”
奉雪對着謝望月伸出手,指着她。
“因為你不可控。就像現在這樣,一有不如意就七情上臉,就算你進入王庭,成為一個面子工程一樣的角色,你還是會不滿足。”
“沒有人知道如何填滿欲望,特別是不受抑制的欲望。”
“更重要的是……殿下不會答應。”
謝望月冷笑着打量着奉雪:“是,我是沒有你好看,那又怎麽樣?聯姻需要的又不是外表和感情。”
奉雪嘆了一口氣,她上前一步,她第一次這樣靠近謝望月,黑發的少女垂眸看着謝望月,閃耀着星辰般的眼裏,映照着對方逐漸蒼白的臉。
“從小時候開始,你一直沒有改變。你把所有事物都看作是‘東西’,只要你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可是和你一直在打交道的是人。”
“除了你以外,我很少見到這樣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你不是聽不懂,而是好像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不管是好話,壞話,還是別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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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剛才一樣。如果你一旦覺得事情要遭,從小時候到現在,都會捂住自己的耳朵發出尖叫……可是,這一切并不會因為你的舉動而不存在。”
“你完全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我分不清你到底是傲慢還是輕視,讓你眼裏映照不出任何人的樣子。”
奉雪突然擡手摁住謝望月的肩頭,目光堅定地看着她。
“你,去看病吧。”
謝望月一口氣噎在喉嚨裏。
但奉雪的表情卻無比認真,毫無嘲諷的意思。
“現在還在少年時期,還來得及。”
謝望月從奉雪手下脫身而出,氣呼呼地想要扭頭就走,卻聽到奉雪又追加了一句。
“你害怕別人的關心嗎?”
等謝望月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時,她看着自己的手指頭,指甲上還有被撕咬的斑駁痕跡。
而過了一會,謝懷遠敲響了謝望月的房門。
“我們……明天回家。”
門內傳來謝望月的聲音:“我不回去。”
謝懷遠在長廊上已經聽到了謝望月與奉雪的談話,他像是洩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道。
“那麽你要怎麽做?你現在打電話發短信給殿下?闖入教廷,中斷殿下為父忏罪的祈禱?還是要找什麽機會私下和殿下見面,說你想要聯姻?”
“之前那個人也說了,你想……就能得到嗎?”
門內一片寂靜,随後房門打開,謝望月站在門口,臉上滿是憤怒。
“沒出息!”
謝懷遠則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遞給謝望月。
“父親死了。我累了,回去吧。”
謝顯自從回到鄉下之後,一直有酗酒的毛病。
他每天都喝,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現在突然猝死,謝懷遠也不奇怪。
只是,等真的聽到父親的死訊後,謝懷遠還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看了許久。
這才是他……突然變了性情的原因。
父親謝顯從過去開始,就一直在告訴他們,是謝青燃搶了他的爵位,是謝青燃獨占所有權力,把他們放逐到鄉下。
他們應該仇恨,憎恨,讨好,伺機,留在首都報複謝青燃一家。
可是,父親卻從來不敢自己去做。
就和今天謝青燃說的一樣,他有機會争取爵位,可是他卻放棄了。
等謝懷遠和謝望月長大,又被他送來首都,卻什麽都沒有教過他們。
除了滿腔的仇恨和憤怒。
謝懷遠第一次拉起妹妹的手,他低頭看着謝望月斑駁的指甲。
“回去吧。”
“沒有任務了。”
片刻後,謝望月捂着耳朵發出了刺耳的尖叫,直到有仆人聞聲而來,驚慌失措地上前摁住她,死死拘束着她的四肢,這悚人的驚叫才算停下。
然後就是少女安靜地縮在牆角,說了一聲:“回去了。然後,叫醫生來吧。”
望月懷遠兩兄妹悄無聲息地被送走了。
奉雪站在露臺上,望了那遠去的車駕片刻後,便轉身回到了長廊上。
長廊上,謝青燃雙手抱胸看着窗外,似乎之前也在看着那輛車。
“年輕的時候,我時常會覺得壓力很大,很多事情想要找可以信賴的人幫忙。原本最值得信賴的應該是家人,但我卻無法依靠。也是可惜。”
謝青燃說完之後,就看向奉雪。
“殿下從教廷出來之後,你們就見一面吧。”
奉雪輕輕點頭。
昨天她已經向謝青燃出示了時雨發來的短信,謝青燃看過之後,便派人去找了時雨。
等有了确切的答案之後,再讓奉雪去醫院。
如今奉雪擡頭看着謝青燃,謝青燃一擺手。
“人還沒到醫院呢。”
随後奉雪便和謝青燃說了一聲要去看書,就脊背挺直地上了樓梯。
謝青燃也要返回王庭了。
“真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少女喜歡什麽樣的,”謝青燃喃喃自語,“好像也只有之前的那張照片,奉雪算是和人有過點接觸吧?”
很快,奉雪收到了複學通知,這算是近期以來唯一的好消息。
奉雪收拾着自己的書包課桌,發現少了點要用的參考書,決定外出去買。
只是出門之後,天上就下起了雨,在距離書城中心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更是塞車起來。
奉雪望着前方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綿延車隊,便決定自己走過去。
“司機先生,麻煩您靠邊停。”
等奉雪打傘下車,她就近往旁邊的一條林蔭道倒去。
這是一段安靜的小路,聖斯威喜愛種植花卉,因此不管什麽地方,都栽種着配合四季的花。
之前的雨有些大,打濕了滿樹的繁花,馥郁的花枝垂下,落下一地淺紫淡白的花瓣。
奉雪踩着花瓣,小心地繞過地上的水窪,幾只小青蛙在雨裏歡快地在草叢上跳過,奉雪鼻尖聞到了一絲熟悉的香氣。
那是紫色鳶尾的幽蜜混雜着白松香的清淡苦味。
奉雪停下腳步,她擡起頭,在前方十步遠,花瀑掩映之處,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供來往路人休息的小涼亭。
涼亭裏正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歸彥。
好像每一次見到他,他總是與花為伴。
歸彥實在是個适合與美麗事物作伴的男人。
他坐在白石做的長椅上,銀白色繡着青竹與仙鶴的長衫下擺優雅地垂在地面,面前的石桌上還擺着一臺筆記本電腦,旁邊堆滿了各類書籍,還有一個巴掌大的香爐,和一把淺紫色的花枝。
花枝斷口有些枯老,像是從樹上掉落,又被人拾起,小心地撣去雨水,這才放在了桌上。
歸彥時不時在鍵盤上敲擊着,節奏意外地與雨聲重合。
奉雪很意外居然能在這裏見到歸彥,但想到附近是書城中心,又覺得不那麽意外了。
雨聲陣陣,但歸彥突然擡起頭,像是聽到了腳步聲。
他一擡頭,就看到了撐着傘站在花枝下的少女。
奉雪是一個不太注重搭配的人,但今天也許是心情好,她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連衣裙剪裁合身,線條便看起來挺括而高雅,襯得少女的身形更是曼妙。
她微微擡起傘沿,那雙微垂的眼也慢慢擡起,對上歸彥的視線時,他仿佛看到了垂枝櫻從含苞到綻放的瞬間。
歸彥對于外貌其實沒什麽在意的,人總會老去。
可是每每見到奉雪,他卻總是有片刻失神,他想,也許是他很想讓這個少女的眼睛裏映照着他的身影吧。
這便像是藤蔓沿着牆角蜿蜒而上,攀上牆頭,生了貪念。
歸彥站起身,銀白的袖口劃過桌沿。
“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你。日安,勇敢的女騎士。”
歸彥站在涼亭邊上,這便是邀請奉雪進來的意思。
奉雪知曉歸彥是在說那段視頻的事,她突然闖入淨水池,中斷了洗禮的畫面,她沒想到有這麽多人看到。
“忠君之事,”奉雪嚴肅地說,然後她又補充,“還有保護朋友。”
歸彥輕笑,他上下打量着奉雪,覺得這個少女确實如她之前的短信所說,沒有任何損傷後,那總是莫名微提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而奉雪走到涼亭,才看到歸彥的桌子下方,還有一只躺在絲綢披帛上的白絨絨圓滾滾的小山雀。
小肥啾咻咻打着呼嚕,随後又像是在睡夢中突然驚醒,先是困惑地“啾”了兩聲,随後便抓着歸彥的腿一路上跳,落到了石桌上。
它仰頭看着奉雪,像是還記得這個少女,就十分歡喜地揚起小翅膀,對着奉雪“啾啾啾”叫了起來。
“你好,饅頭。”
奉雪伸出手指摸了摸小肥啾蓬松柔軟的毛毛,擡頭看向淺笑的歸彥。
“我是不是打擾了你?”
“我不過在這裏避雨,這裏可不是我的辦公室呀。”
歸彥請奉雪在對面坐下,随意地指着電腦。
“不過配合着雨聲,還有這只小饅頭,倒是很适合寫《青雀黃鹂大冒險4》。”
聽到這句話,奉雪眼睛一亮。
看着奉雪的模樣,歸彥輕笑一聲,清瘦有力的手将電腦往奉雪那邊推去。
“可以看一點,因為只有一頁。”
“可以嗎?”奉雪想看,又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歸彥點頭,這原本就是他的提議嘛。
奉雪迫不及待地看起來,也許是因為雨天激發的靈感,歸彥把第四部 的冒險故事安排在了一個水上世界。
這對毛絨絨長着小翅膀的小鳥來說,真是個巨大的挑戰。
可是哪只小鳥沒有潛入水中,見識水底世界的夢想呢?
奉雪細細看着,覺着就算是這短短的一頁,她也獲得了與青雀黃鹂一樣的勇氣。
看完好書的錯覺之一:我也可以這樣寫。
奉雪的勇氣方向大約是這樣的。
“這本書大概什麽時候出版呢?”奉雪擡頭問道。
可是這句話卻遲遲沒有得到回音,奉雪疑惑地看向歸彥,卻發現歸彥像是發呆或是丢了魂一樣,垂眸看着地面。
不做任何回應。
“歸彥?”
奉雪擡手在歸彥眼前揮了揮,他仍是沒有反應。
奉雪登時焦急起來。
“啾啾!”
饅頭啾對着奉雪揮着小翅膀,一下跳到了桌上的香爐上,它蹬蹬踩着黃銅蓋子,發出一陣脆響。
這是什麽?
奉雪伸手去拿起香爐,發現裏邊的香已經熄滅了。
饅頭啾更是焦急地“啾啾”叫,奉雪莫名地覺得應該把這爐香重新點起來。
她翻找着桌面,很開就找到了工具,等清淡的仿佛焚燒雪水一樣的白煙再次從爐子裏飄起時,沒一會歸彥就像重新播放的電影一樣,緩慢地眨動着纖長濃密的眼睫。
“奉雪?”
歸彥嗅聞着涼亭內的氣味,像是明白了什麽。
他擡手揉着額角,對着奉雪不好意思地笑。
“我有時會這樣。之前你在馬路邊把我拉走的時候,我也是陷入了這樣的……前置狀态。”
“這是什麽病症嗎?”奉雪站起身,她對歸彥伸出手,“你怎麽一點也不着急呢?要快些去看醫生啊。”
歸彥也笑着,他像是想握住奉雪的手腕,讓她不要太焦急。
可是他未曾在手上蓋上錦帕,直接觸碰女性的肌膚,不合禮儀。
“沒事的,只是我從家鄉帶來的老毛病。”
歸彥眼底暗色一閃,随後他便站起身,想讓奉雪坐下。
可也許是剛才的症狀還未完全康複,歸彥有些站不穩,而奉雪下意識地迎了上去,卻沒能接住歸彥向她倒來的身軀。
過去奉雪從未注意過歸彥有多高,只是當她整個人被歸彥覆住,壓在白色的涼亭廊柱上時,她才發覺自己只到歸彥的胸口。
擡頭直視時,只能看到歸彥的鎖骨。
他是肩膀寬厚而高大的。
歸彥雙手撐在廊柱上,盡力不讓自己徹底壓在少女身上。
他真的很怕,眼前這個少女真如傳說中的精怪一般,一壓就碎了。
可是他卻用自己的雙臂和身軀,将奉雪困于這方寸之地。
少女身上新雪般的氣味絲絲縷縷地竄入歸彥的鼻尖,他隐約想起當年從東方三十六國離開前,也是一個大雪天。
年幼的孩子站在雪地裏,看着大雪紛紛揚揚,厚重的雪粒落到了邊界處的一樹盛開的白梅之上。
萬裏之國,千載之民。
無人送他,唯有這樹雪梅。
這是歸彥對于故鄉的最後印象。
那清淺淡雅的香氣,似乎與現在重合了。
少女柔軟的手指輕輕撫上歸彥的額角,她像是十分憂心。
“歸彥……啾啾老師……我們還是去看病吧。”
歸彥嗅聞着少女身上的香氣,黑色的短發掠過少女面部細嫩的肌膚,他們身體相接只有一瞬,歸彥便立時撐着起身。
“抱歉,失禮了。”
黑發青年白皙而稠麗的臉上泛上了淡淡的紅暈,竟讓人感到有些活色生香。
饅頭啾在剛才自己的主人不知廉恥地壓倒少女時,已經羞得用小翅膀掩住了眼睛。
它發出細微的“啾啾”聲,表達着希望這個不合禮儀的主人去坐牢的意願。
奉雪卻哪裏管什麽失禮不失禮,她認為歸彥應該去看病。
她堅定地站在那,歸彥那拒絕的話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好。”
歸彥輕輕點頭,兩人便收拾了東西,打傘而出。
奉雪召來車駕,帶着歸彥上了車。
司機先生震驚到眼球都震顫了。
小姐不是去買書嗎?怎麽買了個人回來?!
不是,這,這到底……
“司機先生,這是我的朋友,他身體有些不舒服,我們先去中心醫院好嗎?書晚點再買。”
奉雪神情有些焦急。
擁有專業素養的司機先生立時改換了方向,往醫院的方向駛去。
這時歸彥的手機輕輕一震。
歸彥垂眸看了一眼,便見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條短信。
【??:王叔,您身上的毒也撐不了太久了吧?只要您答應,我會給你解藥。】
歸彥直接把這條短信删除,并一鍵拉黑。
他像是并不在意,眉眼不動,甚至連呼吸都沒變過。
中心醫院,三樓。
身上受創的時雨從昏沉的睡眠中醒來,謝青燃的人早上已經來過,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但因為沒抓到星回,無從查證,只能小心地保護奉雪,以防萬一。
不過時雨想,那家夥受創也不輕,短時間內應該不會突然出現。
“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
時雨揉着自己的一頭亂發,打着哈欠下了床。
他這都是皮肉傷,小心點照顧腹部的傷口就行了。
時雨溜溜達達地走到長廊,他看着窗外呼吸着雨後的空氣。
謝青燃一方按理要感謝他帶來的消息,但他卻沒要什麽報酬。
這是他自願去做的。
雖然像他這樣的無名小卒,也沒什麽人記得。
但他願意。
一臺黑色的車駕從前方的長道緩緩駛入,此時他還不知道……他即将見到最喜歡和最讨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