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塞壬
日暖花枝的雕花窗格下,歸彥正在看奉雪的便攜電腦。
其上正是奉雪獲得“A”的文檔。
歸彥輕輕滑動着頁面,他看着其上的文字,可以想象少女是如何不思考行文,不思考表述,而是簡單直接地把心裏想的事寫出來的。
這聽起來簡單,但也有些複雜。
很少有人能夠直接地展露內心,總有各類的計算與規避。
因此這篇文檔看起來……難得的真摯。
雖然有些稚嫩,也達不到文學科頂尖的要求引人深思,回想,引起共鳴等等。
但對于歸彥來說,一切文字都象征着書寫它的人,只表達着那個時段的感情。
不過……他原本以為奉雪會再混雜一些別的情感在文檔裏,沒想到這樣純粹而單一。
如同奉雪這樣的女孩,這樣的外表與家世,一路上總會有許多誘惑,但奉雪現在的模樣看來,顯然心志堅定,只有她誘惑別人的份。
……像是有某種更強烈更堅定的目标,在保護她的心。
歸彥将便攜電腦遞回去,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麽。
“和之前相比,簡直換了個人。”歸彥稱贊。
奉雪彎唇笑起來,心中默默雙手合十感謝歸彥,一定是您之前保佑我文曲星下凡帶來的好運。
歸彥時常會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但奉雪的目光雖然熱烈,但他想應該并不是那個意思。
日暖花枝上菜很快,東方的餐廳與西方不同,不喜歡一頓飯吃一個晚上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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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鐘內,他們要的東西就全部上齊了。
奉雪眯起眼,品嘗着嘴裏的糖醋排骨。
雖然公爵府邸想吃什麽都有,但還是傳統菜式更多一些。
奉雪也只偶爾吃過幾次,再吃到熟悉的味道,縱然是奉雪也不由多吃了一些。
當然,她趁隙看了一會坐在對面的歸彥,歸彥低着頭,卻像是察覺到了奉雪的視線問道。
“怎麽了?”
“……那只小山雀,小饅頭今天沒有來嗎?”奉雪好奇地問。
“饅頭啊,”歸彥慢條斯理地用工具拆卸着蟹肉,放在一個小碟子裏,“它昨天偷吃太多零食,撐得來不了,正請人幫忙揉肚肚吧。”
奉雪驚嘆,這到底是吃了多少呀,原本就已經長成小氣球的樣子了。
歸彥把剝好的蟹肉遞到奉雪手邊,奉雪連忙擺手,卻見歸彥笑道。
“女士請我吃飯,我也只能做些這個來表達謝意了。”
歸彥神情很柔和,他似乎深谙不讓人有心理負擔的做法。
“再有下次的話,請你答應我的邀請。”
歸彥笑眯眯地去剝第二只蟹,動作十分熟練。
“歸彥……家裏人也有東方血統嗎?”奉雪看着歸彥的動作問道。
“嗯,不過我本來就是東方三十六國的人,十五年前來到聖斯威居住。”歸彥并不避諱自己的出身。
東方三十六國。
奉雪想起這個世界的歷史書上記載的,在聖斯威的東邊也有一個大國。
那個國家的開國皇帝将自己的領土分封給了三十六個開國将領,并以此為國名。
在過去的歷史中,領土也曾分裂,戰亂的火焰燃燒整片國土,但最終都會整合起來。
那邊文化交融,經濟發達,十分開放,可以說是和聖斯威并列的超級大國。
沒想到歸彥是來自那裏。
接下來的時間裏,奉雪體驗到歸彥不只很會寫文章,也很會說話。他随意聊起話題,節奏舒緩,內容也不難令人理解,也總是一些奉雪關心的事。他旨在交流,而不是輸出,便讓傾聽的人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在兩人吃着最後的梅花糕時,竹林裏若隐若現飄來的歌聲和琴聲突然戛然而止,并發出了刺耳的噪音。
奉雪正疑惑,就聽到有人敲響了房門。
之前領路的女士走了進來,對他們鞠躬致歉。
“演奏者出了一些意外,我們很快就會處理完畢。為表歉意,這一單給您免單。”
奉雪一驚,歸彥卻笑起來。
“哎呀,還真是幸運。”
奉雪也覺得很幸運,可明明這頓是她要請客,這讓奉雪有種請客失敗的微妙感。
“下次吧,”歸彥像是知道奉雪在想什麽,他單手支着下颚,眼眸朦胧,“如果你願意的話。”
奉雪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便見歸彥微微側頭看向窗格之外。
黑發青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那幽深的竹林中看到了什麽。
幾個穿着黑西裝的男性。
剛才竹林中的演奏中斷……真的只是意外嗎?
“我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兩點半,在書城中心有一位文學泰鬥的講座,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歸彥突然轉頭問道。
“咦?我可以去嗎?”奉雪問道。
歸彥點點頭,随後他便站起身。
“現下過去,時間剛剛好。”
奉雪也連忙收拾東西,與拿着傘的歸彥快步走下樓去。
只是奉雪走在歸彥身旁時,總覺得沒有招待好歸彥。
“下次……一定會順利的!”奉雪握拳。
歸彥爽朗地笑起來,手指輕輕撫過唇瓣:“奉雪,不必有心理負擔。我并不是為了得到你的感謝才幫助你的,是我願意幫助你,我才這樣做。”
奉雪微微停頓,卻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這位小姐,為表歉意,日暖花枝還給您準備了小禮品。請您一定要收下。”
那名接待的女士在樓梯後的門口處站着,對着這邊微微欠身,臉上帶着一點懇切。
“那麽我在這裏等你?”歸彥笑道。
奉雪點點頭,她也沒有讓人為難的意思,便走了過去。
在奉雪往後走時,歸彥拿出手機,發送了一條訊息。
【歸彥:哪位大師有空,能不能今天兩點半的時候去書城中心開一個小型講座呢?重酬。】
奉雪跟着那位接待的女士走在朱紅的長廊上,廊柱雕刻着美麗的花卉與祥雲,還有些則刻着鳳凰與青鸾一類的瑞獸。
可是眼前越走越曲折,奉雪突然停下腳步。
“抱歉,女士。家中長輩交待,在陌生的地方跟着別人走,如果路程超過五分鐘,我是不會去的。”
那位女士也驟然停下,她支支吾吾地想說些什麽,可在聽到一點踏過花叢的腳步聲時,她對着奉雪微微欠身退下了。
奉雪微蹙眉尖,實在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便轉身要走。
可就在奉雪側過頭時,卻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奉雪放在記憶角落,卻不曾忘卻的人。
那真是個有些憂郁的美少年。
大抵這世上極受寵愛的孩子身上都會帶着這樣的氣質,本應該驕縱任性,但因為過于聰明,而早熟得知道了世事,眉間染上輕愁。
玫瑰般的少年生着紅色的卷發,濃豔的五官精致張揚,臉部輪廓流暢鋒銳,鼻梁高挺,絕不會被人誤認性別。
花叢之下有一條溪流穿過,發出潺潺的流水聲,溪水的波光倒映在少年的臉上,彷如出水的人魚般绮麗。
這精致美麗得像是某種異類的少年站在豔色的花叢裏,微微低頭,手指撫在盛開的玫瑰上,像是在嗅聞玫瑰的香氣。
紅色的玫瑰上隐約能看到少年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戒指上沒有鑲嵌什麽昂貴的寶石,只有一點金色的雕花符文,像是某種印記。
察覺到奉雪的視線,少年對奉雪甜甜地笑了起來,他動作輕柔地摘下一朵花,如同給神明獻上貢品一般,将一朵玫瑰獻給那名站在臺階上的少女。
這個動作……與奉雪當年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那是在奉雪十二三歲,剛上初中部的時候。
謝青燃帶着孩子們去參加一位新貴族的晚宴,聽說那個晚宴上也有許多新貴族和外國人,謝青燃讓孩子們不要與別人亂說話。
新貴族?奉雪不太明白。
……就是用錢買到爵位的人。謝青燃回答。
等奉雪到了晚宴之上,很快就覺得無趣。
大人們喜歡背着孩子說事,但孩子也不是全然不懂,但還要裝作對冰淇淋和夜晚的星星感興趣的樣子,來讓大人的心靈上有片刻寧靜。
當然,在那個時候,奉雪對于做功課的興趣比任何事都大。
她溜溜達達地穿過庭院,想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奉雪一路走着,呼吸着夜晚的涼風,直到聽到奇怪的敲擊聲才停下腳步。
在她右側的樹林後,有持續不斷的硬物敲擊聲,奉雪好奇地走過去,便看見一座漂亮的玻璃花房,和站在花房裏的少年。
那個少年大約與她差不多大,面容華美豔麗,像綻放的薔薇花。
少年喉間戴着拘束器,像是剛做過氣切手術一類的,他說不出話,只能看着奉雪。
可實際上,在奉雪從林中走出時,那個少年就已經停下了一切動作,哪怕花房的大門已經被他砸出了蛛網般龜裂的痕跡。
奉雪這才發現,原來這間花房被人在外邊反鎖了。
哎呀,誰這麽壞?
“有鑰匙嗎?”奉雪站在玻璃門前仰頭問道。
紅發少年搖搖頭,他垂在身側的手已被劃破,滴滴答答地掉着血滴。
但他像是感覺不到痛,緩緩将手貼在厚重的防彈玻璃上,像是想要觸碰奉雪放在門上的手。
可他的動作還是太慢,少女低下頭,拿起那個密碼鎖看了一會。
奉雪想了幾個密碼試了試,其中一個恰好打開。
“YE,正好是今天這位新貴族的姓氏首字母。還好,這個事還沒有做得太糟糕。”
奉雪打開門,便見紅發少年走了出來。
少年對奉雪露出了甜如蜜一般的笑容,身上散逸着玫瑰與海鹽的香氣,他像是想牽起奉雪的手行吻手禮,卻發現自己的手上都是傷口。
“我只有手帕,先按壓着,快回去找人醫治吧。”
奉雪看着這明顯說不出話的少年,頗為同情。
“跟我來。”
奉雪這麽說,那名少年就跟着奉雪走。
每走一步,少年都會踩在奉雪上一次落腳的地方,就像在玩某種隐秘而愉悅的游戲。
等回到會場時,正好是那位舉辦宴會的新貴要向衆人介紹繼承人的時候。
那名繼承人遲遲未來,衆人都有些議論。
而這時……那名紅發少年走了進來。
那位新貴當即笑了起來,朝着那名少年招手。
“葉瀾,過來。”
紅發少年便對奉雪微微一笑,緩步走上臺階,雙手背于身後。
他站在父親身邊,像所有貴族少年一樣,姿态優雅地躬身行禮。
而站在葉瀾身邊的那個明顯年長一些,生得有幾分相似的少年人,臉色煞白。
等介紹完畢,葉瀾從臺階上離開,再出現在奉雪面前時,他已經換了新衣服,手上也許已經包紮了,戴上了新的白手套。
“你已經好了嗎?”奉雪沒有答應與葉瀾共舞,只指着他的手。
葉瀾點點頭,笑容有些羞澀而腼腆。
那名與葉瀾有些相似的少年走了過來,在見到奉雪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豔。
“弟弟說多虧你的幫忙,他才能從花房出來。大家剛才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正慌張呢。謝謝你。”
看來這人是葉瀾的兄長。
奉雪說沒什麽,卻見葉瀾笑着對他的兄長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看着葉瀾的口型,奉雪一開始還沒有理解,等到葉瀾的兄長倉惶離去時,奉雪有些不信,又隐約覺得葉瀾好像真的對他的兄長說了那句話。
【哥哥,我剛才……去給你挖墳了。】
周圍人聲歌舞聲喧鬧依舊,唯有這方天地在一瞬間靜止。
葉瀾在璀璨的燈光下對着奉雪笑得十分甜蜜。
【在這個家裏,許多人都聽他的,除了你。】
【我真喜歡你。】
那一天的舞會結束後,奉雪做了一夜落在海水之中,掙紮着想浮上水面,卻被玫瑰花枝纏着腳踝往下拖的噩夢。
奉雪不明白這個夢預示着什麽,總歸不大好。
等第二日她去上學時,再次見到了葉瀾。
葉瀾借用了外國轉校生的名額,進入了垂櫻。他的母親也确實是外國人,加上塞了足夠的錢,垂櫻學院也網開一面,讓人進來。
葉瀾便時常去找奉雪說話,不,他還不能說話,因此他便在奉雪上下課必經的路邊,時時等着奉雪。
“你這是跟蹤狂的行為。”奉雪在第一次就指出。
可葉瀾就像是聽不懂一樣,依然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奉雪身後。
傳說中小美人魚的故事裏,美麗的人魚獻出了自己的聲音,才獲得了能在陸地上行走的雙腳。
但奉雪看着葉瀾兩步就追上她,健步如飛的樣子,心想如果葉瀾是人魚,那麽他是用自己的聲音換來了強大的身軀。
而當時謝家的兩位雙生子還在小學部,并不知道奉雪那時頗有些困擾。
好吧,如果只是跟着。
奉雪習慣了葉瀾追在身後,也習慣了葉瀾經常贈送她不要的禮物,随後又像被雨淋濕的小狗一樣,喉嚨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垂頭喪氣地離去。
他也許只是因為奉雪幫了他,就生出了依賴。
這樣葉瀾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小男孩。
那天在舞會上看到的……也許是奉雪的錯覺。
但過了不久,葉家的那位曾經把葉瀾鎖起來的兄長意外死去了。
那場盛大的葬禮上,葉瀾站在人群最前方,他突然回頭張望,正好對上站在謝青燃身側的奉雪,他仰起頭,朝奉雪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看,現在誰也不能把我關起來。而我,成了那個能關門的人……】
似乎與葉瀾有競争關系的兄長死後,葉瀾在學院裏行事越發張狂。
他開始變本加厲地跟着奉雪,報一樣的課,時常想帶着奉雪去看他準備的禮物,奉雪有好幾次都差點上課遲到。
實在忍無可忍之下,奉雪皺眉對葉瀾說道。
【這位同學,在AS考試結束之前我只想學習。任何打擾我學習的人,我都會非常非常讨厭。】
【讨厭到再也不會看一眼的地步。】
【這麽說,您明白了嗎?】
奉雪甚至連葉瀾的名字都不叫了。
而在奉雪說完之後,她就看着那外表美麗而脆弱的少年,大大的眼睛裏滴滴答答地落下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這些眼淚沒有同神話中一樣,落地成珠,它們只是落在地上,打出了一點又一點的水漬。
最後,葉瀾吸着鼻子,從手中遞出了一朵豔麗的玫瑰。
玫瑰上的刺都已剔去,玫瑰在夕陽下鮮妍盛開。
可奉雪遲遲沒有接過,葉瀾終是垂下頭,離開了奉雪身邊。
第二天,奉雪沒有再見到葉瀾。
此後一直。
奉雪夜裏會問謝青燃,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謝青燃卻笑着摸摸奉雪的頭。
【不必自省。】
【如果你這次原諒他,過了一天他又繼續這樣呢?你再生氣,再原諒,對方再繼續,如此循環往複,痛苦的是誰呢?】
【該改變是他。】
如今在這生滿了豔麗花卉的庭院裏,已經長成的葉瀾對着奉雪再次伸出手,一如當年離開前,他想送給奉雪一枝花。
現在葉瀾歸來,他仍是只想送給奉雪一枝花。
葉瀾微微張口,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在喉間拘束器的限制下,擠壓出了一句破碎的話。
“奉……雪,喜,歡,嗎?”
只是一句話,卻讓奉雪的大腦像是聽到了成千上萬的信息,那聲音動聽得像是超越了人類的界限,真如那些常年航行在幽深的海面上,年老的水手們口口相傳的故事。
【這世上有人魚,它們對人類感到好奇,時常追在船尾,試圖與人交談,或是扔一些珍珠上來惡作劇。】
【但這世上也有一種與人魚相似的物種,它們也對人類感到好奇,但那好奇是基于侵略,占有,對配偶的無限索求。】
【我們稱之為海妖,也稱為塞壬。】
【塞壬綴在船尾,在海面上露出一雙純潔無辜的眼睛,但卻在船上搜索着它的獵物。】
【一旦發現,它就會放聲歌唱,令它的獵物喪失理智,跳下海中。在落入海面的那一瞬,那人便是塞壬的所有物。】
【塞壬将把心愛的伴侶拖入海底珍藏,分享氧氣,食物,卻再也不許對方浮上海面,看一眼天光。】
奉雪的神情有一瞬間恍惚,紅發的少年緩緩上前,手中玫瑰落地,他對着奉雪伸出手……
“奉雪,你遇到麻煩了嗎?”
青年如弦歌般的聲音響起,奉雪的肩膀被人輕輕按住。
黑發的青年笑容溫柔,手上的力道卻不輕。
“這位是?”
歸彥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葉瀾身上。
“先生,想向一位小姐求愛,您必須在她的家人見證之下,才能說出一生只有一次的話語。”
“啊……如果只是輕浮的搭讪,那我便更不能讓這位小姐聽到。”
“我年長她幾歲,受小姐邀約出行,更要負起保護的責任。”
在歸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葉瀾的眼睛瞬間染上了一層陰翳。
他垂在身側的手背青筋浮現,空氣中登時緊繃得如拉到極限的弓弦,只等一聲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