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21
第89章21
在那個李魚所熟知的歷史之中, 明清時期,種痘法已經相當普及了,康熙皇帝也曾在八旗子弟之中大力推廣種痘。
然而, 在這個時代, 種痘法顯然是沒有得到過普及的。西門吹雪僅在晦澀古醫術之中看到過所謂的“痘衣法”, 現實生活之中,卻是從未見過有人故意染上天花。
因此, 李魚所要做的事情,阻力真的很大。
即使在現代, 仍有許多人非常排斥女人掌權, 更不要說在這封建的古代社會了。
總有人記吃不記打,之前鬧出翠濃那事的酸腐秀才們才被趕出銀州不久, 就又有人出來蹦跶了。
而且這一次聲勢還不小。
天花可怖, 而公主給出的解決之法竟然是去自己感染……這些人就到處胡說八道,直說公主府就是有陰謀。
他們還把以前曾流傳過的謠言又說了一通, 說安樂公主本就不是什麽正經人,天天和江湖人搞在一起,誰知是不是秘密加入了什麽魔教,說不準啊……她殺的人越多, 她越高興呢!
人本就會被陰謀論所吸引, 如今大多百姓又不識字, 愚夫愚婦, 說什麽都信, 一時之間,這謠言居然還愈演愈烈,牛痘所無人問津,竟還有好事者跑去砸回春館, 砸完就跑。
在只有一個人的時候,許多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因為很多人都不敢去做。
可是若有一群人,一大群人,這些本來不敢去做的事情,也就可以很順理成章的做了。因為躲在人群之中的人會覺得,法不責衆,反正也追究不到我頭上去。
這些散播謠言的人、恐吓百姓的人,還有去砸回春館的人,心中就是這樣想的。
回春館被砸後,事情很快就報到了李魚的案頭。
公主乃是整個銀州的主宰,銀州的事情,絕不可能不經過她。所以公主府之內,也并沒有敢打着為公主好的名號隐瞞不報的。
但此事一報上去,卻着實氣着了李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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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換了從前,她大概并不會如此真情實感的動氣,可是如今懷了孩子,身子沉重,體內的激素或許也有所波動,她竟一時之間,真的有點氣到了。
她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回春館的負責人吓的大氣都不敢出,幾乎立刻就要跪下求饒。
但公主卻沒有讓他跪,公主不喜歡自己的下屬跪她。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的壓制住了自己那種想要發脾氣的欲|望,道:“莫要跪,此事并非回春館的錯,館內人員有沒有傷到?”
回春館負責人當然已看出公主并不高興了,只是公主雖然不高興,卻還壓制着自己的脾氣,不僅不問責,還關心他們有沒有受傷……
他立刻道:“回公主,曲大人很快就帶着人來了,館內一切無恙。”
李魚便道:“這樣便好,你莫要擔心,此事錯不在你,先回去吧。”
公主蒼白的臉上就顯出一種有些疲倦的神色,回春館負責人不敢多呆,立刻應聲退下。
公主又叫來了曲無容,問她這件事是怎麽處理的。
曲無容聰明絕頂,工作能力也是一頂一的強,那些膽敢圍着回春館打砸的人,自然是被她全抓了起來。
公主點了點頭,又囑咐道:“這幾日重點防着牛痘所,謹防有人來破壞。”
曲無容自然懂這個,她點了點頭。
今日其實已經不早,公主有些乏累了,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先這樣吧,有什麽問題明天再說,我會再想辦法的。”
曲無容卻沒有動。
李魚道:“怎麽了?你還有話要同我說麽?”
曲無容忽然猶豫了一下,道:“公主,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李魚笑了一笑,道:“既然有話,那就直接說吧,藏在心裏反倒不好。”
曲無容便道:“殿下,那……牛痘,真的可以防天花疫麽?”
李魚哽了一下。
她看向曲無容,見她一雙美目之中,滿是困惑。
原來她也不懂。
西門吹雪本來就是學醫的,又讀了許多晦澀的醫書,明白天花的一些特性,也看到過所謂的“痘衣法”,因此才接受的很快。
但李魚卻忽略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西門吹雪的知識。
曲無容的頭腦與見識,已可以說是人上之人了,可是她聽了這種痘之法之後,卻也是半信半疑 ,若非出于對李魚的信任與尊敬,她或許……根本會對這法子不屑一顧吧。
李魚還是忽略了這推廣的難度。
她本來也知道,要推廣一定會遇到阻力,如今聽了曲無容的疑問才知,她還是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想讓銀州人接受牛痘法,想讓天下人都接受牛痘法,僅僅只使用這種騙愚夫愚婦的辦法去宣傳、去威逼利誘,是遠遠不夠的。
李魚久久無言,曲無容都有些慌張了,忙道:“殿下贖罪……我……我……”
李魚勉強笑了一笑,道:“提出一個違背常識的法子,本就需要好好解釋的,我沒有好好向你解釋,你不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曲無容小聲道:“是我愚鈍……”
這怎麽能是她愚鈍呢?若李魚是個土着古代人,也絕不可能在幾天之內就接受完全超出自己理解範圍的事情吧。
她把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恰恰只能說明她是一個溫柔的人。
李魚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此事我有絕對的把握,勢在必得。此法十分保險,不必擔心。”
曲無容本就很信任李魚,聽她如此篤定,自然也放下心來,她笑了一笑,道:“是。”
李魚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曲無容這才退下。
人都走完了之後,李魚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
一點紅推門,大步跨了進來,見李魚坐在坐塌上發呆,便道:“你心情不好。”
這不是疑問句,這是一個肯定句。
中原一點紅其實并不是一個對情緒變化十分敏銳的人,但在面對李魚的時候,他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她的小情緒。
要問他是怎麽發現的,其實他也說不太上來。這種感覺,或許就是心心相依吧。
一點紅剛剛練劍回來,身上出了一層薄汗,更襯得他身材筆挺、肌肉緊實。他進了屋之後,随手把自己的劍放在了一邊,朝李魚走過來,只是礙于身上出了一點汗,怕她嫌棄,就沒有上來抱住她。
李魚卻嗚咽一聲,伸出雙手要抱抱。
或許是絕對被偏愛的感覺實在太好,李魚也漸漸開始離不開一點紅了,被這種濃烈到仿佛要爆炸一樣的感情所包裹住,任誰都會覺得安全吧。
一點紅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手上卻不動,只道:“身上出了汗,怕弄髒你。”
李魚卻不管,非要他過來。
一點紅無法,只得直接抱她去沐浴。
公主近來豐腴不少,肚子裏又揣了仔,抱起來自然重些,不過對于一點紅來說,卻仍是輕輕松松。
他倒是巴不得叫公主重一點,以前她實在是太輕,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似得,在他懷中,他都感覺不到實感。
他們二人進了浴池之後,李魚就一如往常的落入了他的懷中,一點紅伸手撫上她隆起的小腹,道:“今日有沒有不舒服?”
公主的雙手都攀着一點紅的脊背,道:“……這狗孩子,踢我!”
這本是一件很溫情的事情,可一點紅聽了,眉頭卻皺了起來,沉聲道:“難受麽?”
比起即将出世的孩子,他還是更在乎李魚的感受,惡犬最在乎的東西,永永遠遠只能有一個。
李魚心中一暖,已依偎在了他的懷抱之中,她伸手捏着他分明的大臂肌肉,道:“我不難受,你不要擔心。”
一點紅卻并不說話。
這幾個月來,他已見過李魚無數次的難受了,最開始是吐的厲害,後來又什麽都吃不下,徹夜難眠、驚厥……她實在是難受的夠久了。
一點紅看在眼裏,疼在心中,簡直恨不得替她受苦。
一點紅沉聲道:“我必不會叫你再受這苦。”
李魚抱着他一只手臂,不肯松手。
孕中的公主不宜沐浴太久,因此才泡了小一會兒,一點紅就抱着她出來了,換上衣服之後,他就抱着她回屋準備休息了。
李魚身上,也被浴湯蒸的很熱。她昏昏沉沉地被一點紅放在床榻之上,隐約依稀感覺到他躺在了她的身旁,輕輕地把她攬入了懷中。
愛人之間,總愛摟摟抱抱的,人類擁有柔軟的皮膚,或許也是為了去傳遞這種柔軟的情感吧。①
一點紅本不是個很需要睡眠的人,因為李魚,所以才每日如此之早的躺下,然而他卻是睡不着的,只是摟着李魚,叫她能睡得更安心一些。
可今日李魚卻也沒睡着。
過了沐浴所帶來的那個昏沉勁兒之後,她忽然又清醒了過來,牛痘之事一直盤旋在她的腦中,叫她有些心煩意亂的,怎麽也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叫一點紅擔心,于是只能窩在一點紅懷裏,佯裝睡眠。
半晌,頭頂忽然傳來一點紅的聲音:“怎麽睡不着?”
李魚身子一僵,道:“……原來你發現了。”
一點紅無意義的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習武之人,想要判斷出一個人究竟是真睡還是裝睡,哪有判斷不出來的?李魚呼吸并不勻長,他自然早就聽出來了。
李魚也沒有說話。
一點紅又道:“你不高興。”
語氣還是肯定的。
李魚唔了一聲,又往他懷裏鑽了鑽。
李魚悶悶道:“一點紅,你知道最近我打算……打算防天花疫病的吧。”
一點紅言簡意赅:“嗯。”
李魚又道:“我打算叫人主動染上牛痘,這樣痊愈之後就不會再染天花了。”
一點紅繼續:“嗯。”
李魚道:“我若叫你去……染那牛痘,你願不願意?”
一點紅挑了挑眉,道:“有什麽不願意的?”
他說的太過自然,一時之間,竟讓李魚有一點點的恍惚。
她澀然道:“你怎麽答應的這麽快,你就不怕我害你麽?”
一點紅輕笑了一下。
他有些譏诮地道:“剛與丈夫成親,就打算謀害他?”
李魚伸手,輕輕地用拳頭捶了一點紅的胸膛一下。
一點紅悶悶地笑着,被她打了,也哼都不哼一聲。
笑完之後,他才慢慢地道:“你不會害我。”
所以,她無論讓他去做什麽,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
一點紅本就是一個十分偏激的人,他的愛并不平和,他的信任也是如此極端。
李魚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悶悶地道:“可是,你信麽?”
一點紅道:“信什麽?”
公主道:“信這種法子真的可以防天花疫病。”
一點紅道:“我信。”
公主道:“為什麽?”
一點紅淡淡地道:“因為我信你。”
在她身上,什麽樣的事情都不足為奇,區區一個牛痘,有什麽不能信的。
這可能就叫……無腦的相信吧。
李魚抱着他,偷偷地笑了,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腰。這點兒疼痛對一點紅來說并算不得什麽,他仰躺着,并不動彈,只是伸手抓住了李魚的手。
一點紅道:“你是因為近日回春館的事情不高興。”
他又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府中的事情他自然都是知道的。
公主沉默了一下,才道:“是啊……”
她嘟囔道:“若是他們都和你一樣信我就好了……”
一點紅的手臂緊了緊。
公主長嘆了一口氣。
一點紅沉聲道:“他們不了解你。”
沒有人像他一樣的了解李魚了,即使是她之前有過的愛人,那陸小鳳、楚留香,也不會像他一樣的了解她。
因為除了李魚之外,一點紅根本就不想去了解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
李魚聽了這話,卻突然像想通了什麽一樣。
她愣了半晌,忽然笑了,道:“是啊……他們不了解我,所以才不信我的。”
她一直活在銀州人的想象之中,事實上,她從來也都沒有直面過百姓。
一直以來,李魚一直都在有意識的讓百姓去更愛戴她、更擁護她,她也實實在在地做了很多好事,因此銀州人對她本就有很多份的信任。
但在種痘這件事上,這些信任卻是不夠用的。
原因在于……其他的事情,都是直接能看到好處的事情,可是種痘這件事,好處有點虛,壞處卻是實實在在的可以直接觀察到的。
感染疾病,這就是壞處。
牛痘雖然比人痘要更安全,可是謠言卻不管這麽多,一傳二、二傳三,一個說的比一個離譜,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越危言聳聽的謠言傳播的越厲害,因為這本就是利用了“恐慌”和“獵奇”這兩種人性之弱點。
李魚就算是個神仙,也沒辦法改變這一點。
死亡的陰影實在是太大,僅憑她如今在銀州人心中的地位,還不足以抵消這種陰影。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若是把戰線拉長,或許人們就能夠慢慢的接受了。
但十年二十年,會因為天花死多少人呢?
她所不認識的人會死,她所認識的人、珍愛的人,會不會也被卷入到某一場疫病之中呢?
她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自己簡直一秒都等不了,當時當下,她一定要把這種痘之法給推廣出去!十年二十年,這誰才有耐心!
至于方法,在剛剛的一瞬間,她已經想好了。
對于從來沒聽說過“疫苗”的人,會不信任種痘,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李魚要做的,就是讓他們信任,讓那些心懷鬼胎之人無話可說。
李魚對一點紅道:“我要在百姓面前第一個種痘。”
一點紅一驚,眉頭已緊緊地皺了起來,道:“不行!”
種痘無論如何,都是要把自己暴露給疾病,李魚如今月份大了,怎麽可以這樣折騰?!
李魚輕輕地抱住了他,道:“你既然信我不會害你,為什麽不信我不會害我自己呢?”
一點紅沉默了一下,并不回答這問題,只是沉聲道:“你讓我去,你自己不要去。”
如今他已有了身份,乃是安樂公主的驸馬都尉,這件事由他這個丈夫去做,也很合情合理。
李魚卻搖了搖頭,溫柔地說:“一點紅,這是我的事,唯有這件事,是沒有人可以替我去做的。”
一點紅渾身的肌肉,都已繃緊。
他忽然冷聲道:“你決定的事情,本就沒有任何人能改變的了!”
他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
這天下把女人當做軟面團,誰都可以捏一把,然而李魚并不是。她雖然看上去嬌弱妩媚,可是心裏卻是一個極為剛硬、極為堅強的女人,她若決定了什麽事,任誰都是無法改變的。
一點紅也無法改變他,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李魚真正決定的事情,他也沒辦法說服她。
他已很久都沒有這樣冷聲冷氣的說過話了,李魚在他懷中縮澀了一下,垂着頭,好似做錯了事情一樣的依偎着他,想要得到他的原諒似得。
但她的決定還是無法改變。
一點紅深吸了一口氣,雙臂已然收緊。
他道:“我怕你出事。”
李魚道:“我自己大力推行的東西,我自己都不用,如何叫別人相信此物無害?”
一點紅無話可說。
他只能說:“既然你非要如此,我只能跟你一起。”
這風險不能叫她一個人去面對。
但這話,其實也聊勝于無罷了,因為一點紅身強體壯,區區牛痘,并不放在心上。但公主卻身子很弱,又懷着身孕,一點紅實在揪心的很。
李魚嗚咽了一聲,軟軟地道:“好,我們一起。”
她又寬慰一點紅道:“你不要擔心我,若因為懷孕真的發起了疹下不去,那就把靈藥當零食吃啊,總歸是不會有事的。”
一點紅長嘆一口氣,俯身吻了吻她,道:“既已決定好了,就莫要在想,快睡吧。”
李魚點了點頭。
公主的決定簡直就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公主府之中,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對。
從側面也可以看出,種痘之事,即使是府中之人,對這牛痘,也沒有百分百的信任。李魚十分無奈,保證了又保證她絕對沒有事。
另外,市面上又開始流行一種小冊子了。
這些小冊子裏,乃是把天花疫病的方方面面都介紹到了,比如天花的發病症狀、天花的傳染方式、以及天花的後遺症等等。
這其中,當然也寫了得過天花有幸活下來的人,再遇到天花疫病,安然無恙的事情。
小冊子以醫師的口吻,詳細追蹤了幾個曾痊愈的天花病人,他們雖然滿臉麻子,但從此之後,都對天花免疫了。
然後小冊子畫風一轉,又講這養牛場的放牛郎經常會生的一種叫牛痘的小病,這小病本是牛身上的,傳感給人之後,也就起幾個小泡,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可是醫師經過觀察之後,竟發現,養牛場的放牛郎,竟真的很少得天花疫病,以前好幾次天花疫大流行的時候,這些放牛郎也都安然無恙。
然後又講了一個鄉村醫生已人力為一個小兒接種牛痘,待他痊愈之後,觀察到他在天花疫病之中,仍安然無恙。
這個鄉村醫生,自然就是愛德華.詹納醫生,他試接種牛痘的故事本就傳的全世界都知道,李魚拿來化用一下,也不算不說實話。
識字的人,自然看的懂小冊子,不識字的人也不打緊,戲社新上演的一出戲,就叫《詹大夫種痘記》,在詹納醫生的故事裏頭,把天花的一些知識說的清清楚楚,讓百姓們在看戲的過程之中就了解到了這些東西。
人總是更害怕未知的東西的,而且也只有模糊的東西,才會創造更多的灰色地帶供有心人生事,捕風捉影的事情聽的多了,恐慌也就來了。
把事情掰開揉碎了講,反而能叫人更安心。
銀州對種痘的強烈排斥情緒,好似也淡了一些。
然後,一個大新聞很快引爆了銀州——公主殿下要和驸馬一起率先種痘,以為百姓做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