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抱誰大腿?
回顧十八年的歲月,楊惠惠從未見過哪個人能把“不講道理”幾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就仿佛“不講道理”是一件正确無比、應該的事兒,那理所當然的語氣又添加了一層“本世子不講道理,你又能如何”的輕蔑。
總之,把楊惠惠弄了個措手不及。
以前景峰也很蠻橫,可也從未如此明目張膽,這位世子爺,比景峰還要嚣張。
楊惠惠無辜受難,在心裏狠狠呸了一聲,暗暗罵道:仗着有權有勢胡亂栽贓的狗屁世子。
面上卻露出委屈的神色,低頭道:“奴婢從未不敬世子爺,若世子爺非要責罰奴婢,奴婢也認了。”
一副受盡委屈的可憐相,然後低頭狠狠地翻了個白眼。
“你剛才,沖本世子翻白眼?”
頭上傳來涼涼的玉質聲音,聲音很好聽,語氣很肯定。
楊惠惠大驚失色,這人莫不是千裏眼?這麽高的地方怎麽可能看到她翻白眼?
“沒有,世子爺看錯了。”打死都不認。
不對呀,剛才她明明低着頭,再怎麽千裏眼也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他是訛我?又或者胡亂栽贓?
楊惠惠心煩意亂,眼角無意識地掃過旁邊的湖面,表情微凝。平靜清亮的湖面,如一面上好的水晶鏡,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臉,以及臉上憤憤的神情。
楊惠惠:“……”
她以為對方站得高遠,自己又低着頭,世子肯定是看不到的,結果……
楊惠惠臉色變白,趕緊遠離湖邊幾步,垂頭不語。
“膽子挺大。”那道清冷的聲音道,“桂嬷嬷。”
桂嬷嬷躬身上前,“世子爺。”
“今晚只許她吃飯,不許她吃菜。”那不知是圓是扁的世子一句命令,剝奪了楊惠惠期待已久的晚餐。
她在牙行待了三天,食物難以下咽,原本以為進入安定侯府可以吃點兒好的,沒想到被人一句話截胡。
“是。”桂嬷嬷道,“世子爺,奴婢這就帶人離開。”
說罷轉身對十幾個女孩道:“還不快走,杵在這兒礙世子爺的眼嗎?”
楊惠惠夾着尾巴,低頭跟着桂嬷嬷離開,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涼亭裏有道視線一直落在她背後,刺得她如芒在背。
還好還好,這位世子爺雖然發作得莫名其妙,性情卻不殘暴,只是不讓吃菜而已。
楊惠惠委屈的同時,又有點慶幸。
天色愈暗,四周景物朦朦胧胧,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嬉笑人語,像是宴會上不經意飄出,飛到了奴人館這邊。
天井裏,楊惠惠等十幾個人聚在兩張髒兮兮的小桌子邊吃飯,兩個身穿粗布青衣的下等婢女端來兩盆白花花的大米飯,又端來兩個裝着菜的臉盆,嘭地一聲放上桌。
“居然有肉?!”
菜盆剛放到桌上,眼尖的人便發出驚呼。
“或許是主子們的剩菜吧。”有人猜測。
“就算是剩菜剩飯也太好了!我以前都吃米糠的,從沒吃過這麽白的大米飯,還有肉!”有個家貧被賣的女孩差點哭出聲,“果然來大戶人家做婢女是最好的,能吃白米飯,還能吃肉!”
那口氣,近乎感恩戴德。
楊惠惠理解她的想法,她還小沒能力的時候,天天餓肚子,就算有吃的,也是米糠混玉米面,想吃熱乎乎的大米飯,簡直做夢。
那時候她沒有別的理想,最大的渴望就是吃大米飯吃到飽,就連肉都不敢暢想。
十幾個女孩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飯菜剛端上來,十幾雙筷子呼啦啦插到菜盆裏,搶得不亦樂乎。
“這塊肉是我的!不準搶!”楊雪芝憤怒地打掉旁邊人的筷子,夾走最大一塊瘦肉,那表情憤憤得像是一桌子飯菜都是她的,其他人不該碰。
楊青蓮不好意思争搶,低頭細嚼慢咽,但寶娟手腳麻利,幫她搶了不少。
兩桌人搶得熱火朝天,只有楊惠惠孤獨地端着只盛放白米飯的碗,聞着空氣裏的肉香,坐在遠處的石頭上扒飯。扒一口吸一口肉香,狠狠地把一碗飯都吃完,依舊覺得胃裏空虛無比。
明明牙行裏吃糠咽菜,如今吃上大米飯應該是高興的,可楊惠惠卻高興不起來。
都怪那個莫名其妙的世子,非要說她不敬,處罰她,害她吃不到肉……
她明明可以吃肉的。
等吃完飯收拾東西時,院子裏又回來幾個下等婢女,聞到空氣中的肉香,不由驚訝道:“你們吃肉了?”
“是啊。”那家貧的少女捂着圓鼓鼓的肚子,滿足嘆氣,“王府生活真太好了,可以天天吃大米飯吃肉。”
“怎麽可能?”回來的婢女打斷她,“我們可是最下等的婢女,怎麽可能天天吃米飯吃肉?只有逢年過節,或者主子發善心,才會給我們肉吃。”
少女呆住,“可是……”
“或許今兒哪個主子心善,把剩菜剩飯賜給你們了吧。”下等婢女邊說邊走進屋子。
楊惠惠在旁邊聽得心頭一緊,她在梅園待過,知道丫頭們也分等級,最下等的丫頭不可能吃香喝辣。剛聞到肉味兒,還以為侯府比景峰有錢,所以連最下等的丫頭都能照顧到,沒想到居然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有可能今天這頓肉,是她很長時間裏能吃的唯一一頓肉?
想到這裏,楊惠惠感覺錯失了一萬兩銀子,後悔得捶胸頓足,心裏恨透了那莫名其妙的狗屁世子。
原先的婢女回來後,院子裏的房間門陸陸續續打開,四五間屋子原本每間屋子睡三四個人,現在又來了十幾個人,每間屋子得擠六個人才能睡下。
楊雪芝的小姐病又犯了,想要單獨和寶盈睡一間屋子。
“這兒有五間房,你們中拿些人七個人睡一間,剛好能騰出一間讓我和寶盈住。就最角落那間好了,屋子小點兒,我們不和你們搶,如何?”楊雪芝自以為商量地說道。
楊惠惠無言以對,楊雪芝是不是還搞不清楚狀況?伯府裏大家讓着她是因為她嫡小姐的身份,牙行裏大家讓着是因為姐妹關系,寶琴寶娟寶盈是婢女。
可現在已經到了安定侯府!其他人可不會認她是什麽伯府小姐。
楊惠惠退開點兒,免得被人認為和楊雪芝是一夥的。
楊雪芝說完,人群鴉雀無聲片刻,一名高壯的少女站出來,眼神兇狠地盯着她,“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那少女身形高壯,孔武有力,行走間還捏了捏拳頭。
“我……”楊雪芝聲音弱了下去,卻又不想放棄自己的想法,将寶盈推到高壯少女跟前,“你來說。”
寶盈從小伺候楊雪芝,已經習慣聽從她的命令,臉色煞白,可以明顯看出很害怕,卻依舊戰戰兢兢道:“我、我和小姐睡最角落的小房間,你、你們睡其他四個房間。”
“誰給你的臉?”高壯少女一巴掌扇到寶盈臉上,“小姐?這裏沒有小姐?大家都是奴婢!聽懂了嗎?別給老娘擺什麽小姐架子!”
說罷粗魯地推開寶盈,伸手去捉楊雪芝。
楊雪芝吓得大叫:“你不能打我!我妹妹也在這兒!妹妹們快來幫我!”
楊惠惠和楊青蓮毫無動靜。
“哦?你還有妹妹啊,難怪敢這麽嚣張。”高壯少女撸起袖子,兇神惡煞地扭頭在人群中掃視,“誰是她妹,站出來!”
無人出聲。
高壯少女嘿嘿一笑,譏諷地對楊雪芝道:“看來沒人是你妹。”
伸出蒲扇大的手揪住楊雪芝的頭發,劈頭蓋臉扇她兩耳光,“就你這賤人樣還想睡一間房!今晚你哪兒都別想睡,給老娘在外面蹲着!”
楊雪芝被打得嚎啕大哭,奮力掙紮,終于掙脫高壯少女沖進人群,披頭散發地往楊惠惠和楊青蓮跑來,邊跑邊問:“楊青蓮,楊惠惠,我是姐姐!你們就看着我挨打?”
楊惠惠和楊青蓮臉色發白,連連後退,然而楊雪芝卻直直沖着二人奔去,抓住兩人的衣袖不讓她們走。
周圍空出一片地,所有人都盯着她們三個。
楊青蓮慌忙甩開楊雪芝的衣袖,大聲道:“你才不是我姐,我沒你這樣的姐姐!”
楊惠惠也很生氣,甩開她的手,尴尬地瞧着四周的人。
“原來真有妹妹。”那高壯少女打量着楊青蓮和楊惠惠,眼裏劃過嫉妒之色,“都是賤人模樣,一路貨色!今晚你們都睡外面!”
楊惠惠握緊拳頭。
吃不到肉不說,還被楊雪芝連累不能在房間睡覺,晦氣!
其他人聽到高壯少女的話,并不反對。天氣本來就熱,床鋪窄,人少了自然睡得舒服些。
最後,寶琴和寶娟主動出來陪楊惠惠和楊青蓮,加上楊雪芝和寶盈,六個人被攔在房間外。
沒有床,沒有被子。
天上的月亮明亮皎潔,天氣極熱,蚊子嗡嗡亂飛,昆蟲的聲音一陣一陣的。夜晚的侯府有種別樣的寧靜。
幾人站在院子裏大眼瞪小眼,互相指責。
“誰讓你們不幫我?”楊雪芝生氣道,“我們是姐妹,你們居然不幫我!”
楊青蓮不可思議道:“楊雪芝,你自己提出過分要求激怒別人,還想我們和你一起共同進退,要不要點兒臉?”
楊惠惠冷冷道:“而且,你提出角落房間只給你和寶盈兩人住,可沒有說分給我和青蓮。好處不想着我們,挨打了就嚷着讓我們幫忙,你還有理了?”
楊雪芝說不過她們,輕哼一聲,帶着寶盈走到院子角落坐下。
夜色濃郁,楊惠惠再不滿也只能接受現實,合衣靠在廊柱邊兒閉眼打瞌睡。
以前景峰生病,她不眠不休照顧幾日,也是這般靠着床頭眯會眼,那時候是冬日,天氣極冷都能熬過去,現在至少天氣暖和,就當睡涼席咯。
不然還能怎樣?
改變不了境遇,只能改變自己的心境。
第二日迷迷糊糊聽到院門打開的聲音,楊惠惠徹底清醒,趕緊站起身。
桂嬷嬷帶着兩個婢女進院,一眼就瞧見楊惠惠等人歪七扭八躺在走廊上睡覺,不由皺眉,随即又松開眉頭,像是沒看到一樣。
見到她的神情,楊惠惠便知道桂嬷嬷不會管了,不由心往下沉。
下人之間的争鬥,只要不壞管事的事,管事懶得管。
這些她早在梅園就領教過。
除非有主子出頭,否則無人管下人死活,何況她現在是最低等的婢女。
下人要混好,必須得跟着主子。
楊惠惠第一次真心認為,她得抱根大腿才行。以前抱對了景峰這根大腿,在梅園橫着走無人敢管,如今也得跟個得力的主子,才能過好日子。
何況侯府勢力非凡,若能跟上得力主子,說不得主子還能幫着她查娘親的去向,好處多多。
只是,要抱誰的大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