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誰能救她
天蒙蒙亮,門縫外傳來熙熙攘攘的吵鬧聲,每日卯時,東場口的商販陸陸續續出來擺攤。天不亮就趕場的人絡繹不絕,人聲嘈雜。
“賣包子咯!新鮮出爐的包子咯!”
衆多的叫賣聲中,仿佛隔着咫尺的包子鋪的店家,聲音尤其洪亮。中氣十足的聲音,清晰地從門縫裏傳進陰暗悶熱的屋子裏,肉包子熱騰騰的香氣,似乎伴随着叫賣聲一道飄進屋子衆人的鼻端,楊惠惠至少聽到三個肚子開始咕嚕嚕叫。
聞着包子的香味兒,感受到手背的刺癢,楊惠惠微微睜開眼睛,右手擡起啪地拍在左手手背上,一點鮮血濺出,朦胧的晨光裏,蚊子已然扁平的屍體死不瞑目地躺在那點鮮血中。
七月悶熱的屋子裏,蚊子極多,白天黑夜沒日沒夜地亂飛,尋着機會就往人皮膚上叮個包。許是楊惠惠倒黴,那些個蚊子就喜歡叮她,晚上沒怎麽睡着,剛迷迷糊糊入夢,又被外面的吵鬧聲叫醒。
她無奈地彈開蚊子屍體,坐起身,雙足雙手的鐐铐随之發出輕微的嘩嘩聲響。
屋子裏沒有床,冰冷的地面上鋪着新舊夾雜的稻草,便是衆人的床。
“二姑娘,醒了麽?”寶琴睡在楊惠惠身邊的稻草上,聽到動靜揉着眼睛起身。
晨光的熹微中,屋內衆人似乎大多清醒過來,角落、附近都傳來稻草的窸窣和鐵鏈晃動的聲響。
“二姑娘?現在這時候,哪裏還有什麽二姑娘?她擔當得起麽?”朦胧的黑暗中,左側傳來傳來拍打身體的聲響,楊雪芝像是忍耐到了極點,咬牙抱怨,“這地方又悶又熱,蚊子又多,還奇臭無比,到底什麽時候能出去?”
寶琴趕緊朝左邊行禮,“大姑娘。”
“馬上牙婆就會放我們出去。”楊惠惠對楊雪芝敵意的話充耳不聞,聲音平靜地說。
“牙婆拉我們出去,不過是把我們拉到大街上去叫賣,與其那般丢人現眼,還不如留在此處。”楊雪芝從稻草上站起身,用腳踢了踢地上的稻草,“我可不像你和你娘那般沒臉沒皮。”
楊惠惠聲音依舊安靜,“大姐姐,請不要罵我母親。”
“有何罵不得的?若不是你們母女倆回來壞了伯府運勢,我們能落到如此境地?”
楊雪芝憤憤不平地朝楊惠惠走兩步,她脾氣暴躁,這幾日在惡劣的牙行囚禁,早已忍耐到極限,何況她一直覺得伯府被抄家是被楊惠惠母女連累的,心裏充滿怨恨。
“大姐姐,二姐姐,你們就別吵了,都這種時候還吵什麽呀。”楊青蓮略軟的聲音響起,帶了點心煩意亂,“伯府落到此等地步,咱們一家人更應該團結一心,共渡難關。”
“誰和她一家人?”楊雪芝冷哼,“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野種,和她做妓的娘一起忽然攀上咱們伯府,鬧得整個伯府雞飛狗跳,自打她們回來,伯府就沒安生過,才過半年,原本紅紅火火的伯府忽然就被抄家流放,我們也被弄到牙行來發賣。一定是她們天生帶煞,不幹不淨,才壞了伯府的運勢!”
聽到楊雪芝刻薄的語言,朦胧的晨光中,楊惠惠輕薄的眼皮微微顫動,長長睫毛撲扇着,露出一雙黝黑無比的眼睛。
那雙眼睛注視着楊雪芝的方向,視線敏銳冰冷,若是楊雪芝看到,一定會驚訝于這個平日裏沉默謙讓的庶妹居然擁有如此銳利的眼神。
然而房間昏暗,每個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沒有人看到楊惠惠臉上的表情。
片刻後,楊惠惠垂下眼,收斂眸中對衆人來說過于陌生的情緒。
就像她從來沒有生氣過,依舊是伯府裏剛被認回的庶二小姐,沉默寡言,安靜得如同透明。
公侑伯府落難之事,得追溯到半個月前。
大齊朝與匈奴交戰,守城老将張忠飛接連吃了兩個敗戰,京城裏有流言傳他已投敵。優柔寡斷的齊明帝聽信大太監鞏高讒言,連發三道令牌召張忠飛回京,想臨時換上大太監鞏高的人,結果張忠飛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為由拒絕,率兵抵抗。
鞏高恨死了張忠飛,指使爪牙故意慢待糧草軍械,張忠飛抵抗一月有餘,最終敗退,不得不丢掉玉門關退守武城。
匈奴攻打武城良久,久攻不下,只好退兵。
然玉門關以及關外之地全被匈奴占了去,張忠飛回朝後,皇帝便以叛國罪将其下獄,擇日問斬。
以宰相為首的慶黨人士,連同一些有識之士在宮外承天門靜坐,逼迫齊明帝放出張忠飛。
此行聲勢浩大,京城皆知。
楊惠惠新鮮出爐沒多久的父親公侑伯,在主母的慫恿下跑去湊熱鬧,原想着法不責衆,不曾想皇帝此次鐵了心,将靜坐的人全下獄。
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
公侑伯府也被抄家,男的被判流放千裏做苦役,女的被貶斥為奴,拉到牙行發賣,慶幸的是,無一人入教司坊。
“還不是因為你個掃把星,若你沒回來,說不定父親就不會被責罰,就因為你和你娘回來了,帶壞了伯府運勢才會如此!”楊雪芝向來不會承認自己有錯,反正出了錯都是別人的緣故,自從伯府出事以來,楊雪芝全怪在楊惠惠母女頭上,楊惠惠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楊惠惠在半年前才知道自己是公侑伯的女兒,和母親一道回了伯府,回去後自然不受待見。楊惠惠原本以為回到伯府就會過上吃香喝辣的日子,哪曉得回去後日子過得不如意。
但再不如意,至少能吃好睡好,不用過颠沛流離的生活,也不用擔心男人觊觎的目光,為自己的安全而憂心忡忡。
當然,若她一直留在梅園,同樣可以吃好穿好,不用為自己的安全憂心,畢竟當初景峰把她保護得很好,可惜……
想到景峰,楊惠惠忽然失去了吵架的興致,退到牆角根坐下,抱着膝蓋微微發呆。
屋子沒有窗戶,周遭黑乎乎的,模糊的人影在屋裏陸陸續續坐起,手腳鐐铐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借着黑暗在角落的恭桶出恭,尿騷味傳遍整間屋子。
楊雪芝捂住鼻子,怒斥道:“誰在撒尿?”
角落裏傳來寶盈戰戰兢兢的聲音,“回、回小姐,是、是奴婢,奴婢實在憋不住……”
新鮮出爐的、萦繞于鼻端的屎臭味,讓屋內衆人均皺眉捂鼻,站起身往門的方向移動,呼吸門縫裏透進來的新鮮空氣。
處于焦灼和憤怒中的楊雪芝,聞到這股難以忍受的味道,徹底崩斷了緊繃的弦,心浮氣躁地指着恭桶的方向嘶喊:“滾過來!”
寶盈趕緊從角落摸索着走到稻草地兒上,靠近楊雪芝。
楊雪芝啪地一巴掌扇到寶盈臉上,“誰讓你撒尿?臭死了!”
寶盈被她打得捂住臉頰,忍着淚意道:“大姑娘,奴婢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楊雪芝又給了寶盈一巴掌。
寶琴和寶盈關系親密,見寶盈挨打,忍不住哀求道:“大姑娘,寶盈昨兒肚子就不舒服,請大姑娘原諒她。”
“輪得到你說話嗎?”楊雪芝轉頭狠狠盯向寶琴。
外面的天兒愈亮,幽藍色的光照亮門口一團空間,也照亮了楊雪芝充滿焦灼、恐懼、憤怒的臉,任何人都能看出她臉上的不滿和恐懼。
或許她只是借着寶盈和楊惠惠發洩心中的不安罷了。
見她充滿敵意的眼神盯着寶琴,楊惠惠側身擋在寶琴身前,出聲道:“大姐姐,大家被關在一間屋子,只有一個恭桶,人有三急,不在恭桶出恭,上哪兒出恭?”
楊雪芝自己也在恭桶裏出恭,可她偏偏不允許其他人出恭,生怕屎尿多了弄臭屋子。
可人總不能想拉就拉,想不拉就一直不拉。
為此楊雪芝從一開始罵到後來打,弄得幾個奴婢真不敢出,硬生生憋着,等早上牙行的人拉她們去市場發賣的時候,才尋機會出恭。
屋子裏關着楊惠惠、楊雪芝、楊青蓮三姐妹,還有她們的貼身丫鬟。公侑伯府其他的女眷在哪兒,在不在此處牙行,均不得知。
惡劣的環境讓從未受過苦的小姐丫鬟們苦不堪言,才來牙行三天,已然矛盾重重。
楊惠惠擔心自己母親,不想吵。她在被認回公侑伯府前一直在外頭掙紮求生,城府深些,并沒有哭鬧,也沒有大發脾氣,一直在思考如何逃跑,或者尋條生路。
然而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拯救自己的辦法,除非別人肯救她。
在世道面前,她一個小女子的力量太過弱小,毫無辦法。
可又有誰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