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奔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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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對面人的唾沫星子如何在自己的腦門上飛濺,游璐自始至終都像是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般面無表情,偶爾發出幾聲冷笑和哼聲刺激她的父親。
文馨躲在牆後,做賊般偷聽。
“你可真是要急死我,你這個成績讀文科不是浪費嗎?”
“你能不能有一點追求!”
“你是因為我和你媽離婚而懷恨在心嗎?我給你道歉,我給你下跪給你磕頭好不好!”
這種能夠掀翻大樹的怒吼可以在絕大多數中年男人身上聽到,發生地點常為酒桌與燒烤攤邊。
他的語氣越發急促,像是有一種名為恐慌的力量催使着他樹立身為父親的尊嚴。
或許是因曾有原房東與原租戶這段短暫關系,文家與游家還保持着見面點頭問好程度的聯系,文馨偶爾會從母父口中聽到一些關于游家的事。
例如游爸擺脫了游母後拿剩下的錢做了生意,他倒是有點經商的頭腦,很快便以錢生錢,做大了家産,然後與一個帶着小男孩的單身母親結了婚。
例如離婚後他再也沒有去探望過住在游璐外公外婆家的娘倆,但是一聽說游璐中考拿了市前十、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後,他像是終于想起自己已為人父的事實,馬不停蹄地與女兒取得聯系,試圖以吃喝玩樂來博取高材生的歡心。
但是游璐對他此時的殷勤并不感冒,游璐的媽媽也堅決反對這個男人繼續出現在自己的世界,她禁止游璐收下游爸送來的東西,但凡游爸一打進電話,她便會立刻搶下挂掉,同時密切監視游璐的一切人際交往。
這些事都是文馨或多或少從各種人口中聽到的傳聞,具體事實如何不得而知,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到,随着年齡的增長,游璐确确實實變得愈發沉默,閉口不談與自己有關的一切。
就如現在這般。
文爸的火氣依舊沒有消退的征兆:“你選文科不就是在自毀前程嗎?讀文科有什麽用?掙得到幾分錢?”
文馨: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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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學校裏的文科老師真是十惡不赦,毀了幾百號學生的前途。
文馨有些聽不下去了,她不斷向衛生間門口瞟去,暗罵李萌是不是掉坑裏了。
“你說話啊,你啞巴嗎?你是不是就是瞧不起爸爸?”
饒是對游璐看不順眼,文馨也有點同情她此時的境遇。
就算文媽文爸偶爾對她發火也不會挑公衆場合呢。
文馨悄悄探出腦袋,想看看游璐此時的表情。
哪知不探還好,她一伸出頭,游璐像是心有靈犀般輕輕望了過來。
“……!”
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在看到文馨的瞬間驀地亮起,像是蓄謀已久的亮星忽然撥開雲霧,閃耀出場,成為了漆黑夜空中唯一的光明。
在那種奇怪眼神的注視下,文馨呼吸一滞,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下意識想要撤退逃離,誰知李萌竟在此時出現,蹦跳着向她跑來:“我來啦我來啦,剛剛衣服卡住了。”
文馨:!!!
熱情洋溢的清脆女聲回蕩在樓梯間,仿若空谷傳音,及時打斷了游爸的下一波攻擊。
游爸陰沉地轉過頭來,渾身冷汗的文馨也讪讪地望向那邊。
在對上成年人目光的剎那,文馨突然靈機一動,微微俯身:“叔叔好,老師叫我來找游璐!”
游璐仰起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游爸深深地望了文馨一眼,喉嚨傳出怪獸般的低吼:“等一下。”
文馨心裏一緊,她還想說些什麽,但話要出口時卻被中年人瞪回肚裏。
游爸再一次扭過頭去,他本想對游璐進行新一輪的教訓,誰知再看向眼前時,游璐卻已不見了身影。
在文馨和李萌驚愕的注視下,游璐雙手插兜,從容不迫地走上樓來,每一步都穩健得仿若在平地行走,神色無半分異動,完全忽略掉身後滿臉不可置信的老父親。
“游璐!你給我下來!”老父親暴躁地大喊,文馨甚至覺得他馬上就能表演鼻孔吹氣。
然而游璐卻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般無動于衷地停在文馨身前,沉靜地注視着她。
過去總被文馨吐槽“泥潭一般”的眼睛,此時卻像注入了活水般翻湧着柔和的波浪,星星碎碎的光點在湖面蕩漾。
莫名的壓力籠罩在文馨四周,明明游璐離她還有一步距離,她卻感覺自己正在被一點點逼近。
然而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壓力并沒有持續太久,當游爸終于踏上階梯時,游璐忽地抓住文馨和李萌的胳膊:“走吧。”
兩人同時一愣:“呃?”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晃動起來。
“讓一讓,讓一讓!”
視野內的畫面不住地抖動,模糊得幾乎無法看清,她像是躲避世界般與她進行從未有過的逃命狂奔,路人的驚呼與風在耳邊的肆虐都無法壓制住劇烈的心跳。
文馨愕然地望着前方人的晃動的馬尾,仿佛瞬間回到了初中之時。
她在她身後跟跑了整整三年,早已記住她頭發的長度與擺動的弧度。
“咚咚咚咚!”
游爸的吼聲像是被風絞碎般消失,回過頭時身後已經沒有中年男人的身影。
繞過轉角時,李萌掙脫了游璐的控制:“小文!我在教室等你!”
在文馨還未反應過來時,游璐忽地松開了她的胳膊——
“咦?”
那一刻,文馨感覺自己像是被抛棄般,沉沉地墜入深谷。
然而下一瞬間,游璐猛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落下懸崖之人自知将死卻仍咬牙不願放棄最後的求救機會那般,抓緊營救人的援手。
她的溫度,她的心跳,乃至于她靈魂深處的所有悲傷與痛苦,都統統從手紋與手紋貼合之處向對方傳遞。
她們仍在奔跑,脆弱的走廊也在随之震動,即使身後的追兵已經失去了蹤影,她也像是不願放棄此時的溫暖般繼續奔跑。
“那邊的同學!走廊禁止跑步!”
無數人的臉與聲音從眼前流過,像是與人生的過客們短暫地見了一面,唯有手那邊的人卻始終陪伴在身側。
久不運動的身體很快筋疲力盡,喉嚨與肺之間的通道滾動濃煙。
文馨喘息道:“游璐!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
“哈?”
文馨猛地剎車,決絕地甩開游璐汗涔涔的手。
幾乎被感動與滿足填滿的內心随着她的離去而立刻空空蕩蕩,游璐愣神片刻,慢慢停下腳步。
她們停在了某個安靜的角落,暗淡的光線為游璐打上一層灰色的陰影。
文馨抹掉汗水,剛剛才對游璐産生的一點微妙同情立刻蕩然無存:“你不知道你跑啥!”
游璐低下頭,揉了揉手指,悶聲道:“因為要甩開我爸。”
“那不早就甩開了嗎?”
“然後就不知道了。”
文馨:……
感情最初目的是不讓游爸追上來,後面就完全是浪費體力的瞎跑了?
她真是聖母心泛濫,為什麽要陪腦子有問題的游璐做這種無法解釋的行為!
文馨本想用慣常的尖酸語氣嘲諷游璐,但一見到後者低頭垂眸不敢開口的委屈表情,不禁又想起了她父親所說那些令人難受的話。
可恨又可憐。
持續了十秒相顧無言後,文馨用腳尖踹了踹游璐的小腿:“你報的文科?”
“是。”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那就是喜歡咯?”
“可能吧。”
一旦文馨不主動開口,游璐便會像縮頭烏龜般一動不動,氣得文馨想給她一腳。
當然,文馨也确實這樣做了。
游璐平白無故挨了一jio,有些茫然道:“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看你不順眼,踹一腳怎麽了。”
“……”
游璐瞟向文馨頭頂。
這是游璐經常做的動作,每當她這樣做時便會稍稍擡起下巴,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像是看到什麽有趣的東西般眼裏閃過若有若無的笑意,然後文馨便會覺得自己在被狠狠藐視,像是最初與游璐相遇時被嗤笑那般,再次回憶起冷霜覆蓋身體的哆嗦感。
文馨當即大怒:“你又在看什麽?”
游璐低頭:“沒看什麽。”
“哈——我真的——你有什麽事就直說,別總這樣嗯嗯啊啊的,看着就煩!”
游璐似是沒想到自己剛被父親吼完還要被文馨吼,有些不悅道:“我真的沒什麽想說的。”
“那你擺這個表情給誰看,給誰看?”
文馨氣急攻心,不假思索地上手捏住游璐的臉蛋,往兩邊扯去。
游璐:?
她嘴唇較薄,臉頰易擰,在文馨的一通拉扯下還真咧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
本來還在氣頭上的文馨一見到這幅人工笑臉,搭配上游璐驚異又茫然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怒意全無。
她甚至還離譜地産生被樂到的愉快,更加用力地扯臉:“算了你還是別笑了,好難看——”
游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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