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二 前篇:窗戶紙 (1)
01 初遇
“田菲,”高級經紀人張德龍迅速敲了兩下會議桌,“說的就是你。”
剛才還漫不經心的田菲嬉笑起來,坐直了交疊雙腿,撚了撚垂在胸口的項鏈墜:“龍哥,我怎麽了?”
張德龍原本就是裝腔作勢,順着她的手指看一眼,也笑了:“你還真敢問。你這幾年簽了好幾個藝人,簽完賺兩票就扔給別人代理經紀權,當我不知道?”
這樣的事在天鳴內部是司空見慣的,張德龍一向睜只眼閉只眼,但孔東岳這天上午對高級經紀人們下達了最後通牒,限期一周理清經紀權亂象。各大經紀午飯都沒敢吃,立刻召集下屬開會。張德龍轉達完上面的意思,就把矛頭指向最嚣張的典型。
田菲知道自己是被拎出來殺雞儆猴的,不慌不惱地捋了捋頭發:“我沒找人代理經紀權。是我太忙了顧及不上手裏的小藝人,才讓別人幫忙免得浪費資源,犯不着上綱上線。”
她仗着臉蛋漂亮,跟誰說話都是輕佻嬌嗔包裹着尖刺,軟硬兼施沒有打不贏的戰役。張德龍正是知道她招架得住,才拿出來批鬥震懾其他人。
張德龍環視一圈會議室裏的其他小經紀,目光又回到田菲身上:“錯了就是錯了,把你不要的藝人拿出來,大家分一分。行政部那邊已經規範了流程,這次白紙黑字确定了,沒有我的簽字就不能再改。”
田菲輕輕一笑:“龍哥,那些藝人的身價可都落得厲害,哪有人願意跟他們綁定受他們拖累的?”
她說的是事實,但孔東岳杜絕亂簽藝人的決心擺在那,必然不會顧及部分經紀人的利益。張德龍哪有膽子違抗,逼着小經紀們拿出手裏公用藝人的資料,用投影儀一個個地放。
大部分人都意興闌珊地盯着屏幕走神,會議室內一時只剩投影儀的嗡嗡聲和點擊鼠标的聲音。
“我要這個。”
整個會議室都是一愣,張德龍轉頭看向出聲的人,慢慢放開緊皺的眉頭,做個手勢讓助理繼續翻頁。
等所有資料翻完,得到歸屬的只有陳墨亭。
張德龍簡單粗暴地把剩下的藝人均分,揮揮手讓大家出去。亂扔經紀權的涉事者們忙不疊地逃出會議室善後,孫敬寒則不緊不慢地垂頭收拾文件,一根香煙從桌上滾到他眼前。
張德龍自己叼起一根煙點燃,繞過會議桌走向他:“如果你聽我勸,不為柴可的事跟東哥較真,哪會淪落到撿垃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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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敬寒也點上煙:“我那時候不知道東哥的脾氣。”
“再兩年你跟公司的合約就到期了,不做點成績出來,跳槽都不好跳。”
“是啊。”
兩人沉默了一陣,張德龍把煙蒂戳進煙灰缸:“想從陳墨亭身上賺錢太難,還容易被他拖累,你今天辦的這事不明智。”
“我現在這種情況,拖累他還差不多。”
迫于孔東岳的淫威,張德龍不敢在資源上傾斜孫敬寒,不知該怎麽鼓勵昔日的得意門生,無奈拍拍他肩膀:“怎麽說你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別給師父丢臉。”
“盡力而為吧。”
穿着籃球背心的陳墨亭從地上爬起來,扭着胳膊看一眼蹭破的手臂,用嘴型罵了句髒話,伸手把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對手搡了個趔趄。
“有錢了不起嗎?!”對方回推他胸口,卻被他抓着球衣一把甩到隊員身上。
“窮就了不起了?”陳墨亭從嘴角牽出一抹冷笑,上前一步,“來,打球打架統統奉陪。”
對方掙脫攔阻自己的隊友,沖上去一把将陳墨亭推出鏡頭。
“卡!”
導演從監視器後面站起來,撓着頭原地轉了一圈,一臉厭煩道:“感覺還是不對,陳墨亭你自己一個人找找狀态。”
陳墨亭小跑向椅子。寒冬臘月的,就算是室內的籃球場,羽絨服放在一邊也涼透了,穿起來并不暖和。他縮在椅子裏往手上呵氣,翻着放在膝蓋上的劇本,一雙帶着雪泥的皮鞋映入眼簾,擡頭看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對方無聲嘆出一口白汽,脫下長外套遞給他。
陳墨亭看了看四周,似乎沒人覺得這人出現得突兀,起身脫下羽絨服:“謝謝。”
“不客氣。”來人順手接過來搭在手臂上,等他穿好衣服遞出一張名片,“我叫孫敬寒,是你的新任經紀人。”
陳墨亭捏着名片的手一頓:“謝經紀也不打算要我了。”
他簽約天鳴文化不滿一年,代理他經紀權的經紀人走馬燈一樣更換,雖然習慣了卻仍舊心寒。他看着孫敬寒從公文包裏拿出幾份文件:“這是下一個工作?”
“不是。”孫敬寒把文件封面亮給他看,“這是你和我的經紀合約,公司規範了流程,我們的合作關系會落實到書面,以後不會輕易變動。”
陳墨亭到底年輕,穿上有體溫的衣服就能迅速被捂暖,手指也沒那麽僵了。粗略地翻了翻合同,已經有兩個簽名在上面,一個是孫敬寒,另一個不是謝經紀而是田菲,瞬間明白之前所謂“更換經紀人”其實是被田菲玩具似的到處亂借。
“以後要給孫哥添麻……”
“陳墨亭,”劇務跑過來打斷他的話,“導演讓你過去。”
孫敬寒揚手阻止陳墨亭應聲:“我們正在說話,沒看見嗎?”
一個最佳新人獎得主,哪輪得到寂寂無名的小導演呼來喝去?不負責的經紀人為了賺錢就把演員随便簽給爛團隊,別說身價和地位,連起碼的尊重都消磨到這種地步,孫敬寒實在看不下去。
“我今天沒別的事,就在這守着你。”孫敬寒看向驚訝的陳墨亭,抽走他手裏的合同,“這個等收工之後看清楚了再簽,不着急。”
“給孫哥添麻煩了。”陳墨亭眼神一偏,看向他身後的導演,“導演在叫我,不好意思。”
孫敬寒側身為他讓路:“是我該說句對不起,就這麽自說自話地當了你的經紀人。”
陳墨亭笑了笑。
孫敬寒落後兩步跟在他身後,冷眼看導演趾高氣昂地指摘陳墨亭的演技,指摘內容則是言之無物的純粹發洩,連“他媽的”都蹦出來。孫敬寒皺了皺眉,脫下手套走上前去遞給陳墨亭,向導演點點頭:“你好,我是墨亭的經紀人孫敬寒。”
小導演是看準了陳墨亭沒人撐腰才肆意欺負,被突然冒出來的經紀人打了措手不及,氣焰頓消:“有何貴幹?”
“來探探班,看看他工作順不順利,二位繼續,我不打擾你們。墨亭戴上手套暖暖。”
導演想訓斥劇務随便放人進來,卻看見孫敬寒的脖子上正挂着不知哪弄來的劇組通行證,眼皮一跳,讓劇務通知各部門準備開拍。
這是一場夏天的戲,為避免呼出白汽影響拍攝效果,陳墨亭嘴裏含了冰塊降溫,似乎是有話要跟孫敬寒說,卻只能看着他笑。
孫敬寒心說這種情況下都能笑得出來,簡直太适合這個處處虛僞的演藝圈了。
陳墨亭演技算不上完美,但對比跟他搭戲的一男一女至少高出兩個檔次。孫敬寒耐着性子旁觀,完全能預見明年這部爛片上線,陳墨亭身價的各項指标又得下跌。
他陪着陳墨亭拍完一整天,開車把他單獨送回酒店。陳墨亭還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笑着說原來這就是有專屬經紀人的好處。
孫敬寒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替他可惜又替之前的經紀人可恥,叼起一根煙,點燃打火機,問:“不介意吧。”
“不介意。”
孫敬寒這才點上煙:“對不起。”
“啊?”
“這句是我替公司說的。”孫敬寒呼出煙霧,夾煙的手扶着方向盤,“只在私底下說,以前是公司辜負了你,過去了就別計較了,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
煙味慢慢滲透進車裏的空氣,陳墨亭深吸一口,笑道:“對不起是孫哥的口頭禪嗎?今天已經說過兩次了。”
“沒發現。”
陳墨亭不再就此深聊,仰在車枕上閉起眼睛:“孫哥,我還有希望嗎?”
“當然有,所以我才争取到跟你合作的機會。”
他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冷淡卻意外地誠懇,陳墨亭無聲揚起嘴角。
接戲的酬勞一部不如一部,代言和廣告的品牌一個比一個低端,陳墨亭自己都不信還有什麽未來可言,孫敬寒卻能毫不遲疑地睜眼瞎說,有些滑稽。
兩人回到酒店,陳墨亭從頭到尾看了遍合同,坐在桌邊拔出簽字筆。
“不跟家裏人商量商量?”
陳墨亭剛在落款處寫下一筆,聽到孫敬寒的話筆尖頓住了:“商量什麽?”
“合同。”孫敬寒說,“你社會經驗淺,該跟家長商量之後再做決定。”
陳墨亭垂眼笑笑:“孫哥還不知道吧,我家裏人反對我當演員,到現在還斷絕着關系,沒法跟他們商量。”他用筆頭敲敲合同,“我的閱讀理解能力還可以,合同沒什麽問題,你不至于騙我,我也沒什麽可騙的。”
他在幾份文件上簽了字,走向孫敬寒遞給他:“謝謝提醒。”
孫敬寒只知道他是退學進入演藝圈,第一次聽說他身後沒有家人支持,微微皺眉:“你現在住哪?”
“天通苑那邊。”
“房租多少?”
“七百。”
這個價格只可能是跟人合租,孫敬寒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還有幾個月房租到期?”
“兩個月。”
“你打算怎麽辦?”
“不出意外就續租。”
孫敬寒戴上眼鏡看着陳墨亭,後者坦然回看他,似乎并不認為自己的處境有多麽可憐。孫敬寒很清楚他在過去一年接過多少工作,知道他手裏四五十萬還是有的,生活得如此得過且過,除了強烈的危機感之外沒有其他解釋。
讓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孩子擔心生計問題,相關人等居然可以心安理得。
“你住到我家來吧。”
陳墨亭以為他客氣:“我自己住沒問題。”
“天通苑的交通太不方便,你又不會開車。”孫敬寒把文件裝進公文包,“想在演藝圈混下去,你要學習的東西很多,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路上。”
陳墨亭一直維持的笑容有了裂痕,抓了抓後腦勺:“孫哥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孫敬寒倒是笑了笑,“我不強求,如果感興趣可以去我那看看居住條件,還不錯。”
陳墨亭跟在他身後送客:“收留我這麽大一個人在家可是相當不方便。”
“沒什麽不方便的。”孫敬寒打開門,“我一直單身。”
“那可不一定。”陳墨亭笑道,“我是戀愛吉祥物,跟誰走得近誰就會談戀愛生小孩。”
孫敬寒轉身看他一眼:“你多慮了,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孫哥。”
02 起色
孫敬寒關掉鬧鐘,坐在床上撫額醒神十幾秒,穿上保暖衣套上襯衫。
獨居時他可以睡掉早餐,現在有了一個剛成年的同居者,他總覺得有義務樹立個健康生活的榜樣,便把起床時間提前到六點半,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弄點吃的擺上桌,再叫醒陳墨亭。
孫敬寒走出卧室,習慣性地看一眼沙發床上的陳墨亭,卻看到沙發已經折疊起來收拾整齊。家中飄着一股油條的香氣,飯廳方向傳來輕微的磕碰的聲響,孫敬寒循聲過去,見陳墨亭正從保溫桶裏盛豆腐腦。
“早。”
“早。”
孫敬寒與他四目相對,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卧室穿上外褲,但這樣似乎更加奇怪,不得不若無其事地穿着四角褲轉進洗手間。
他稍微變動了客廳的格局方便沙發床的展放,又把書房作為陳墨亭的房間,其他空間公用。陳墨亭的存在感極低,回家後就窩在房間裏不吭聲,偶爾出來喝水或者去洗手間,孫敬寒見到他的大部分情況,都是他在客廳裏熟睡。
“你沒必要總躲着我,這不是寄人籬下,是合作需要。”
陳墨亭遞給他筷子:“沒躲你,我在自己家都這樣,我爸也以為我躲着他。我不想影響你原來的生活狀态,你也不用刻意早起買早飯。”
最後這句才是實話。孫敬寒掰開筷子:“我沒刻意早起。”
“得了吧,孫哥。”陳墨亭說,“以後早餐我弄,你多睡會兒。”
如果不讓他做點事,恐怕他更沒法心安理得地住下去。孫敬寒沒說什麽,算是默許。
兩人吃了幾天外帶的早飯,陳墨亭開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漸漸發展成連晚飯也親自下廚,只要提前結束課程和工作,就去市場買菜回家做兩個人的份。孫敬寒場合多應酬多,很多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吃飯,他也不介意,剩菜第二天早晨回鍋當早餐。
幾次三番,孫敬寒倒養成了向他報備晚間行蹤的習慣。
陳墨亭這天做好了晚飯,收拾起廚房垃圾拎到樓下,推開單元門看見孫敬寒正倚在欄杆上抽煙,出着神對眼前的人視而不見。
“孫哥?”
孫敬寒微愣,摘下齒間的煙:“墨亭。”
“怎麽不上樓?”
“想點事。”
陳墨亭先把垃圾扔了,走到他身邊也倚住欄杆:“你是躲在這抽煙吧。”
孫敬寒被他識破,呼出一口煙:“我不想影響你。”
“其實我不介意,我爸也抽煙。”陳墨亭說,“我還想學呢,只不過沒人教。”
他總是面帶微笑,似乎微笑是一種本能或者一副面具,真假難辨。孫敬寒問他:“學這幹什麽?”
“有男人味。”陳墨亭面不改色地拍馬屁,“我爸抽煙特別帥,你抽起煙來也帥得一塌糊塗。”
“這是錯覺。”
陳墨亭轉到他對面,一臉正經:“你教我吧。”
“抽煙有害健康。”
“拼命工作也有害健康。”
“工作有錢賺。”
“抽煙帥。”
孫敬寒無言以對,撚滅香煙:“先吃飯。”
抽煙沒什麽可教的,誰還沒看過電影電視劇,只要有人遞上一根,自然拿得出腔調。孫敬寒并不想教陳墨亭抽煙過肺,對身體傷害太大,既然他只想耍帥,擺擺樣子就得了。
“抽煙只能帥給你自己看,不要讓除我之外的第三個人知道。”孫敬寒看着他有模有樣地叼着煙,自己也點上一根,“對演員來說,形象就是商品,抽煙會損害你的商品價值,懂嗎?”
陳墨亭點點頭,無師自通地深吸一口氣,呼出時煙霧已經薄得看不出線條,垂眼看着手裏的香煙:“抽煙還會頭暈?”
孫敬寒知道他這是過肺了,臉色一變:“別這麽抽,容易上瘾。”
“沒事,我對戒瘾很有經驗。”
他随口這麽一句,孫敬寒皺起眉頭:“戒什麽瘾?”
“嗜睡症。”陳墨亭挑眉,“孫哥以為我能有什麽瘾?”
這解釋來得坦率自然,孫敬寒微愣,只怪自己社會混多了思想複雜,一個小孩,能有什麽瘾。
陳墨亭趁他專注于感慨,悄悄松口氣。
他的瘾是朝夕相處六年的陳樹微,躲進演藝圈是他主動戒瘾的第一步,不分離個六七年,恐怕戒不掉。
“孫哥。”
“嗯。”
“哪天你交了女朋友,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我搬走就是了,別影響你們感情。”
孫敬寒一頭霧水:“啊?”
“出去約會和出去應酬,帶回來的味道不一樣。”陳墨亭向他的肩膀湊過去,無聲聞了聞,“工作回來是煙味,應酬回來是酒味,約會回來是沐浴液味。”
孫敬寒習慣把換下的衣服堆在洗衣機上,煙酒味濃郁得嗆鼻,沐浴液味是一股清流,很難不被察覺。
陳墨亭對這種情況再熟悉不過了——只要陳樹微和淩劍同時加班,回到家就是這種沐浴液的味道,氣色也不一樣。
孫敬寒撚滅煙蒂:“我沒有女朋友,只不過偶爾出去一夜情。”
“一夜情?”
孫敬寒一頓,心說真是要把小孩教壞了:“是指不跟固定對象……發生肉體關系。交女朋友太麻煩,還需要維護感情。”
“總不會是顧及我吧。”
孫敬寒失笑,順手揉了一下他的頭:“自作多情,我沒那麽善良。”
陳墨亭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也是。”
孫敬寒甚少與人肢體接觸,鬼使神差摸了他的腦袋,一陣別扭,虛握起拳頭:“讓你搬進來是為了讓你過得舒服些,所以別再顧忌那麽多了,放開點。”
“我沒……”陳墨亭下意識地否認,被孫敬寒一瞪,改口道,“好。”
孫敬寒又遞給他一根煙,兩人坐在沙發上看着沒什麽意義的電視節目,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工作上的事。陳墨亭轉眼看向孫敬寒夾煙的手指,看他把煙含進嘴裏又擎在一邊,自己也不曾察覺地笑了笑。
孫敬寒回家前電話告知陳墨亭,說兩人争取了一個多月的劇本到手,明天簽合同。打開門,陳墨亭正在玄關等着,接過他脫下的外套挂好。
“這麽殷勤幹什麽?”
“無以為報,殷勤點才能表示我有多感謝孫哥。”
陳墨亭在過去的一年裏拔高不少,孫敬寒現在需要擡眼看他了:“分內事,不用心。”
“不是所有經紀人都把分內事做得這麽到位。”陳墨亭引着他往飯廳走,“我買了瓶酒,我們先提前慶祝。”
孫敬寒擦着眼鏡上的霧水笑了笑:“你也太沉不住氣了。”
毫不誇張地說,兩人在過去一年裏陪遍了選角導演吃飯,無非是為了拿到合适的角色。如果是爛片邀演,就算是主角,就算片酬偏高,孫敬寒也絕不讓陳墨亭接。他為他争取到的角色都是主角的兒子、弟弟、同事、驚鴻一瞥的所謂客串,雖然片酬不高,陳墨亭卻有更多的機會與知名演員對戲,更多的機會在觀衆面前露臉,漸漸也會受邀參加劇組宣傳的節目,越來越多地被鏡頭照顧到。
他被消耗得七零八落的票房號召力,被一點點補救了回來。
“明天我要跟朋友慶祝,孫哥來嗎?”
“你的朋友都是明星,我摻和進去不合适。”
陳墨亭用極為專業的架勢在他面前鋪一張餐巾,從廚房端出牛排:“我能跟他們認識,大部分是你牽的線。”
“說得我像媒婆似的。”孫敬寒看他給自己倒酒,只倒了一小半便旋轉着瓶身揚起瓶口,也不知是從哪學的這一套,“我只不過碰巧認識他們的經紀人,創造機會讓你們見面,剩下的都是你自己在交際。經紀和藝人是兩個圈子的,雙方人數對等還不至于太尴尬,只有我一個就像單挑了。”
“也是。”
陳墨亭站着給自己倒了半杯,用餐叉敲打幾下杯子,清清喉嚨:“各位來賓,各位影迷,明天我就要簽下出道以來最好的角色了,這全是我經紀人的功勞,我在此向他表示感謝。你們也都跪下向他道謝。”
孫敬寒直接把紅酒從鼻子裏嗆出來。
陳墨亭趕忙抽出紙巾替他擦襯衫,孫敬寒則捏着酒杯繼續大笑,抓着他的手腕拿開:“我自己來吧,我自己來。”
孫敬寒脫下襯衫,到洗手間撒上洗衣粉:“如果我明天出席,你就打算那麽說?”
“我哪敢。”跟過來的陳墨亭倚着門框道,“我也就在家說說心裏話。”
“你的心裏話就是讓他們給我跪下?”
“當然了,我一個人跪表達不出我的感激。”
孫敬寒看他一眼,笑着把襯衫扔進洗衣機,沖淨手上的泡沫回飯廳:“我原以為至少兩年才能走到這一步,現在才用了一年,只能說是你有靈性有天分,跟我沒太大關系。”
陳墨亭倒掉他杯中的酒,重新為他添了一杯:“認真地說,謝謝你把我撿起來。”
孫敬寒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也謝謝你。”
“啊?”
“謝謝你過去一年做的飯。”
陳墨亭煎牛排的手藝好得出乎意料,孫敬寒邊吃邊提前交代一些劇組安排,心說:謝謝你相信我,謝謝你感激我,你帶給我的東西,遠比我給你的要多。
03 分居
孫敬寒看着手機走出電梯,右拐走出一步,被人迎面抱住。
“我回來了。”
陳墨亭跟着劇組去外地拍戲幾個月,似乎又長高了幾公分,孫敬寒已經很難擔住他。
“抱一下就夠了。”孫敬寒抓着他的肩膀推開,“以後別随便摟摟抱抱的。”
陳墨亭還沉浸在收工的興奮中,被他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臉色一暗:“為什麽?”
“我不習慣跟人抱來抱去。”
“以前抱你你也沒說什麽。”
“以前我比你高。”孫敬寒不知道這權利有什麽可争取的,“你鑰匙呢?”
陳墨亭不怎麽高興地跟在他身後進屋:“兜裏,三個月沒見,怕你不習慣家裏有外人,就等你回來。”
“你不算外人。”
陳墨亭仗着自己的臉在他視線盲區裏,放肆地無聲而笑:“孫哥吃飯了麽?”
“還沒有。”
“為了等我?”
孫敬寒皺了皺眉:“是。”
陳墨亭這次出演一個大學剛畢業的支教老師,也許是山區的好空氣好風景釋放了他的壓力,又或者太深入那個開朗陽光的角色,他此番回京,似乎是散漫了很多,不像之前那般拘束。
算是好事,只不過孫敬寒不擅長應對坦率的人。
兩人在小區附近随便找了個家常菜館吃飯,陳墨亭頂着一張風吹日曬到粗糙的臉狼吞虎咽,本來沒什麽胃口的孫敬寒愣是被他吃餓了,叫來服務員加菜。
服務員記下菜名,站在旁邊磨磨叽叽不去下單,孫敬寒剛要質問她,看到她兩眼發直地盯着埋頭狂吃的陳墨亭看,腦袋幾乎歪成九十度角。
“陳墨亭。”
“唔?”陳墨亭鼓着腮擡頭,勉強兜着嘴裏的飯,“怎麽了,突然叫我全名?”
孫敬寒指了指身邊的服務員。
陳墨亭茫然看過去,對上服務員驚喜交加的眼睛,立刻露出聚光燈專用微笑。
服務員強忍尖叫,握起拳頭原地蹦了一下,沖去廚房下單,又沖去收銀臺要紙,結果連帶老板娘也擅離崗位沖過來,要跟陳墨亭合影免單。
陳墨亭說合影沒問題,免單就算了。
對面的孫敬寒一言不發,袖手旁觀他被兩人圍攻、拍照、要十多個簽名。一切結束,陳墨亭狼狽地松口氣,暗搓搓地笑。
“有點明星的感覺了嗎?”
陳墨亭端起水杯,把從剛才開始就噎在胸口的飯壓下去:“別寒碜我了,孫哥。”
孫敬寒笑得意猶未盡:“下周四要拍雜志,這幾天集中收拾收拾你的臉,鄉土氣太重了。”
“這叫健康。”
孫敬寒抽出一根煙:“健康和村兒有很大差別。土成這樣還能被人認出來,只能算奇跡。”
陳墨亭捂住胸口:“太傷人了。”
“演技不到位。”
陳墨亭調整表情,又捂一次:“太傷人了。”
孫敬寒失笑:“好吧,對不起。”
“給我抽一口。”
“四周都是人。”孫敬寒把煙掐了,“轉型之前,你在公共場合給我老老實實地當十佳青年。”
陳墨亭看着他撚煙的手指:“孫哥教訓人的時候特別帥。”
“一般吧。”
孫敬寒沒有兄弟姐妹,父母親都算不上合格,從小沒有與人親近的習慣,而工作上認識的同行就算關系再好,相互間的恭維也不會當真。只有陳墨亭,不知是否演技到位,又或者私生活交叉太多,他拍出口的馬屁,孫敬寒卻聽得心安理得。
陳墨亭嘴上抗議,但還是做足了皮膚的補救工作,加上現場化妝師的技術,在鏡頭下已經擺脫了村頭小夥的形象。
孫敬寒這天暫停了其他工作,專心陪在攝影棚裏,順手拍幾張花絮照片用陳墨亭的賬號上傳微博。沒有預算、沒有團隊,陳墨亭手頭的積蓄除了要打造個人形象,還要留下一些以備不時之需,所以連助理都不願雇——備受冷落的人就是這種待遇。
“恭喜你了。”為這次拍攝牽線的編輯也在現場,低聲道,“憋屈這麽多年總算找到個寶。”
孫敬寒看着聚光燈下的陳墨亭,舉手投足間收放有度,表現力良好,幾乎看不出是個新手:“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這有柴可的八卦,聽不聽?”
孫敬寒對柴可的事不感興趣,但編輯興致勃勃,顯然不該拒絕:“聽。”
“聽說他在私人飯局上大放厥詞,得罪了……”
孫敬寒做出聆聽的姿态,注意力依然全部放在陳墨亭身上。最近這半年,對陳墨亭的好評陸陸續續地傳到他的耳朵裏——會演戲、學得快、懂事體貼、努力謙遜、魅力十足。孫敬寒活了三十多年,覺得老天待自己不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從朝不保夕的藝人助理成為正式編制的經紀人,第二次是他手裏的柴可一鳴驚人,第三次便是遇到陳墨亭這個有潛力有天分的好苗子。
幸而別人沒有這個眼光,或者不像孫敬寒似的必須孤注一擲。
“你打算把這個八卦寫進雜志?”
編輯冷哼:“怎麽可能,我刊有品位上檔次,又不是街頭的八卦小報,私底下讓你樂呵樂呵就得了。”
孫敬寒笑道:“謝謝你費心了。”
柴可恩将仇報地誣陷孫敬寒性騷擾,是很多人都知道的真相。編輯作為孫敬寒的好友,一有機會就要踩柴可兩下,無奈權限不夠,每次都阻止不了這位當紅歌手登上雜志,因此而更加怨念,遠不如當事人釋懷。
“其實我對柴可沒什麽感覺,那些話都是東哥教他說的,他哪敢不說。”孫敬寒反過來安撫他,“塞翁失馬,沒準有一天我還得感謝他讓我遇見陳墨亭。”
“不說這種糟心事了。”編輯搭着他的肩膀湊到耳邊,“最近有沒有好男人介紹?”
孫敬寒捂着他的臉推開:“每天送上門的那麽多,不夠你挑?”
“告訴你個秘密。”編輯揚起左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劃出長度,“模特都是這個,褲子一脫,最後還得我提槍上陣。”
“最後不還是你爽?”
“前後的爽法不一樣,不然你委屈一下,跟我……嗯?”
“我不跟熟人上床,這是原則問題。”
“是是是。”編輯放開他,“孫大經紀從來不違反原則。”
孫敬寒轉眼看向陳墨亭:“原則就是用來遵守的,吃了窩邊草早晚得收拾殘局。”
秦浩就是最好的例證,原本是相安無事的直男合租人,卻因為一次酒後亂性,一寸一尺地滑進糾結的泥潭。公平而言,這并非秦浩一個人的錯,也怪自己不去拒絕。那時的兩人,都太寂寞,太孤軍奮戰了。
說到底,自作孽不可活。
轉眼到了雜志的出刊日,孫敬寒把雜志社寄來的成品歸檔,自己在路邊買了兩本。陳墨亭這天開表演課小竈不在,孫敬寒翻到有他訪談的一頁反扣在茶幾上,發信息給陳墨亭說晚點回家。
陳墨亭知道他八成是去跟人一夜情了,自己在外面吃了晚飯,回家看到茶幾上的雜志,心說去一夜情前還惦記工作上的事,敬業得有點奇葩。
他走近幾步,笑容僵在臉上。
瘾這種東西,就算暫時戒掉,也只是潛伏在角落裏等待一個小小的刺激。陳墨亭想要後退,卻鬼使神差地拿起雜志走進衛生間。
幾年前他開始對陳樹微有了肉欲的沖動,每次性起都強制把腦海中的人替換成喬征,否則無法原諒自己這種龌龊的想法。逃進演藝圈之後,他的欲望才慢慢變得純粹,不再會想着特定的什麽人來自慰,就這樣戒掉了陳樹微,至少他是這麽自我暗示的。
陳墨亭坐在馬桶蓋上盯着雜志封面深呼吸十幾個來回,抹了把臉,自暴自棄地解開褲子開始手淫。
他的分身充血硬挺,腦海中的人像像素極低,幾次要變成陳樹微又被他硬掰回喬征。陳墨亭頭腦發熱、頭暈耳鳴、掌心全是汗水,猙獰呆滞地看着推門進來的孫敬寒。
“……對不起你繼續。”
雜志掉在地上,陳墨亭又愣了兩秒,塞好褲子沖出洗手間。孫敬寒的身影在玄關拐角一閃,緊接着傳來大門開關的聲音。
陳墨亭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門前,一開門險些撞上改變主意折回的孫敬寒。
孫敬寒提起兩側嘴角,僞造出一個的笑容:“吃晚飯了嗎?”
“……吃了。”
孫敬寒繞過他進屋:“上了一天課應該累了,洗個澡去睡覺。”
陳墨亭大腦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我是同性戀。”
“我知道了。”
“然後呢?”
孫敬寒脫下外套挂進衣櫥:“沒有然後,是同志的演員不止你一個,沒必要大驚小怪。”
“那些人沒住在你家。”
“他們是明星,怎麽可能屈尊住在我家。”
他生硬地回避話題,陳墨亭惱羞成怒,怒極而笑:“我在你家對着男人的照片自慰,你覺得無所謂嗎?”
“無所謂。”孫敬寒離開玄關,“別把男人帶回家就好。”
“你怎麽知道我沒帶過?”陳墨亭這些年壓抑的負面情緒一股腦地爆發出來,“除了你這兒我還敢在什麽地方跟人上床?!”
孫敬寒猛地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