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醒了。”
喬征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看向後視鏡中陳墨亭蒼白的面孔。在過去的幾分鐘裏,陳墨亭一動不動地歪在後座,死一般毫無聲息。
“我沒睡。”陳墨亭深陷的雙眼暗淡無光,彎起嘴角露出笑容,“今天張醫生給我講了個笑話,說從前有杯水……”,他猛地一哽,從喉嚨深處掙紮出一句“停車”,沒等汽車停穩就開門沖下去,扶着樹幹吐得一塌糊塗。
“別過來。”察覺到喬征靠近的影子,他試圖用身體擋住一地的不堪,“別看我。”
喬征揚起的手在半空一僵,還是落到他瘦削的肩上:“我們……”
“別碰我!”陳墨亭轉身甩掉他的手,雙眼赤紅青筋暴起地咆哮,“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吃藥!不想再治療!讓我安靜地死!行嗎!”
虛弱的身體扛不住如此激烈的舉動,他腳下一踉跄,喬征伸手攙扶,卻再次被狠狠甩開。
“你是累了,我們先回家。”
喬征的聲音磁性十足,即便帶着壓抑過的痛苦,也像在隐晦地調情。陳墨亭曾開玩笑說他應該改行去做色情語聊,比現在這份工作輕松,穩賺不賠。
兩人紅着眼圈對視良久,陳墨亭似乎動搖了,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天,向飄雪的空中呼出白汽,撞開喬征的肩膀,一步一滑走回車上。
“卡!二號機撤了,四號機就位。墨亭回去再走一遍就結束。雪粉補上,雪花準備。”
導演擴音喇叭一喊,喬征的助理立刻小跑着遞上軍大衣。零下十幾度的天氣,陳墨亭全副武裝渾身冒汗,喬征卻只穿着呢子風衣,在車外站了一兩分鐘就被冷風吹透了。
陳墨亭摘下捂暖的手套遞過去。
戲拍了将近三個月,兩人交換溫度已成慣例,喬征很自然地接過來戴上:“你嗓子還好嗎?”
陳墨亭咳嗽兩聲:“沒事。”為了吐得逼真,每拍一場嘔吐戲他都要提前猛灌鹽水,嘴裏鹹得發苦,“我又拖延進度了。”
喬征從助理手中接過保溫杯,轉遞給他:“是趙導的決定,跟你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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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場戲本是無關緊要的情節,理應一筆帶過,陳墨亭卻在細節上把角色的複雜情感诠釋到極致,影帝喬征又配合得天衣無縫,所以導演執意多加幾個鏡頭,且大部分要留給陳墨亭。
一群人圍在導演身後重看剛才那場,喬征笑着說:“趙導,你可別再給我和墨亭加對手戲了,你看這對視的眼神都不太對了。”
此話一出,周圍人都笑了起來。
正在拍攝的這部電影由名導名演搭夥唱戲,卻逆着商業化的潮流走起了親情路線——喬征飾演的男主角在偶然的機會下,發現形同陌路的弟弟身患重症,所有積蓄都用來支付昂貴的醫療費用,手頭拮據到交不起房租。作為唯一的親人,男主推遲婚期,把弟弟接進婚房居住,繼而與未婚妻引發一系列矛盾。在最初的劇本裏,未婚妻的戲份重于弟弟,現在經過導演臨時起意的加戲改本,陳墨亭卻是搶盡風頭。
導演敲打喬征的胳膊:“管好你們兩兄弟的桃花眼,別走彎路。”
喬征轉頭看一眼陳墨亭,見他笑容中完美融合了應景的調侃和适度的恭維,親密不失謹慎,不由得感慨這小演員的微表情真絕,就算是逢場作戲也稱得上賞心悅目。
陳墨亭的确是裝模作樣,他一向無法從同性暧昧的玩笑中得到樂趣,更何況他還忙着在腦海裏把喬征幹翻了天,聽他用磁性十足的聲音喘息求饒。
他懷着如此龌龊的心思,不露痕跡地站在喬征半步之外,一臉溫順恭謹。
演藝圈裏有臉蛋有演技又刻苦努力的演員成堆,熬出名堂的寥寥無幾。陳墨亭沒背景沒靠山,卻能在出道三年就占下一席之地,相當一部分功勞要歸于他虛僞的本能,一邊是同行相妒,一邊是無孔不入的娛記,圈裏圈外這麽多雙眼睛,他能保住假面具絕不脫落,掩蓋起本性處處讨好騙過所有人,也算是有了制勝法寶。
“你怎麽當經紀人的?知不知道劇組的進度有多緊?現在還拍個屁廣告!你是不是當我是牲口?你是不是有病?”
孫敬寒拾起陳墨亭摔在地上的本子,拍拍上面的灰塵:“我沒病,我也知道時間很緊。”他從業多年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經紀,哪怕被小自己一輪的演員當孫子似的訓斥也沒什麽情緒,把本子揣進胸前口袋道:“跟喬征搭戲賺身價不假,沒賺到錢也是事實,所以你只能當牲口。錢嫌少可以再協商,不管最後怎麽定價,這廣告非接不可。”
他的态度堅決,語氣卻并不強硬。陳墨亭揚手接過他丢來的香煙盒,從裏面拿出打火機,咬一根煙熟練點上:“把喬征弄上我的床,我什麽都聽你的。”
“我要有這本事早就自己開經紀公司了,還窩在天鳴文化幹什麽?”孫敬寒推了一下眼鏡,“你啊,別自恃演技好就當着喬征的面滿腦子黃湯,知道麽?”
“黃湯。”陳墨亭笑着噴出煙霧,“孫哥說話真難聽。”
孫敬寒坐進沙發,也點上一根煙,等陳墨亭緩慢地享受完手裏那根,起身收回煙盒,拿起桌上充當煙灰缸的可樂罐,順手擦淨殘留的煙灰——娛記無孔不入,沒準就會從客房服務嘴裏套話,他可不想讓一撮兒煙灰摧毀苦心打造出來的十佳青年形象:“我走了,你也睡吧。”
“孫敬寒。”
孫敬寒轉回半步。
“說對不起。”
“對不起。”
陳墨亭嘴角微揚:“那廣告我接了。”
“好的。”
孫敬寒關上酒店房間的門,自顧自地笑了笑。換作別的經紀人,碰上藝人號稱罷工早就慌了神,但跟陳墨亭合作近三年,他早就摸清了他的底細,知道這小明星雖然私底下性格惡劣,卻可能是演藝圈裏最敬業最好哄的一個,只需要一句“對不起”,多大的工作強度和壓力都扛得住。
孫敬寒沒興趣深究他這奇怪的癖好,只要這句“對不起”管用就好。
他更加苦惱的,是陳墨亭對喬征經久不衰的性幻想。
陳墨亭十八歲時憑借處女作一舉拿下最佳新人獎,執意放棄學業進入演藝圈,跟家長大吵一架被趕出家門。一個剛成年的孩子,在北京自然是無依無靠,只能暫住在孫敬寒家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孫敬寒很快察覺到他哪裏不對勁,起初還以為是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直到有一天撞見他對着喬征的雜志封面照自慰。
孫敬寒本想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陳墨亭卻借機暴露出糟糕的本來面目——刻薄、任性、下流,反差之大讓他措手不及。
陳墨亭原本就喜歡在他面前開黃腔,當着他的面把年長的有點魅力的男演員意淫了個遍。這次加入《長兄如父》劇組,他更是變本加厲,孫敬寒每每來探班送煙,都不得不聽他傾訴對喬征的垂涎,幾乎要認真擔心起他會把幻想付諸實施了。
他這邊正在考慮怎麽勸說陳墨亭控制欲望,喬征卻站在陳墨亭門外,揚了揚手裏的保溫盒。
作為影帝級別的人物,他的片酬都是按天計算,劇組為了節省經費拼命壓縮拍攝時間,白天拍完晚上還得輪大夜,其他人也是跟着連軸轉,所以除了劇組的盒飯,演員自己加餐兩三頓是常事。陳墨亭不舍得花錢雇助理,也懶得自己出門買宵夜,經常就這麽睡了,自從喬征天天串門才不會空着肚子過夜。
喬征的助理現在已經完全熟悉了陳墨亭的飲食習慣。
人前神采奕奕的喬征其實患有重度失眠症,工作繁忙時還好,一旦有了充足的休息時間反而只能在床上輾轉反側。開拍沒多久,他深更半夜地跑到酒店大堂閑逛,正遇上餓醒的陳墨亭買飯回來,兩人便從點頭之交慢慢相熟。喬征有空就拎着宵夜登門拜訪,或者讨論劇本或者閑聊扯淡,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地玩手機。
陳墨亭可以在大庭廣衆之下放肆幻想,兩人獨處時卻神經緊繃謹言慎行,盡可能不着痕跡地讨好影帝,反倒沒工夫心猿意馬了。
“墨亭。”
陳墨亭正專心吃飯,擡頭應聲的瞬間目光呆滞臉頰微鼓,嘴角還有菜湯,滑稽狼狽的樣子被喬征抓拍個正着。
陳墨亭看着他手機上的照片,笑道:“真接地氣。”
“我也這麽想。”喬征摸着下巴,饒有興趣地品味一番,“這照片太有價值了,得發微博。”
陳墨亭做個“請”的手勢。
喬征嘴角堆起笑紋,發完微博繼續玩手機。陳墨亭的目光從他的指尖滑到脖子耳朵,把他暴露在空氣中的每寸皮膚仔仔細細品味了幾輪,一頓飯吃出兩頓飯的時長,這才收拾起來送他回去。
孫敬寒第二天一早就受到媒體反應的沖擊,摸索手機時打翻了水杯,只好啞着嗓子接電話。有預約采訪的,有邀請新年致辭的,有開門見山直接拉關系的。孫敬寒含糊其詞地應付過去,打開手機才看見喬征淩晨發的微博,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猛地一陣偏頭痛。
剛才的電話轟炸全都是以工作為借口,打探陳墨亭與喬征關系的虛實,打點跟孫敬寒的私人關系。陳墨亭如果當真跟影帝交好,就有更高的概率迅速走紅,小記者想要出頭,可全憑這點兒先下手為強的僥幸。
劇組已經開工,孫敬寒一時半會兒打不通陳墨亭的手機,想興師問罪尚且不能,更別想弄清前因後果了。
經紀人最忌諱的莫過于後知後覺。
服務生引着秦浩走上茶樓二層,修長的美腿在旗袍開叉處若隐若現。秦浩從她身邊經過時不禁多看了兩眼她微敞的領口。
聽到仿制竹門打開的聲音,孫敬寒轉頭看了一眼,見是秦浩,彎起嘴角笑了笑,将筆杆豎在嘴邊示意他噤聲,繼續在電話裏跟人聊工作。秦浩讓服務生換一壺熱茶,走到桌前摘下孫敬寒的眼鏡把玩。
孫敬寒迅速結束通話,拿回眼鏡剛要開口手機又開始振動,被秦浩一把搶過去挂斷。
“秦總,手機就是我的命,你把它挂了等于把我挂了。”
說話的工夫秦浩又挂斷一個電話,索性卸掉電池:“你跟別的贊助商見面也敢這麽怠慢?”
孫敬寒的頭痛卷土重來。
兩人曾在窮困潦倒的年月裏合租一室,後來秦浩四處舉債砸下全部身家創業發跡,數年不見,難相處的脾氣愈發變本加厲。
兩杯清茶入口,秦浩嚣張的氣焰有所收斂:“我看了喬征發的微博,你家小朋友現在不得了,都跟影帝扯上私交了。”
有粉絲的推波助瀾,喬征私拍陳墨亭的照片迅速登上熱門話題榜,秦浩當然看得到。孫敬寒違心地笑了笑:“秦總消息真靈通。”
秦浩仰回竹椅:“你們得到這麽大的好處,怎麽着也得給我點回報。”
孫敬寒接到他的電話時就有不好的預感,聽他這麽說并不意外,把手機電池裝回去,卻不開機:“能拿到角色是多虧秦總,但私交這回事,不是合作拍戲就能建立起來的,個人魅力很重要。”
“忘恩負義。”秦浩指着他的鼻子點了點,“電影是我贊助的,角色是我指定的,你家小朋友跟喬征接觸的機會是我創造的,他這次得到的好處全是我的恩惠。”
孫敬寒在心裏罵了句“奸商”。
秦浩贊助電影在先,孫敬寒求他指定陳墨亭出演男二在後,但按照秦浩的說法,倒像投資千萬只是為陳墨亭搭臺唱戲。
“秦總幫完忙才談回報,是不是晚了?”
“你變壞了。”秦浩冷不丁抓住他的手,食指在他手背上擺動摩挲,“敬寒,我想在這把你辦了。”
孫敬寒保持微笑。
秦浩創業的過程很艱苦,第一年連員工的薪水都是東拼西湊,一頓像樣的飯都吃不起,更不用說女人。那時給他安慰的人,正是孫敬寒。從擁抱到親吻,從用手到用嘴,順水推舟地做到了最後。秦浩對這段關系既迷戀又恐懼,不斷掙紮又不停地妥協,孫敬寒陪着他折騰到麻木,在他發跡之後便默契地斷了聯系。這次找到秦浩拉關系攀交情,這位秦總肯見面敘舊都是僥幸,願意出手相助更是奇跡,但這些都比不上他試圖舊情複燃來得匪夷所思。
兩人面面相觑地對峙片刻,秦浩放開他舉手投降:“今晚有空嗎?我們喝點酒,聊聊。”
“今晚不行。”即便是如此短暫的周旋,孫敬寒也感到力不從心,看出他沒有別的事要說,起身穿上外套,“我約了人談工作。”
“工作是比人情重要。”秦浩伸手越過他肩膀壓緊竹門,湊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記得第一次插你的感覺,又緊又熱,但是脊梁和胳膊冷冰冰的。”說着把一張房卡塞進孫敬寒的褲袋,“我在酒店有個房間,想通了随時去那兒等我,給我打電話。”
孫敬寒拽出他不安分的手:“好的,秦總,只要我有時間就去。”
他既不是精力充沛的毛頭小子也沒達到飽暖思淫欲的物質标準,作為一個奔波勞頓的小人物,二十四小時之內跟兩個性亢奮者打交道除了加劇頭痛之外,沒能激起任何生理反應。
劇組這天的最後一場是弟弟被病痛擊潰,未婚妻聞聲趕來的場面,連拍幾次都沒過。陳墨亭數次跪地撿藥,總是來不及說臺詞就被喊停——問題出在女主這邊,她表達不出導演想要的情緒。
導演一摔本子去廁所,大家都知道他是發狠抽煙去了,沒有一刻鐘回不來。眼見女主紅着眼圈真的要哭,留在現場看熱鬧的喬征上前幾步安慰。陳墨亭閉上眼睛配合化妝師補妝,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的畫面殘留在視網膜上,心說難怪喬征總是緋聞纏身,這種自然流露的紳士做派正是暧昧的溫床。
他張開眼睛,眼前的人換成了喬征。
“情感不要爆發太快,動作要猶豫。”喬征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擺到側對女主的位置上,換上一副哀憐的神色,右手扣住他的後頸,上前一小步擁他入懷,慢慢收緊手臂,“差不多這種感覺。懂了嗎?”
陳墨亭這才反應過來他是把自己當道具向女主說戲,拍拍他的背:“征哥,趙導不讓走彎路。”
喬征在衆人的笑聲中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拳:“減肥減得一點兒肉都沒了,殺青之後請你吃飯。”
陳墨亭捂住胸口,裝模作樣地倒退兩步:“還是我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