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淮水附近的城垣裏,苦冬不盡,徹骨的寒冷好像暗示着什麽。
屋子裏燒着火盆,卻也化不去那股寒意——那甚至不只是寒冷,更像是黑暗裏揮之不去的一雙窺視的目光,從四面八方,不知名的角落悄無聲息地簇擁而來,卻停留在一個壓迫而又疏遠的距離,讓人惶然而不知所措。
這樣的感覺對于荀彧來說越來越清晰,他曾以為自己是無所畏懼的——曾有的一點點畏懼也不過是因那些早已雲散的情愫,而後,他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以他特有的謙和的方式在亂世中我行我素。
而現在他似乎覺察到了反撲而來的力量。然而他早已經體會到這股力量的脅迫,反而在脅迫的盡頭,也有點想要嘲弄他了。
從這一天開始他陷入時斷時續的昏迷,醒來以後時常咳血,偶爾有不那麽折騰的時候,也只能渾身無力地躺一會,或者坐一會。
卻也不過如此而已嘛。
面對着切近的死亡,他反而有那麽一點惬意起來。
荀彧素來善待下人,因此每次侍女和仆從給他收拾被褥枕頭,以及送藥來的時候,看到那些血跡斑駁,都會有人忍不住落淚。荀彧偶爾寬慰他們,仿佛面對死亡的并不是自己一樣。
這些天來那個翻開的書箱一直靜靜地躺在牆角,旁邊還放着曹操送過來的食盒。他每次都會把目光避開那食盒,而今天,他盯着那烏黑的食盒看了很久。
漆黑的顏色讓他想到棺椁——事實上也的确如此。他将葬身于此,伴随着他的那些言語,計策,和日複一日的心血。
事情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呢?他看着食盒,有時候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毫無疑問的開端是他和董昭說明反對曹操稱魏公,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賭,賭曹操還能夠顧念一些稱為舊情或者德行之類的東西。
他毫無疑問地賭輸了。
而注定這次必輸的賭局的,卻好像是很多很多年之前便有了征兆。
那時候那個他愛的人還在,卻也距離死別的時間咫尺之遙。
曹操北征烏桓之前,頭風病一再發作,因而把出征的時間也往後拖延了一段。那段時間華佗隔三差五便去給曹操針灸,甚至醫館的生意都要暫時擱置起來。
荀彧知道曹操的頭風加重,與北征之議論不無關系。朝中支持此戰者少,反對者多。郭嘉本來樂于冒險,一直鼓動着曹操出兵,可是荀彧雖然覺得出兵不是不可,卻仍有隐憂。
然而曹操對此似乎已然下定決心,沒有太多參考他人意見的意思。只是有些朝臣仍舊紛紛建議曹操緩行此事,想來也的确是件頭疼的事。
這一次荀彧沒有多言,他的耳朵已經被郭嘉所陳述的發兵的好處磨出了繭子,實在不想再去曹操那裏重新磨一次。而曹操也沒有特地詢問他的意見。
郭嘉已經開始積極地準備出兵之事了,說等曹操病情好轉以後,就出兵北征。
那時節郭嘉的身體壞到極點,但是看他的意思,似乎還是要随軍北行。荀彧憂心沖沖地勸阻郭嘉,郭嘉卻毫不在意。
“這次出兵是我力主,出謀劃策自然該是我是我的指責。你放心好了,我已經知道該怎麽打這一仗。”
“我不是擔心勝敗,我是擔心你的身體。”
“有什麽可擔心,我還有一口氣就行。”
“奉孝!”荀彧似乎有些生氣了,“好吧,就算是你不在乎死活,曹公現在頭風剛剛好轉,若是再鞍馬勞頓,若又複發,當如何是好?”
郭嘉見荀彧說這樣的話,就知道他也許真的生氣了,什麽都沒說,背過手去在原地轉了幾圈。他不斷輕聲地咳嗽,似乎也是在努力地壓抑自己的病狀。
然後他在荀彧面前站定了,嘴角上挂起一絲苦笑。
“算了,我也不瞞着你了。我本來一直讓元化不告訴你,但是想來想去,還是讓你知道的好。”
郭嘉的表情讓荀彧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寒意。他盯着郭嘉的眼,郭嘉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荀彧。
“元化對我說,以我的病情,大概撐不過一年。”
荀彧驚得退後了半步,定神想想,卻也似乎不是毫無道理的。這些年來郭嘉在無休止地透支他的身體,不管是為了玩樂還是出謀劃策商議大事,乃至于到了這樣一個地步。
而郭嘉似乎毫不以為意,仍舊淡淡地笑着,背轉過身去。
“我知道北征烏桓是一着險棋。”郭嘉說,“但是我還是有充分的把握能夠打贏這一仗,所以才催促孟德出兵。若贏了,也算我此生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若不幸輸了……”他轉過頭來一擠眼,“看在我把命都搭上的份上,孟德他——”
郭嘉說不下去了,掩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奉孝……”荀彧死死抓住郭嘉的肩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想起華佗和自己說的話,有關養生,有節有度之喜怒哀樂。他輕聲用這些話問郭嘉,想不到郭嘉只是撇撇嘴。
“都是元化對你說的吧?他也和我說過。可惜呀,我體格本來就不好,比不得你們,做什麽事有節有度就能夠長壽。我非要把我這皮囊當成祖宗供起來,才不那麽容易生病。”
“那也至少能病的輕點,多……”荀彧的聲音顫抖,“多活些年頭。”
“有什麽意思呢?”郭嘉往坐床上斜斜一歪。
荀彧想了想,“能多和曹公相伴些年頭。”
郭嘉從胸腔裏和咳嗽一起擠出一個笑來:“咳咳……文若可真會說笑。”
“我沒有說笑。”
郭嘉的眼神中有一點點迷茫的神色,然後轉而又複歸以往的狡黠和靈活。
“我這次一走,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你一面。”
“怎麽突然……”
“你知道我是着眼當下的人,我只是不覺得想那麽遠有什麽意義。世事多變,我只怕親手累積的将來,反而是最不想看到的東西……還不如在當下随心所欲,放手一搏。”
郭嘉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聲平和而緩慢,仿佛在思量着什麽一樣一點點地道出。荀彧看着他,忽然有種郭嘉似乎已然預料到什麽悲傷的未來的錯覺。可是他知道,若自己去問,他一定會搖頭說不知道。
無人可以逆料未來,但是有些聰慧之人,總能從一些細枝末節的風吹草動之中,尋到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然而若要整理這些千頭萬緒,又是不可能的。
“你在為何而擔憂?”荀彧這樣問。
“我沒有擔憂。我覺得如現在這樣便很好,不管是生是死,是勝是敗……嗯,現在這樣。”
郭嘉說着,躺了下來。坐床不夠長,他蜷縮起來,和一個巨大的嬰兒一般。荀彧催他躺去榻上,他懶得動。荀彧索性拿了被子給他蓋上,然後告辭回去了。
他剛到家,便看到華佗等在中廳裏面。荀彧本來一張笑臉迎上去,然而看到華佗陰沉臉色,便疑惑起來。
“怎麽了?”
“文若,我是來……告辭的。”
荀彧愣了。轉眼之間華佗已經把他緊緊攬在懷裏,他有種錯覺,那人好像在落淚。
可是他看向華佗的臉的時候卻發現那人臉上沒有淚痕。記憶中他從未見過華佗流淚,可是那哀傷的表情,卻又不是假的。
“出什麽事了?”荀彧還覺得自己在夢裏一般。剛剛和郭嘉的對話,便讓他覺得郭嘉是在和自己永訣,想不到回來以後,華佗又莫名地說要離開。
華佗長嘆了口氣,“人心之難測,竟然到如此之地步!”
他坐了下來,對華佗說起剛才發生的事情。
荀彧去見郭嘉那段時間,華佗正在為曹操針灸。最近這段時間,經過一個月的醫治,曹操很少頭疼了,因此也大為開懷,賞了華佗很多錢財。
今日針灸完畢,曹操忽然對華佗說,請他此次随軍。
“北征烏桓事大,而我又擔心自己頭風病發作,厭惡軍機。”曹操說,“可否請華大夫此次委屈一下,随軍與我治病?我不會虧待你的。”
華佗拱了拱手:“為曹公祛病,在下不勝榮幸。只是我在冀州還有一位老病人,身患罕見之症。前幾年我為之開腹治病,而今他即将到舊病複發之時,我必須去再為之破腹,方才能徹底祛除病竈。另外還有一個病人,因為失卻了我留給他的藥,寫信求藥,我不能不去。”
曹操皺了皺眉,“他們是何身份?”
“一個只是普通富戶,另一個是平民而已。”
“華大夫覺得我曹某人的病,還不及兩個普通人重要嗎?”曹操似乎開始不悅,“上次在邺城你便把我的病情延誤了那麽久,我沒有怪你。這一次,你居然要丢下我不管,卻千裏迢迢為兩個平民看病嗎?”
華佗苦笑,“這和平民與否又有何關系?我去為他們看病,是因為他們的病症嚴重,危及性命。而曹公的病無大礙,有我的藥在,即使稍有頭痛發作,也不會太過嚴重。即使真的發病,我也當為那兩人治好以後,再去北地為您治療。不知道曹公……”
“這次出征,我是極為看重的,不能有任何閃失。若我在領軍中發病,不能指揮而大敗,這責任要誰來擔啊?難道陣亡的将士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嗎?”
華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能再度拱手:“曹公的意思在下明白,然而在下區區一名大夫,又怎能肩負什麽軍國之責?在下所能做的不過是治病救人而已。此次救那兩個人,也是我的職分之內的事情。”
“為我治病就不是了麽?你也要看清大局才是啊。”
“他們兩人有性命之虞,因此不得不優先對待。至于所謂大局……非我小民一己之力所能承擔。”
“我雖然沒有病及性命,然而我一人肩負之責,卻關乎千萬人的性命!”曹操很不高興地說,“若能平安夠一統天下,百姓們也會少遭塗炭。這豈不是救了更多人?若我落敗,不知道又要多起多少戰火。難道華大夫以為,這兩個人的性命,就比那些戰火之中的蒼生更重要?”
“所以曹公覺得,為了這如此多的因果之後的虛無缥缈的‘天下蒼生’,就要棄兩個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性命不顧嗎?”
“就算你救了他們,他們還能再活幾年啊。”曹操不耐煩地說。
“因為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所以便可以白白讓他們送命嗎?”華佗已經在冷笑了,“所以曹公才下得狠手,令泗水之上,冤魂至今未去?”
曹操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不要太過分!”
華佗躬身:“不敢。”但其實卻是滿臉的冷笑。
“你號稱神醫,卻一直拖延着我的病症治不好,我沒有怪罪你已經是給你面子,你卻如此頂撞于我!”
“神醫乃是他人叫的,在下不敢妄據此號。況且身為醫者,在下不可能故意拖延着病人不令其痊愈,曹公多心了。”
“你聽着,要麽你随我北上,要麽現在就給我除去病根!”曹操吼道。
華佗冷哼了一聲:“除去病根也不難,但是非要用斧子破開頭顱不可。”
“你這是在威脅我?”曹操也冷冷一笑,一把拽過旁邊一個仆從。
“自古以來,哪有能破開頭顱又不取人性命的?你倒是給我在他的身上演示給我看。若你能夠破開他的頭顱又令其複原如初,我就讓你為我治病。”
荀彧聽到這裏連連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當時愣在當場,完全沒想到曹公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之前若還只是意見不同的話,這一次我是徹底……”
“失望嗎?”荀彧苦笑道。
華佗長嘆了一聲:“文若啊,你篤信仁德,可曹公卻……”
“那後來呢?你如何應對?”荀彧忙問。
“我還能如何應對?自然是承認我無力破開頭顱再令人複原,剛才說的本就是氣話。”華佗苦笑,“然後曹公就把我趕了出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華佗恨恨道:“我是定然要去為那兩個病人治病的,可是我若留在許都,只怕他又要強迫我随軍。我只能離開。”
“只怕你就算離開,曹公也會派人去把你抓回來的。”荀彧道。
華佗點點頭:“我其實也想到了,剛才說要走只是一時動氣,可是若留在這裏……”
“你不必留下。不過還得請你委屈幾天。”荀彧說,“你最好這幾天去曹公那裏賠個罪,然後再幫他治幾天病,并且對他說随軍之事你願意考慮一二。等他心情平複以後你再走,留一封信給他,推說家裏父母妻子之類的親人突然病重,不得不回去。曹公雖然一時動怒,卻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想必你這樣離開,比你現在一走了之好得多。”
“雖然你說的有道理,但是若他把我抓回來,又當如何?我就是不肯給他治病,他難道還能強迫我不成?我不覺得此事我有錯,更不該給他賠罪。”
“話是這麽說,但是我不敢确定他能做出什麽來。也許你的性命會有危險。”雖然心裏很是難過,但是荀彧也不得不直言心中所想,“而且若你萬一在此耽擱久了,豈不是又要耽誤那兩個人的病情?為了争一口氣就要害他們喪命,你還不如随軍去為曹公治病的好。”
華佗低頭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果然文若才是胸懷仁心之人,好,我就按你說的去辦。”
“呵……仁心啊。”荀彧輕嘆,“我倒是沒想到你會因為這件事情不惜和曹公争吵。”
“怎麽,你就覺得我會為他治病,而棄那兩人的命不顧麽?”
“那倒不是……哈,是我胡說了,抱歉。”荀彧說着叫進來下人,囑咐他們去弄些酒菜來。很快酒和杯盞都被拿來了,又添了一兩個涼菜,其他的菜也下了鍋。荀彧笑着敬了華佗一杯,說自己妄議了華佗的本心,這杯給他賠個禮。
華佗飲了這杯,輕嘆道:“其實你倒不必因為這點小事說賠禮之類的話。況且我知道你對我待病人的态度有些不滿意。”
“曾經是有那麽一點的。雖然說你的說法也無可指責,但是我總覺得,按照你所說,一切生死不過人之選擇,那麽仁又從何說起?”荀彧坦然道,“只是知道這件事以後我忽然明白了。”
“哦?明白什麽?”
“若是自己願意活下去的人,你還是會盡力去救的,即使像是奉孝那種不在意身體的人,只要他不決心放棄生命,你也不會棄之于不顧吧。”
華佗點了點頭。
“這是你的行仁之法,而我的也許和你的不盡相同,但也不該相悖才是。”荀彧說着,啜了一口杯中酒,“私以為,人性本愛生而惡死,若非世道昏暗,又怎會有那些求死之人?所謂仁之天下,當是人人順其本性,樂此一生吧。”
華佗眨了眨眼睛,然後點了點頭,複又舉起杯盞:“這些我倒是沒想過,聽你一言才覺得如夢方醒,我敬你一杯。”
那天以後,華佗大約又留了四五日,然後依照荀彧所言,留了書信,收拾東西離開許都。那天荀彧去送他,一直送到城門外,華佗還笑着說你還是回去吧,要是被我連累就不好了。
“都這時候了,你還不忘記拿我開心。”荀彧埋怨道。
華佗大笑,荀彧卻憂心忡忡,“你這一去,還回來麽?”
“我……這也不是我所能決定的吧。”華佗的表情慢慢凝重起來,眼神裏是滿滿的不舍。
“我知道。”荀彧低聲說。
“放心,若是我醫術有進步,能夠找到根治曹公頭風的法子,我會回來給他治病的。”
荀彧眨眨眼:“我以為你被他惹惱了,不想再給他治病了呢。”
“不想是不想,但是既然他是我的病人,我若能治,絕對不會放任不管的。”
荀彧抿了抿嘴,想說什麽,卻又一時無言,只是猛地伸臂抱緊了華佗。對方有力而溫柔的手臂也環住了他,如以往一般,把他圈進那寬闊的懷裏。
“我會等你回來的。”
華佗的語聲欣慰:“那就好……呵,這幾天你都沒有說一句挽留之言,我還以為……”
“我知道我留不下你。”荀彧的聲音有點哽咽,不過他沒有落淚。
“對不起。”華佗輕聲在他耳邊低語,“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荀彧嘆道,“有時我也恨我不能如你這般灑脫,想說什麽就直說,想走就走,一點都不必委屈自己。”
“你是身負天下之人,當然不能和我一個區區醫者相比。”華佗笑道。
荀彧苦笑了一聲,“不說這個也罷。你多珍重,若是有機會……有機會能回來,一定要回來。”
“一定。”華佗說着,往後退了一步,但是仍舊不舍地牽着荀彧的手。
“元化,就此別過。”
春光正好,楊柳輕搖,花香之氣散滿城郊熏熏的微風中,讓荀彧不由得想起那年與華佗相知相戀的初始,那讓愛意萌生的春日。
又是同樣春光,卻不想已經是離別。
看着華佗一步步遠去的背影,荀彧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又想起來什麽一樣,猛跑了幾步。
“元化!”
華佗站住了,回頭看向幾步之遙的荀彧。
“還有一件事……元化,你平日若是有時間的話……”
“我會給你寫信的。”華佗笑道。
仍舊如此的默契相知啊,荀彧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文若,多保重。還有……對萬事都要多加小心才好。”
“我會的,你也保重。”
華佗再次回過頭去。荀彧盯着那粗布的披風和背後斜背的布包的一搖一晃,目不轉睛,直到那影子沒入春草的顏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