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次華佗在他府上住了幾日,然後便匆匆告別,說尚有一個病人要去複診,方才能救其性命。過了幾日,郭嘉也找了一處宅院搬了進去,荀彧的家中又冷清下來。後來曹操再度出兵南征北戰,自然少不了料事如神的郭嘉相随。而荀彧仍舊被留在後方處理政務。
他寫了書信給出征的曹操,細致地一一回答其向自己詢問的軍機國事,順便詢問郭嘉的身體如何。
然而後來不久他卻收到郭嘉的來信,字跡一如其性格,龍飛鳳舞,潦草卻不失章法。信上說文若你也別總是關心我,關心關心曹公吧。
荀彧愕然,方想起曹操曾經抱怨頭疼之事,想不到最近愈發嚴重起來。雖然沒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但是仍舊纏人心煩。
荀彧聽了覺得揪心,這時候便又想起那神醫華佗來。若是那個人,想必能夠治好曹操的頭疼病。
現在想來,荀彧忽然有那麽一點後悔自己當初寫那封信了。
如果不是當時自己找華佗前來為曹操診病,大約也就不會有後來那接連的風波,不會有那無法阻止的死別。
更不會有那如驚鴻一瞥的眷戀。
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大約是好的吧。可是荀彧并不是個沉溺于悔恨中的人。所以他蹲在書箱前,只是輕輕地苦笑了一下,從裏面拿出一打竹簡。
這些是當年華佗給自己留下的一些治療常見病症的藥方,也給別人抄過一些,不過華佗給他的原本他自然還珍藏着。打開來看,上面還有那人熟悉的字跡。
荀彧把臉貼在竹簡上,竹子涼冰冰的,又很快被他的體溫捂熱了。可是與之有關的回憶本是熱的,此時卻因心中那小小的波瀾,迅速冰冷下來。
他又看了一眼手裏的竹簡,咬了咬牙,揮手擲進火盆裏。
反正以後也用不着了……本來看到火舌吞噬竹簡的一瞬間,尚有一絲不舍的荀彧,馬上也就平靜了下來。火光刺眼,他靜靜地靠着榻邊,看着那些字融入灰燼。
他還能想起華佗給自己寫這些字的時候,他就在一旁看着,順手為華佗續上茶水。
華佗是接了他的信來的,本來說是等曹操回許都以後再前往,然而荀彧剛剛接到曹操拔營起寨準備回來的消息,華佗就已經到了。
這次見面兩人親近了許多,也不再如往日客套連連。荀彧一開始還連聲說給華大夫添麻煩了,華佗擺擺手,說給誰看并都是看,當然是文若的請求優先了。
“想不到我有這麽大面子,真是榮幸。”荀彧打趣道。
華佗卻沒有接着話茬陪他逗悶子,反而皺了皺眉頭。
“看你的氣色,最近是太過忙碌了麽?”
“這都叫你看出來了。”荀彧笑道,“感了點風寒,又趕上事務繁忙,所以……”
還沒說完話,他就打了個噴嚏。
華佗沒說什麽,一把抄起他的手腕,捏上脈門。荀彧知道把脈是需要安靜的,可是看起來華佗已經頗為熟稔,根本不會被嘈雜聲音所影響,才摸了片刻,就嘆了口氣。
“看起來我來得早了些是對的。”
“我病得很重麽?”
“你病的重不重,自己都不知道麽?”華佗反問。
荀彧嘆了口氣,把華佗讓進屋裏。華佗以艾卷作雀啄灸,讓荀彧解了上身的衣物,為他艾灸。
華佗修長的手指在他身上移動,一點點尋那些穴位。荀彧本不覺得如何,可是随着那幾根手指一處處的撫過他的脊背,他卻越發覺得有些燥熱起來。
本以為是艾灸的緣故,荀彧挪了挪身子,側過頭去看華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這次見到的華佗比上次見之時,仿佛又年輕了一點,連眼角的細皺都淡了一些。此時他又望向一旁的銅鏡,只見自己因為操勞和疾病,眼窩都陷了下去,仿佛比華佗還要老似的。
“冒昧問一句,元化今年高壽?”
“高壽?我看起來就這麽老麽?”華佗一邊艾灸,一邊笑道。
“啊……我只是聽聞了一些民間傳言,說你已經百歲有餘,所以冒昧一問。”
“民間傳言怎麽能當真呢?”華佗繼續笑,熄了艾條,手指在他身上輕輕一點,“好了,可以把衣服穿起來了。”
荀彧又覺得那手指碰觸的地方仿佛一凜,有種異樣的溫熱感,不禁很享受地往後靠了靠。
可是那手指卻抽走了。荀彧仿佛悵然地披了衣服,扭回頭看着華佗。
“我沒把傳言當真,只是一問。”
“你不如就信了那傳言吧,我可樂得別人把我當長輩呢。”
想不到又是個喜歡拿人取樂的,當初我怎麽就沒看出來。荀彧看着華佗的得意笑容,腹诽了一句,卻也沒繼續問下去。雖然在政事上他極為堅持己見,但是這種私事上,他是決不強求的。
于是華佗又在荀彧府上住下了,每日為他艾灸,平時也出去給病人看病。幾日之後,荀彧身體康複許多,于是華佗說要搬出去。
也許是習慣了有這麽個投緣的人陪着聊天,荀彧聽說華佗要走,竟然破天荒地堅持要挽留他。
“我也要接待病人的,總不能把你這裏當成醫館。”
“這些天你也在這裏接待過病人了,再多些日子有什麽不行?那邊的別院還空着,就給你用來當醫館,當作這些天你給我治病的謝禮好了。”
荀彧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時候他的眼神有多誠懇,誠懇到讓華佗根本無法拒絕。
在他家裏居住的那些日子,華佗在沒有病人的時候,就給他用竹簡寫了一些自己常用的治療雜病的藥方,有些和市面上流傳的方子并不相同。荀彧知道華佗的醫術是無可挑剔的,這些方子想來相當有效。
有時候他自己也不忙的時候,就在一旁看華佗寫字,幫他滿上杯裏的熱茶。那個時候春光極好,他喜歡開了窗子,讓院中的花瓣落進來。如果有一兩片偶然落到杯中,華佗是不會把它們撿出去的,只是淡淡地吹開了,去飲那茶水。荀彧也學着他去吹開花瓣,但是總不小心喝到,然後就索性把它們吃下去,一邊看着華佗在沖他微笑。
那是一個适合萌發和生長的季節,在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種嫩芽。
燒了竹簡的荀彧覺得有些頭暈,勉強爬起來,躺在榻上。最近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本來只是精神不振,後來開始咳嗽,咳血,現在動一動就渾身無力。
下人依舊按時煎好了藥送來,他一絲不茍地喝下去,如他曾經一絲不茍地為曹操,為漢室江山做的任何事。
如今有些事情再也做不到了。他只能盡力完成他能夠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卻不知道是為了誰。
他仿佛睡了,也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的夢境中。總之,他又看到了華佗。
這也許是因為思念,不過他并不惆悵,因為大約見面的時間不遠了。這樣想想他也會露出欣慰的笑容來,情不自禁地回憶起當初他們剛剛相愛的情形,想着等自己一見到那個人,就要跟他回憶起這些事來。
相愛,有一顆種子在他的心裏發芽了,在那個春光正好的時節。他還能記得很清楚,盡管眼下是凜冽的寒冬,那個春天的溫暖他仍舊能夠記得。
他還記得某一天兩人聊得興起,直聊到深更半夜,華佗破天荒地沒有去早睡,又破天荒地陪他喝了幾杯酒。他笑着說為了我你這點清規戒律可都破了,若是讓你折了壽命我可罪過大了。
誰料那時候本來不那麽一本正經的華佗卻格外的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人生難得知己,拿幾年壽命換一夜盡興算什麽。
當然一夜盡興的內容随着時間的推移是稍有不同的,只是當時華佗說這話的時候,還只是停留在徹夜長談的層面上。
于是荀彧吃吃地笑,說難怪你的病人都不注意保養,原來你也這樣。
“我很多年沒有遇到能讓我這樣的人了。”華佗的眼神有些迷離,忽然湊了過來。
華佗的雙唇吻上荀彧的唇的時候,荀彧卻只是在想,“原來元化是這麽不勝酒力的人啊,不過是幾杯就醉了”。
然後他便也醉了,醉在這安靜萌生的愛裏面。
這個吻并不深,小心翼翼的,但是長久。過了不知道多少時候,華佗扶着荀彧的肩膀,慢慢地擡起頭。
“其實我沒有一百歲。”華佗忽然這麽說。
“那麽有沒有九十歲?”荀彧笑道。
華佗也笑了,笑得很是暢快。荀彧去抓他的衣襟,撲上去用力地吻他,甚至是在啃咬。而華佗不緊不慢地回應着他,笑着把他圈到懷裏。
那時候他三十六歲,正是殘有青年的熱血,又開始有了中年的成熟的年紀。
正是最适合愛的年歲。
荀彧閉上眼睛,嗅着華佗身上的味道。他自己是喜歡熏香的,各式各樣的香氣,他分辨得清楚,卻只有華佗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藥味道,他覺得特別,又無法用語言描述。
到底是因為衣服上沾了草藥味道呢,還是因為這人長時間和醫藥打交道,整個人已經浸透了那股氣味。
大約是懷着這樣的好奇心,他摸到華佗的領口,輕輕扯開,把臉貼了上去。鼻尖唇端觸感敏銳,正能夠探到那皮膚的溫熱氣息。
與此同時他也覺得有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衣服裏,直接環住脊背,那修長而好看的手指,在艾灸的時候只是輕點他背上的肌膚,惹得他心裏發癢卻又意猶未盡;如今忽然整個貼了上來,直接而幹脆,一把撩起他心裏的火焰。
“元化……”他睜了眼睛,眸子上有水氣迷蒙。
“噓……”華佗用手指掩了他的唇,“不必多說,交給我就好。”
以前曾聽聞房中術也是醫術當中的重要內容,直到這一晚,荀彧才确實對這個說法有了深刻的體會。
第二天荀彧破天荒地遲到了,手下之人還紛紛圍上來問候,擔心他是不是身體有恙。可是又見他紅光滿面,看起來又不像生病的樣子。荀彧只說昨晚朋友來拜訪,多貪了幾杯雲雲,再想想當時的場景,臉不禁又紅了幾分。
曹操班師回朝以後,華佗前去為其治療,果真藥到病除。曹操大喜,除了豐厚賞賜,還問他願不願意到軍中來做軍醫。華佗只是淡淡一笑,說自己閑散慣了,不習慣軍旅生活。
荀彧卻似乎對曹操這一提議頗為感興趣,然而他知道華佗的脾性,便也不勸他去軍中,只是問他将來打算何去何從。
華佗一臉的正經:“自然是回歸鄉裏,再做一名游醫,四處診治病人。”
荀彧微低了頭,擡眼看着華佗,看着對方的眉眼之間的表情,卻不像是玩笑,心裏是七上八下起來。這些天的溫柔缱绻仍舊讓他回味而不舍,可是華佗似乎果真是閱盡世事之人,毫無留戀之情。這讓他有點惱恨起來——卻不是惱恨華佗,而是惱恨自己。那人本就是游蕩于世的自由之身,自己卻妄想将其束縛在身邊,想想也頗為可笑。
荀彧想到這裏嘆了口氣:“最近曹公意欲同袁紹一争高下,只怕戰亂又起,行路也不太平……你若要走,我是很擔心的。不過既然你如此打算,待會我去派人給你準備一些綢緞和幹糧,路上能用到。”
“想不到你這麽盼我走,居然連一句留我的話都不說,可真讓人難過。”
荀彧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表情如頑童一般的華佗,竟然一時間也張口結舌起來。
華佗再也憋不住了,拍着桌子大笑不止。
“元化!”荀彧很是無奈地叫了他一聲,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轉而也笑了。
“你可真不禁逗。”華佗笑道,“我在鄉裏時總有人說我太過正經,現在想來,那是他們沒見過荀文若的緣故。”
荀彧一把抓了華佗的手腕,故作生氣道:“本來有曹公和奉孝拿我開心就夠了,現在又多了個你。我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雖然是這麽說,但是荀彧仍舊幫這個喜歡拿他開心的人在他家附近賃了個院子開醫館。華佗就這麽留下來了,雖然有時候也出外地行醫,然而多半時間是會回到許都的醫館中的。考慮到許都乃當今天子所在,人來人往很是頻繁,在此開醫館能夠診治的病人也就多一些,華佗也就暫時沒有離開的想法。
如今,無論什麽時候回憶起那段時光,荀彧的嘴角都是帶着笑的,即使是在夢裏。就如此時此刻,雖然冷風進了屋子,他卻不覺得寒冷。
下人們蹑手蹑腳地進來關了窗子,生怕吵醒他。可是荀彧并未睡着,勉強扒開眼睛,習慣性地問丞相可有信送來。
剛問完他就後悔了,曹操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通信,即使有信件送來,也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寒暄。尤其是現在這時候……
他早已不是那個讓曹操言聽計從的王佐之士了。盡管其仍舊是那才華卓絕,德行端正的荀令君,但這世間有時候所需要的,并不是這兩樣。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下人回答剛有信件從前線送來。荀彧一驚,勉強起了身,一個包裹和一封信就被送到了他的眼前。
“大人,這包裹是丞相送來的藥,怕您不夠用,再補上一包。這封信是丞相給您的。”
“知道了。”荀彧拍了拍那包裹,“拿下去吧,繼續按時煎了送來。”然後他拿起那封信。
拆了封口,從裏面掏出白帛,看得見上面有些字跡,卻不多,看起來應當只有五六行而已。
荀彧忽然猶豫了,把信抽出一半來,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他坐起身來,挪向火盆,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袋,然後想都不想,便把那東西投入火中。
一旁的下人有些詫異,卻也不敢問什麽,荀彧又轉身躺了下來,口中喃喃地仿佛自語,又仿佛是給誰聽似的,說道:“勞煩丞相送藥,不過有今天這些應該就夠了吧。”
他記得曹操出征袁紹那時候,因為其頭疼病複發,所以荀彧便從華佗那裏拿了藥,和給曹操的上書一并送去。每次曹操收到,都會不厭其煩地在信裏面寫上諸如“勞煩文若送藥,也謝謝華大夫”之類的話。
雖然兩人書信來往多是詢問軍機之事,然而其實他們的信大半部分并不是讨論這些,而是有很多日常的瑣屑,甚至只是聊天。這一點連荀彧自己都感覺吃驚,明明都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人,卻還是分出那麽一點空餘來,只是為了扯扯家常。
有時候荀彧會從曹操的來信裏面揀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給華佗看,然後笑得很開心,說你看曹公跟小孩子似的,還和我說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真是有趣。
華佗看字很快,他會迅速地掃上幾眼,然後陪荀彧一起笑。
“他若不頭疼,大概能給你寫上更多。”
“唔,他寫這封信的時候大約就不頭疼。”荀彧拿過信來,“他說他剛服了你給他的藥。而且你看的字跡和語氣,都是不頭疼的時候的樣子。”
“那頭疼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大約就是我給你看的上一封信,上個月,還記得?那樣子的,就是他頭疼時候寫的,不那麽長,語氣和字跡也都匆忙。”
華佗搖了搖頭,“我看不出什麽區別來。還是你了解曹公。”
這句話在荀彧聽來就是誇贊,于是他很露出很驕傲的表情來。
外面有人喊華佗,華佗于是站起身來,說還有病人問診,問荀彧要不要先回去。
荀彧從随身攜帶的布袋裏拿出一些公文,随手抄起華佗的筆,“我就在這裏看公文,你去給人看病好了,不用管我。”
他總是這樣,若是有沒看完的公文,就帶回來拿到華佗的醫館裏。尤其是病人多的時候,華佗往往會忙到很晚。這些時候他經常一個人在這裏看公文,等到華佗給病人看病的間歇走進來和他說兩句話,然後又是各自的工作時間。
也有的時候他坐在華佗的屋子裏給曹操寫信,仍舊是說完了重要的事情,就開始扯一些有的沒的。寫着寫着他就會很開心,一個人對着一封沒寫完的信傻笑。
有時候華佗正好回屋,就會看到他這個犯傻的表情,便徑直坐到他背後,捏一把他的臉。
“看你笑的這樣子,若是讓其他官員看了去,恐怕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我平時真的那麽繃着臉?”
“明知故問。”華佗摸了一把荀彧的手,有點涼,于是轉身從牆上摘下挂着的披風搭在荀彧身上,又坐下來,“你每次給曹公寫信都很開心。”
“曹公是個讓人欣賞的人。”荀彧滿臉憧憬地感嘆道,“我說句話,你可別多想。”
“多想的人是你吧。”
“我就是想了很多啊。”荀彧眯起眼睛來笑,“我總覺得,若不是遇到了你,也許我會喜歡曹公吧。”
華佗卻并未有什麽吃驚的表情,反而很如釋重負的樣子,看了看荀彧,“其實我本來以為你喜歡的人是他。”
“為什麽?”
“因為你看他的眼神。”
“你後來又是怎麽知道不是?”
“你若真正喜歡上一個人,總是會知道對方喜不喜歡自己的。”華佗盯着荀彧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荀彧看他認真的樣子,忽然有那麽一瞬好奇起來:華佗在過去的這些年裏,是不是也曾遇到過一個,或者更多像自己這樣和他相戀之人,能讓游走在亂世中的醫仙,為之暫泊凡塵。
可是他雖然想知道,其實內心中卻并不想去問,一點都不。不是怕自己嫉妒,或者類似的原因,只是不想去問。如果華佗對他說的話,他大概是樂于知道的,就像自己對他說出曾經對曹操懷有的一些小小的妄念;但是如果華佗不主動去提,大概他一輩子都不會開口去問。
直到最後,華佗的那些過往之于荀彧,終于成了永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