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個冬天好像漫長的沒有止境,明明剛剛開始不久,就已經被森然的寒氣凝凍住了,仿佛永遠都化不開去。
淮水一帶,鮮有地飄起了雪花,但是地上也存不住什麽積雪,只有院中枝頭,隐約見得一點白霜。
窗口有人伫立,披着一身素袍,安靜地看院中落雪。屋內火盆中的火苗弱了,他卻格外出神,絲毫不覺。
止不住的咳嗽比冷意來的早,當他扶着窗邊咳得弓下身去的時候,火盆裏面已經見不得多少熱氣了。
下人們慌忙來填炭,倒水,端來剛剛熬好的藥湯。他端了藥盞,喝了一口,就無端地想起一個人來。他已經久不生病,卻仍舊會聞到藥味,就想起那個人。
那人無疑是個醫者,只有醫者才會走到哪裏都會帶着一身的草藥味道,但不是病人身上的渾濁的苦,而是帶一點澀的清香,一種很幹淨的,山林的氣息。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就對這個味道記得格外清楚。直到現在他還能記得,自己看着那風塵仆仆的醫者等在廳室裏,他上前與之攀談。
“足下便是華神醫麽?袁公在內更衣,不久便可相見。”
“神醫不敢當。”對方溫和地笑了,眼角皺起細小的紋路,“治病救人,略得了一點虛名罷了。敢問閣下可是颍川荀文若?”
他也笑了,那時候他尚且年輕,未到寵辱不驚的年齡。
對方似識得他心中在想什麽,又笑了笑,“我當年曾在颍川行醫,曾識得幾個荀氏子弟。他們說起閣下,說董卓之亂時,閣下有言‘颍川,四戰之地也’,便離開颍川。現在看來,閣下所慮屬實。”
他有些訝異起來,觀面前之人,年紀不過四旬。但是早有聽說,華佗乃絕世神醫,不但能夠治病救人,而且長于養生之道,因而實際年紀已百歲有餘。本來他并不相信這些坊間風傳,但是只這一席話,和他對自己內心的洞察之力,他便察覺華佗絕非凡人。
還未等他們多談幾句,袁紹便着人喚華佗進內室為之診病,因此他們也就沒有談下去。但是不知為何,華佗的樣貌,荀彧記得頗深。包括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藥味道。
如今他盞中之藥湯,便是病中常見的苦澀了。他揉了揉眼睛,忽然覺得大概自己可能再也想不起來那股清香的味道到底是怎樣了。味道就如同情感,一旦過去了,再度回憶就會模模糊糊——這還是最讓人欣慰的結果。若是不好一點,便如同現在這藥,本來好聞的山林氣息,都變成渾重的苦味,難以下咽;卻又因為病着,不能不去喝。
可是病的人其實并不是他。荀彧這樣想着,露出一點艱澀的笑容來,看了看那漆黑的藥湯,還是慢慢喝幹最後一滴。
即使那神醫還在人世,也救不活自己,也只能看着自己嘆氣吧。不知道那人當年在城外逆旅遇到自己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荀彧這樣想着,慢慢地踱到書箱前,打開蓋子。
裏面滿滿的都是他自作尚書令以來,全部的建言、上書、陳事,還有和曹操的互相往來書信,都一絲不茍的疊好放在裏面。這些都是治國良策,若是流傳下去,當造福後世匪淺。
這些都是他給曹操奉獻的全部心血,可是事到如今,他甚至羞于讓後世看到它們。
荀彧手扶着書箱的邊緣,頭深深地低下去。頭腦暈眩得不能自控,連自己在白帛上的字跡都看不清了,卻偏偏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那些點點滴滴。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華佗的那幾天,正是打定了主意要離開袁紹,準備去投奔曹操的時候。臨走的時候他還在想,畢竟袁紹曾經待自己如上賓,不能就這樣不告而別,但是若和袁紹說,又知道對方會挽留自己;加上袁紹正在病中不好探望,他索性寫了書信,留在房中,算是告別了。
一路行至天将近擦黑,他尋了個旅店投宿,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華大夫?”荀彧站起身來,走向桌邊孤身一人的華佗。
華佗見了他卻不吃驚,笑着拱了拱手,招呼他來坐到自己身邊。
“華大夫,想不到居然在這裏相見。敢問袁公的病可痊愈了?”
“呵呵,閣下已離袁公,意欲投奔他主,卻還在關心他的病情麽?”
“袁公待我不薄,雖不能奉之為主,我也是願他無恙的。”他淡淡地這麽說道,露出溫和的笑容來。
“閣下去投何人?”
“華大夫覺得呢?”
華佗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轉回到之前袁紹身體狀态的話題去。
“袁公他并無大礙,雖然看起來病得很急,但并不傷及性命。我已經給他開了藥方,應該很快會好起來。但是這病起自心中,袁公這個人啊……”華佗嘆了口氣,“恕我直言,以他的心氣和度量,只怕将來若遭挫折,此病會複發,而且一次比一次難醫治。”
荀彧聽罷嘆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
“華大夫不僅識醫識藥,也識人啊!”說着荀彧舉起酒杯,要敬華佗一杯。華佗擺了擺手,從行囊中翻找出一個紙包,打開來看,裏面似乎是晾幹的茶。華佗叫了店中夥計,讓他把茶煮上來喝。
“實在抱歉,非駁閣下面子,但是為了養生,在下極少飲酒。”華佗說,“還望海涵。”
“不要緊。其實華大夫的養生之學,我倒是很好奇。若是有機會,定要讨教一二。”
很快茶便好了,熱氣騰騰地端來,雖然天氣有些許悶熱,但是喝下去卻讓人從心脾之內感到舒爽和清涼。荀彧慢慢品着茶香,不覺贊嘆不已。
“能配得如此妙物,華大夫難道真是天上下界來的醫仙?”荀彧打趣道。
華佗卻只是笑,眼神柔和而清亮,看着面前的荀彧。
那天聊了什麽已經不記得了,大約也就是荀彧躊躇滿志地說說自己未來的打算,而華佗一般都是沉默地笑着點頭,偶爾說一說自己的看法。雖然華佗話不多,但是荀彧發覺他每次品評人物,都是指戳要害。荀彧不禁贊嘆不已。
“這些年來我行醫也久,算是認識了一些人,自然也能說出點門道來。”華佗說道,“聽閣下剛才談話的意思,是要去投奔曹孟德,對麽?”
“一點不錯。”荀彧撫掌笑道,“華大夫可識得他麽?”
“曾有過一面之緣,所以我并不知其人如何。但是聽其他人品評人物,覺得這位曹孟德當是值得效命之主。”
他們那一次談了整整半天,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各自回去休息。若不是華佗堅持養生之道,恐怕是要談上一夜的。荀彧知道華佗平日四處游醫,餐風露宿,也不可能随時都飲食睡眠有節有度,但是仍然能夠盡量保持,也是極為不容易的,便也不強求。
第二日兩人告別之時,荀彧有些不舍,便問華佗有沒有出仕的念頭。
“華大夫見識過人,若是能夠出仕,必為國家幸事。”
華佗搖搖頭,“曾有人舉我為孝廉,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為宦之人,還是不要趟這渾水的好。閣下心意我很感激,只是恕難領受。”
那日一別,便是數年沒有相見。有時候荀彧會想起曾經有麽個神仙一般的醫者,然後也就沒有別的念頭了。直到後來他為曹操推舉了郭嘉。
自他投曹以後,就成了曹操面前的紅人。曹操十分欣賞他的才能和為人,經常拉着他聊上一整夜,詢問國家大事,或者探尋人才。彼時的荀彧覺得自己終于得明主,能夠盡其所能,自然也把他心目中的賢才名目一一道來。那時節,他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忠臣良将都拉來曹操手下才好。
曹操聽了他的建言往往都會歡喜的不得了,也要撫掌高興個半天,然後就着人去四處探訪。荀彧格外喜歡看到曹操歡喜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亂世,人心倉皇而壓抑,偏偏曹操就能笑得那麽張狂爽朗。他是藏不住喜怒哀樂的人,而習慣了淡然處世的荀彧,又是格外欣賞這一點的。
他會說了自己的策略,然後看着曹操一臉的驚喜,這時候他會格外注意之後的變化——幾乎每次都是如此的,曹操手指撚上胡須,片刻的沉思以後嘴角刷地翹上去。
然後荀彧就會也跟着笑了。
這樣時間久了曹操也不免會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次,他便忽然問:“文若,你怎麽總是盯着我看?我臉上有什麽東西不成?”
荀彧趕緊把目光垂了下去,“失禮了,曹公臉上沒什麽東西。”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你在看什麽呢?”
“一時想事情走神罷了。”
“哈哈,文若每到這個時候都走神,還真是費解。”
荀彧覺得臉有點微微的發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低着頭笑。這時候曹操站了起來,背着手踱到門邊。
“文若,上次你向我推舉的那位郭奉孝,不知可否願意來相助于我?”
曹操此時剛征讨呂布後回來不久,下颌的側面在戰場上受了傷,傷口還未痊愈,仍舊能看到暗褐色的結痂。陽光從窗格投下來,昏黃的影子被木色映着,落在他的傷疤上;一旁端坐的荀彧卻忽然真的走神了,因那柔和卻肅殺的側影。
“文若?”曹操扭過頭來看了一眼荀彧,臉上全是一格一格的光影。荀彧這才緩過神來。
“他……他說是願意來的。但是他一向體弱多病,最近似乎染了風寒,不能出行。恐怕要過些日子才行。”
“可不要和那位戲志才……”曹操說了一半就住了口,自己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臉頰,“我這是胡說什麽呢。好好,等他休養好了再見不遲。身體要緊。”
曹操雖如此說,但荀彧也替他着急,便給郭嘉寫了信問他可曾恢複。想不到信剛剛差人送出不久,郭嘉就已經到了他的府門口。
荀彧聽說了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一溜煙地跑出去相迎。不想一開了門,門口站的除了郭嘉,還有一個人。
“華大夫?”荀彧叫了一聲,就想起自己沒系好的衣帶,不免紅了臉。他和郭嘉自少年時便熟識,再加上郭嘉是個不管不顧的主兒,所以他不那麽講究禮節也沒什麽要緊。可是讓別人看到了自己這幅邋遢樣子,尤其是那神仙般的華佗,還真覺得臉上挂不住。
郭嘉捂着嘴吃吃地笑。荀彧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把他們都請進了屋子,然後跑去更衣。
多年不見,華佗似乎完全沒有變老,荀彧甚至覺得他似乎更年輕了一點。仍舊是淡色的粗布衣,腰間系着一個行囊,另一邊挂着水袋。華佗拱手施禮,荀彧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長而健壯,指甲幹淨整潔;的确是一雙好看的手。
“想不到華大夫突然來訪,剛才真是失敬。”
“沒什麽,我見過的病人也多了,哪個都是衣冠不整的,無妨。”
“可我并非病人。”荀彧笑着看了看郭嘉,“這位才是吧?”
“要不是華大夫妙手,我估計也爬不起來。正好他要來許都辦事,就和我同道了。”郭嘉歪歪扭扭地坐着,不緊不慢地說道——他果然還是那副狂放不羁的樣子,荀彧想,這倒也許合曹操的審美。曹操自己就是個不怎麽遵守禮法的人。雖然荀彧從來恪守禮節,但是他一直覺得有些細枝末節的禮儀,只能用來約己,卻不能強求別人,所以從來也不放在心上。
不過曹操倒是有時候會用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取笑,他也不惱,只是跟着微笑。
這回又來了這麽個小魔頭,估計拿自己取樂的人又要多了一個吧?
郭嘉似乎很急着去見曹操,荀彧也沒攔他。天知道那人都在想什麽——當年他也離了袁紹,荀彧後來找他去一起投奔曹操,他說什麽也不答應,自己隐居了好幾年。這會兒接到他的信,卻忽然急三火四地趕來了,連一晚上都不願意耽誤,就要去見曹操。也許是看自己過得不錯,他的心也癢癢了吧。
華佗本想出外投宿,但是荀彧把他留下了,拉他聊天。他自覺是很喜歡和這位醫生聊的,順便品他的香茶,格外的惬意。
“奉孝的身體恢複的可好?”随便寒暄了幾句,荀彧便問起郭嘉的狀況。
“沒什麽大礙。只是他看起來是有先天不足之症,若是好好養着,倒也沒有什麽大礙。只是他似乎……”
“耽于酒色?”
華佗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不是沒和他說過,這點道理誰都明白。可是他卻說,他是寧可少活二十年,也不去過那苦修一樣的日子的,那麽幹巴巴的活到老,還不如逍遙夠了死的痛快。”
華佗聽了卻沒有露出荀彧意料中的那種苦笑或者醫者對于不聽話的病人的無奈表情,反而是笑了笑。
“病者,心也。由他去吧。”
“我曾經聽聞,醫者仁心,放着病人胡鬧,大約不是仁之舉吧。”每每說到這種話題,他荀文若是絕不會那麽溫潤如常的。
“聽說荀文若外柔而內剛,溫潤而不失風骨,現在看到,倒是如此。”
“這是取笑我麽?”
“哈哈,不敢不敢。我是真的這麽想的。”華佗啜了口茶,緩緩地轉動着茶杯,“我曾經療過一個病人,其腹內有瘤,但是不會致死。我對他說,你若忍着痛癢,病不能害你性命,你還能活至少十年;若是此時開膛取出,只怕會傷了元氣,活不過五六年。病人也很為難,願意活的長些,可是又痛苦難當。”說着他看着荀彧,“文若。你說,到底如何做,才算‘仁’呢?”
那一聲“文若”叫得他有那麽絲毫的恍惚,他用指節輕輕摩挲着杯沿,思考華佗的問題。
“那就看病人自己願意如何了。”
“是啊,那就看病人自己……”華佗以一種“魚兒上鈎了”的表情看着荀彧,眼睛裏勾出狡黠的笑,荀彧立馬睜圓了眼睛。
“可是這個不一樣。”
“還曾經有一個病人,我替他治療以後,囑咐他三日內不可夫妻同房,誰料想他的妻子聽聞他病好了,特地趕來看他。”華佗輕輕搖了搖頭,“我後來聽說此人病發而死,想來是沒管得住自己。”
荀彧嘆了口氣。
“這樣的病人很多,我曾囑咐過一人一個月內不要悲傷或者動怒。可是大約旬日之後,他的父親被盜賊所害,他哀傷過度,病發而死。”
“這種事确實是難免的……”
“我年輕的時候行醫也如你所想,千方百計囑托病人要注意一些事情。然而如你所說,有些東西無法避免,仁之心意盡到了,其餘的……就看病人自己的了:一則造化,二則其心。”
聽到這裏,荀彧忽然頗有感觸,嘆道:“這就如同空有濟世之心,卻無濟世之力吧。”
華佗颔首:“濟世和救人是同一個道理。不過你也不用為此沮喪,畢竟能夠痊愈的病人還是多數的。若是有那因心而執之病症,也不是醫者所能左右的了。”
那天他們又聊到很晚方才歇息。第二天荀彧起床的時候,華佗已經出門辦事去了,他方才意識到,郭嘉似乎一夜未歸。
正在他有點擔心想去打聽郭嘉的去向的時候,那人卻醉醺醺地晃蕩蕩被人攙進來了,笑得合不攏嘴,仿佛遇到了什麽天大的喜事一樣。
“奉孝,你這是……”
“曹公……真、真吾主也!”郭嘉舉起胳膊,啞着嗓子喊了這麽一聲,就徑直撲倒在荀彧身上。荀彧忙把他扶起來,卻看他已經昏昏睡了。
荀彧無奈地嘆了口氣,讓人把他擡進去躺在榻上睡,心裏頗為自己所料如實而自得了一番,就馬上收拾東西趕往公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