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兒
上輩子裴向陽和賀笙做過三年的同班同學,但是并沒有什麽交集,再加上三年級他留級了,與賀笙也徹底斷了聯系。在裴向陽的記憶裏,賀笙一直獨來獨往,像匹孤狼。再加上後來的那些事情,證明反派boss的确和他們這群普通人不一樣。
“哥哥,你在幹什麽?”裴钰一會兒發現裴向陽沒在看他,就把人衣袖揪住。
本來不應該管的。
可是想到書裏那一段有關賀笙身世的陳述,輕飄飄幾行字,就概括了賀笙童年時最黑暗的一段遭遇。
【賀笙四歲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了,母親是當地有名的美人。寡婦的身份本就極具争議,更何況還是一個漂亮的寡婦。人人都在傳,賀笙他媽是個妓.女。有一天,妓.女找到了個好嫖客,就丢下拖油瓶兒子和人跑了。
七歲的孩子沒有肯要,被送到了孤兒院。因為長得好,賀笙在進孤兒院後不久就被人收養了,但是收養他的男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實際上卻是個暴力分子。在長達一年多的毆打中,賀笙被政府從小黑屋裏救了出來。男人因為面臨虐待兒童的起訴,關了進去。那家的女人發了瘋,拿着菜刀跑進孤兒院,當着一群小孩的面,把賀笙的大拇指切了下來。】
那一瞬,裴向陽突然恍惚回憶起上輩子的一個雨夜,男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抱住他,在他的肩頭哭泣出聲。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賀笙哭。
霎那間,心裏的憐惜蓋過了對死亡的恐懼。裴向陽蹲下身子,對裴钰說,“小钰、自、自己玩一會兒、好、好不好?”
裴钰馬上用胳膊抱住裴向陽,“哥哥要幹嘛?哥哥和钰钰一起玩。”
裴向陽耐心地哄着他,可是裴钰怎麽也不聽,裴向陽無法。
裴钰從小就表現出了對裴向陽難以言說的占有欲。
今天方雅蘭回來的早,抱着裴钰去浴室洗澡,裴向陽總算得空跑出去。
賀笙的房子和裴向陽在一個小區,只是一個東一個西,離得有些遠。
裴向陽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天已經黑了。那時候電量供應不足,時常停電,小區裏的路燈也焉焉巴巴的,不是很亮。
裴向陽邁着小短腿,一路走的哼哼哧哧的,好不容易到了賀笙家門口。
裴向陽吸了口氣,開始敲門。開門的是昨天見過的賀江,賀江剛喝了酒,一身的酒氣。聽到裴向陽說來找賀笙,忙打斷這個小結巴,“什麽賀笙,我們家沒這個人。滾滾滾,趕緊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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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哐當一聲關上,裴向陽吃了個閉門羹。
裴向陽在門口茫然無措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回憶起來,書裏曾經說過。
【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裏,母親成了支撐着賀笙唯一的力量。無論他遭遇了再多的痛苦,經歷了至深的黑暗。他都會回到那個再也不會亮起燈光的鐵門前等待,有的時候一等就是一夜。】
裴向陽攔下小區正在散步的兩個阿姨,問賀笙的家在哪兒。
“賀笙,什麽賀笙?”
另一個阿姨高聲說,“是那個死了老公又和人跑了的女人的兒子吧。”
作為一個外人,裴向陽聽見這些人議論的話都覺得難聽刺耳極了,更何況是當事人的兒子。
可是他年紀小,又堵不住這麽多人的嘴,黑的白的,真的假的,都會成為這些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弄清是誰後,一個中年婦女給裴向陽指了方向。
·
冷。
好冷。
空蕩蕩的走廊飄着陳舊發黴的氣味,和腥臭的尿騷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鼻腔。可是賀笙的感官在某種程度上被鈍痛麻痹了,也或許是習慣了腥臭和黑暗。也或許是見過太多比這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的東西。畢竟髒污的環境比起肉.體和靈魂上的痛楚,根本算不了什麽。
這棟居民樓太過陳舊,稍微有條件的人家都已經搬走,只剩下為數不多經濟拮據的住戶依舊蝸居在此。走廊的燈泡年久失修,黑洞洞的黑暗裏,他能把自己很好的隐藏起來。隐藏一切的狼狽與不堪,心酸與憎恨。
賀笙背靠着一扇冰冷的鐵門,他甚至不敢用太多的力氣去碰觸,不用去看,就知道他的後背已經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他的養父賀江是個酒鬼暴力狂,稍有不順就會打他。最開始時賀笙反抗過、逃跑過,可是很快又被人送了回來。
好不容易把他送走的孤兒院不想再要他這個包袱,沒弄出人命,當地派出所只會和稀泥。一次又一次地毆打中,賀笙逐漸認清一點。
這個世界,沒有人真的需要他,沒有人真的願意幫助他。
在他的記憶裏,父親是最威武的角色,可是突然有一天,山一般的父親倒下了,再也沒起來。
母親以淚洗面了一段時間,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就算哭泣也依舊好看。賀笙現在都記得那天,母親穿了一件顏色鮮豔的旗袍,畫了個精致的妝,半蹲着對他說,“媽媽出一趟遠門,你在家乖乖的,知道嗎?”
他一等就是半個月,因為牢記母親的話,他一直在家待着,一次都沒有出過門。家裏的面條和米都吃光了,在餓了三天肚子之後,賀笙昏倒了。
再醒來時已經在醫院,一個面容陌生的女人平靜地告訴他,“賀笙,你的媽媽不會回來了。”
他掙紮過、反抗過,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可是賀笙相信,媽媽只是出遠門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媽媽沒有騙她。那麽,她也一定會回來找自己的。
母親說的話裏,從沒有過會回來接他的承諾,但是賀笙一直選擇性忽略。
媽媽,我好累啊。
我會很快長大,會賺很多很多錢,比爸爸還要強大可靠。
媽媽,你快點回來吧。
恍恍惚惚的,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
賀笙身上依然穿着那套長衫長褲,這還是母親臨走前給他買的衣服褲子,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衣物,一年四季都在穿。
身體上的疼痛達到了一個臨界點,感官逐漸麻木,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在飛速倒退。濃稠的黑暗擠壓着他胸腔裏的空氣,呼吸逐漸變得煎熬、困難。他大口地喘息,冰涼的空氣讓他的肺部都在刺痛。
好冷、好冷。
不知怎的,炎熱的夏季仿佛驟然降溫,一下子進入到了凜冬時節。
凍的他四肢冰涼,牙關都在打顫。
隐隐約約的,賀笙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那聲音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是你嗎?是你回來找我了嗎?媽媽?
賀笙努力想睜開眼,可是他實在太累了,疲倦像山一下壓倒在他的眼皮,讓他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來。
恍惚之間,他好像握住了一只手。
溫熱的、掌心還帶着薄汗的一只小手。
·
裴向陽找到賀笙的時候,九歲的孩子正靠在漆黑的鐵門前,這棟筒子樓古老陳舊,走道裏一股子發黴的臭味,和不知道哪裏傳來的尿騷味混合在一起。陰暗處最容易滋生蚊蟲,這一路走過來,裴向陽胳膊腿上不知道被叮了幾個包。更別提是一直呆在這裏的賀笙了。
但凡有些條件的都已經搬出了這棟筒子樓,就連走廊裏的感應燈也很長時間沒有人修。
裴向陽走到賀笙面前,從來警覺的孩子卻紋絲不動。裴向陽感覺到了不對勁,他小心翼翼在賀笙面前蹲下來,“賀、賀笙。”
沒有回應。
裴向陽伸手去摸賀笙的額頭。
好燙。
裴向陽本能去扶賀笙,在碰觸到對方時,突然昏迷中的賀笙哼哧了幾下,因為當時環境太黑,裴向陽也沒多注意。但是他也才九歲,身體根本無法支撐一個比他要高的小孩。幸好一個大人路過,裴向陽馬上發出求助。
賀笙被送去了醫院,大夫說幸虧送來的早,否則人都要燒糊塗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那醫生面色嚴肅,“你們家大人在哪兒?”
裴向陽知道醫生問的是賀笙的監護人,但是想到一身酒氣的賀江,還有書裏切下賀笙一根手指的養母,裴向陽就覺得有些害怕。
剛剛送他們來的大人害怕惹到麻煩,放下人就走了。裴向陽只能用醫院的座機給自己家打電話,家裏的電話沒人接。裴向陽又給陳望水家打了電話,電話接通,裴向陽結結巴巴地和他說了一下情況,想到方雅蘭回家時疲倦的神情,裴向陽懇切囑咐道,“陳、陳叔,你先、先別告訴、訴我媽媽。”
放下電話,裴向陽走回診療室,看見好幾個醫生護士圍在病床邊上。
“什麽人能對這麽大的孩子下這麽重的手啊。”
“這些傷看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主任,要不要報警啊。”
“先等家長來吧。”
裴向陽的心裏“咯噔”一跳,他探進腦袋,透過縫隙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賀笙,光裸的皮膚傷痕交錯。
原本賀笙哪怕是在最炎熱的天氣也穿着長袖,長袖很好的掩蓋住了他胳膊上的傷口。最嚴重的還是他的身上,舊的傷口已經結疤,舊傷之上是新傷,能看出明顯的鞭痕。肚子上有一道特別長的淤青,看上去像是剛被人用皮鞋踹出來的。仔細看,他的大腿內側不僅有被手指抓出來的掐痕,還有細細密密的針腳留下的痕跡。
裴向陽只是看一眼,整個人就被震得說不出話了,他腦袋裏空空一片,眼淚卻不受控地流下來。
賀笙真實遭遇過的事情,遠比書上輕飄飄的一行字來得震撼。
原來那時候他碰到賀笙的時候,他是痛的抽氣。
醫生護士又去忙了,裴向陽坐在床邊上陪着賀笙。
好心的護士姐姐給賀笙弄來了一套小孩的衣服換了,換長袖的時候,賀笙背後的一塊沒有結痂的皮肉都被粘在了衣服上。裴向陽別過頭,咬住胳膊,控制住自己不哭的太傷心。
半個小時後,陳望水風風火火趕到了醫院。
“陽陽,陽陽你怎麽了?”
裴向陽搖頭,“我、我沒事,不、不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醫生打斷。
給賀笙看病的醫生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姓駱,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頗有威嚴,她看向老陳的目光十分不善,“你就是孩子家長。”
陳望水說,“我是他們家鄰居。”
“鄰居,鄰居來幹嘛,這麽大的事兒得讓監護人來。”醫生态度強硬,“這事兒不好解決,趕緊叫人來。”
陳望水懵了一瞬,還是看到病房裏躺着的賀笙才回過味來,“大夫你誤會了,那不是我們家孩子,這個才是。”
駱醫生眉頭一擰,“不是你們家孩子你來幹嘛。”
突然,一道聲音從背後傳來,病床上的賀笙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我們家沒人。”
這句話說出口,好像有兩層意思,一層字面上,一層是說這個孩子可能是個孤兒。
突然的境況讓醫生護士也有點發懵,駱醫生彎下腰,語調輕柔地安慰着賀笙,“別怕孩子,這裏是醫院,這裏很安全。誰打得你,你告訴我們,我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賀笙聽到這些話,心底冷笑一聲。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沒有絲毫變化,明明只有幾歲,卻已經冷的像一坨冰了。
醫生護士見這孩子怎麽也不肯開口,也沒了辦法。
病房裏的醫生護士各自忙去,陳望水去樓下補交費用。
裴向陽獨自一人坐在賀笙身邊,九歲的孩子睜眼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神色非常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裴向陽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再加上他說話結巴,他說的艱難,聽的人也很艱難。
況且,之前被賀笙捅死的畫面總是不受控地浮現在他眼前,這讓裴向陽又同情他,又有些害怕他。
過了許久,賀笙一點開口的意思都沒有。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裴向陽。
那一瞬,裴向陽突然有一種,在賀笙眼中,周遭沒有一個活物的感覺。
裴向陽深吸一口氣,提了提膽子,喊道,“賀、賀笙。”
病床上的人依舊一動不動。
裴向陽鼓足勇氣繼續問,“為、為什麽不、報報警啊。”
家暴這種事情雖然在未來十年裏也依然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但是一個九歲的孩子遭受到這樣的家庭暴力,但凡是個人,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裴向陽看了一眼他胳膊上露出來的傷,鼻子一下就酸了。他甚至覺得,這比賀笙捅他那一刀還要疼。九歲的賀笙又是如何忍耐下來的呢?
聽小區裏的大媽們說,賀笙挨打的時候,叫都不肯叫。
想到這裏,裴向陽心底酸的厲害。他甚至開始明白,上輩子賀笙是如何一步步變成那副模樣的。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怎麽可能不學壞呢?
裴向陽其實沒有指望賀笙真的會回答他,畢竟書裏,被母親抛棄過的賀笙,已經長成了一只渾身都是刺的刺猬。再加上常年累月的家庭暴力、語言暴力,他的年幼卻已經千瘡百孔的心早就充斥着對整個世界的防備與惡意。
原本的少年在經年累月的仇恨與暴力中壓抑、扭曲、膨脹,最終有一天會摧毀他人,也摧毀自己。
裴向陽獨自傷心着,眼淚就這樣不設防地掉下來。
可是他沒忍住啜泣,躺在床上的賀笙似乎被驚擾,終于有了動靜。
後者微微側過一眼,剛好與正在擦眼淚的裴向陽對視上。
那一刻,蠢笨了一輩子的裴向陽像是突然開竅一般,不可思議地讀懂了賀笙的眼神。
如果他說出真相,那麽接下來他還能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