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仆人不過是主人的附屬品。在不少紳士的莊園中, 仆人每天要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 全年無休。不少的女仆在睡覺前仍然在地下室打掃,由于缺乏休息, 積勞成疾, 在莊園中經常可以看到生病的仆人。
但伊憐先生的莊園中, 絕對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給許多人工作的機會,也不安排粗重的活計。也因此, 仆人生病時, 即使伊憐先生做了很奇怪的舉動,譬如說讓仆人住在主人的卧室, 每日坐在旁邊看守等等, 也能夠被人理解, 并且尊重。
“伊憐先生從來都對仆人友善,是最仁慈的主人。”不少人應和着說。他們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對勁,卻并未多想。換句話說,就算主人想要做什麽奇怪的事, 也不是仆人能夠幹預的。
尤恩一直發着高燒, 沒有醒來。
他的肩膀裹着厚厚的白色紗布,隐隐的滲出鮮血。朦胧中他總聽到有人和他說話, 尤恩知道那個人對自己很重要,尤恩也想要醒來回應他, 卻沒有能力做到。
直到一日清晨, 他終于睜開了雙眼。刺眼的陽光讓尤恩再次閉上了眼睛,适應了許久才看清周圍的環境。
他已經不在海上航行, 而是在一間陌生的房間。房間裏十分安靜,尤恩的右手邊靠着一位熟睡的青年。
他輕輕握着尤恩的手。
“……”
尤恩的心猛地跳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抽動一下。只不過是如此微小的動作,靠在床邊的人就被驚醒。
“你醒了!”伊憐轉過身大聲地喊:“醫生,醫生!我說他一定會醒……”
尤恩的聲音沙啞且虛弱:“伊憐先生。”
伊憐又轉過身,急切地說:“你有哪裏不舒服?”
尤恩搖了搖頭:“您一直在旁邊睡,怕是會受涼感冒。我沒有事情,請您先回去休息吧。”
說話的時候,尤恩感受到兩個人交握的雙手中有什麽東西。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他送給伊憐先生的護身符。
尤恩驚訝地說:“您還拿着它。”
伊憐先生略微羞赧:“它很管用。……我祈求它讓你在今早醒來,你看。”
尤恩啞着聲音說:“多謝您。只是我毀掉了您的航海計劃,實在抱歉,我不知道要用什麽來償還。如果您願意讓我留在莊園,我想繼續做您的仆人,直到您滿意為止……”
伊憐看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傷心:“我沒有想讓你償還。就像你救了我的命,卻不對我說,不要我的補償。”
尤恩突然啞口無言。
他已經知道了?
門被打開,有醫生和護士走了進來:“伊憐先生,我們要為病人換藥。”
“我可以站在旁邊嗎?”
護士猶豫地說:“可能會流血,而且有些恐怖……”她不相信生活在金屋子裏的貴族先生,能夠忍受這樣的場面。就算是親人受傷,也有不少貴族見到血腥場面而暈厥過去,更何況只是面對一個仆人呢。
尤恩立刻說:“請您出去等我。”
伊憐卻異常堅持,站在傷口的另一側,握住了尤恩的手。
他把尤恩的頭放在自己的肩上,說:“你不要看,忍一忍就過去了。”
醫生們看到了兩個人怪異的舉動,卻都沒有說一句。一位醫生拿着浸泡了消毒藥劑的紗布,打開了尤恩的傷口。
看到尤恩傷口的伊憐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能夠活下來,真的可以被稱為幸運了。
尤恩警惕地說:“很難看嗎?”他掙紮着要起來,想讓伊憐先生出去等待,伊憐卻按住他,不讓他反抗。
“別動。”伊憐聲音略微嚴厲:“還沒有離開莊園,你就不聽我的話,還說什麽忠誠、服從?”
尤恩愣了一下,剛想反駁,卻被一陣劇痛打斷了所有的話。尤恩忍不住痛喊出聲,冷汗順着額頭一滴滴地落下。
那叫聲實在是凄慘。
伊憐扶住他,安撫着說‘別動’,自己卻也被眼前的場景驚得手抖。
尤恩聽話得很,即使再怎麽疼痛,他也只是顫抖、慘叫,将頭埋在伊憐的肩膀中,卻并不掙紮。他對伊憐先生的服從已經超越了本能,深深刻進了他的骨子裏,忠誠地執行主人的要求。
等到換完藥,醫生對伊憐說,尤恩在接下來的幾天需要換幾次藥水,不過他已經不再發燒,沒有性命之憂了。
尤恩蒼白着臉躺在床上,等人都走了之後,他對伊憐先生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我怎麽會在戴安娜小姐的房間呢?”
伊憐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只好說:“你不用在意。”
“這不符合禮數,”他竟然撐起一側身體,想要站起,直到體力不支倒在床上。
“你在做什麽?”伊憐生氣地扶住他:“知道你昏迷了多少天嗎?……你現在只需要把身體養好。你曾經救過我的命,我想對你好。”
“我沒想過要您回報我。”尤恩老實說。
“我知道,”伊憐點了點頭,“為了隐瞞真相,你不惜和女仆結婚,只想帶着秘密離開。”
“……”
伊憐說話的時候,語氣平淡,聲音和緩。但尤恩卻十分了解,伊憐生氣時就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尤恩心中一動,手指都在發麻。
“我很抱歉……”尤恩說:“愛瑪不是真的想要嫁給我。她以為我有錢,……我不為做過的事後悔。能讓您平安,就算用我的命換我也樂意。我只是不想讓您難過。”
伊憐沉默地看着他。
“是我愚蠢,自以為能夠隐瞞您。須知,只要我在世一天,您早晚會明白真相。”尤恩說:“您可能不需要欺騙過您的仆人,但我願意做粗活,只求您留我在莊園……”
說完這些話,尤恩十分忐忑地看着主人。
伊憐并不說話,過了很久,他才嘆了口氣。
“我從未見過像你一樣蠢笨的仆人,”伊憐說:“你就留在我身邊侍奉吧。”
戴安娜小姐乘坐馬車,到了紀伯倫的城堡中做客。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中,怒氣沖沖地說:“我簡直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他竟然說……”
紀伯倫顯得淡然許多:“他既然喜歡,就讓他去嘗試。等伊憐膩了,自然就會放手。我不相信一個仆人能夠讓伊憐吃虧。”
“你打算什麽都不做?”戴安娜不敢置信地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怎麽忍心讓他的品行上受到诟病,讓他被人指點……”
“你要怎麽做?”
“我當然要阻止他。”戴安娜說:“想想吧,那仆人不過是動了心思,知道怎麽樣才能讨好伊憐,不斷地扮可憐。那種同情心卻被誤認為是愛情,多麽可笑!”
紀伯倫盯着桌上的燭臺,說:“現在不是時候。”
“怎麽?”
“在船上航行時,那個叫尤恩的仆人,幾乎丢掉性命。”
“我知道,”戴安娜冷笑一聲:“他現在就在莊園裏養病。知道他住在那裏嗎?我曾經的卧室……”
紀伯倫拿起手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我聽當時解救兩人的水手說,伊憐的姿勢很不對勁。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傘朝着伊憐刺過去,但仆人卻替他擋住了。”
“……”
“為了博取同情,做到這種地步。”紀伯倫頓了頓,才說:“我想,他可能真的是瘋了。”
“……就算尤恩的感情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他不過是遇到了表現的機會。要知道,無論是你、我,哪怕是黛西,都願意為伊憐奉獻生命,”戴安娜說得咬牙切齒:“偏偏是個瘸子的仆人……”
“你說的沒錯,況且伊憐也并不一定愛他。”紀伯倫說:“有個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對你說……”
“事已至此,你就直說吧。”
“伊憐曾經深愛過一個人。”
“……”戴安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你并不知情,也從未見過。他和那位的溝通,一直是通過信件。”紀伯倫說:“不過前不久,伊憐寫信給對方表白,似乎被拒絕了。你若是能找到寫信的人,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
“我怎麽知道,我找來的不是酒鬼、仆人、外國佬?”
“這你不必擔心,根據伊憐的描述,對方知識淵博,彬彬有禮,且似乎很有錢。”
“……我會去找的。”戴安娜匆匆喝完茶杯中的水,“我出去的時候,麻煩你時常去一下伊憐那裏。我怕……”
紀伯倫點了點頭。
天氣逐漸變得溫暖起來。尤恩住的房間陽光最好,伊憐在旁邊陪着,也喜愛這溫暖明媚的陽光,吩咐仆人将畫室裏的畫架搬過來。
他時常在窗邊作畫。
尤恩想起看到的繪畫內容,只覺伊憐先生實在沒有必要背對着他作畫。
伊憐先生卻堅決地說:“我還沒有畫完。”
“您可以去書房取材。”
“我在這裏作畫會打攪到你休息?”
“不……”
“這裏陽光很好。”伊憐放下了手中的畫筆,再次用黑布将畫蒙了起來,“等你病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畫一幅油畫。夏天的時候,城堡前面的森林沒有危險性,風景很美……”
伊憐先生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傳來了仆人的敲門聲。
“伊憐先生,有您的信件。”
伊憐點了點頭:“我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