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武陟334年冬
烽煙滾滾,斷壁殘垣,寸草不生的沙礫上,點綴着的,是什麽?
紅的是血,軀幹。
白的是腦漿,內髒。
黑的是什麽?哦,是幹涸的,陳舊的血跡啊。
我為什麽又走在這裏,玄夜問自己。
不能再繼續走下去了,後面的東西,他不想看見。
可是,腳步不聽使喚,像響應惡魔的召喚,一步一步,緩慢的、堅定的向前走着。
不要了,求求你,我不想再看到死亡,不想再看到屍體。
因為數個時辰前,他們還活生生的在我面前。
……
吳校尉一直在出汗,為了穩定情緒,他開始寫家書,筆沒動,人卻一直在唠叨個不休,說快過年了,家裏的弟妹,還在等他回去一起打獵,妹妹說想吃烤兔子。
王書記官雖然不用真刀真槍的上陣,可還是一直在喝水,雖然水沒停,嘴唇依舊幹燥的起皮,吳校尉看着心煩,上手直接撕了一塊快到掉下來的幹皮,疼的王書記龇牙咧嘴:“幹嘛,手咋那麽欠,寫你的家書去,瓜娃子連個字都不認得,還寫家書?”
李大廚話不多,也不喝水,只是拿着那把剔骨刀,一直磨啊磨,‘嚓嚓嚓嚓’,磨得人心煩意亂。
玄夜坐在帳子門口,看遠處的狼煙,看近處的鬧劇,看前方的哨兵,看藍藍的天,心裏,有點淡淡的遺憾。
馬上,又要開戰了,這些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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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玄夜身形纖細單薄,但他是玄暨王朝,不折不扣的戰神。
十三歲從軍,打過不下百場大大小小的戰役,每次都身先士卒,是抱着馬革裹屍的想法沖出去的,可每次都是他回來了,身邊的人卻一個個血灑疆場。
這次打完了,應該再也不用上戰場了。玄夜給自己打氣,因為,這是最後一場戰役。
……
玄暨與彩發、色目人的混戰,将會于這一戰落下帷幕,無論誰輸誰贏,從此以後,大陸的版塊,将會從新劃分。
按照約定,今日,玄暨的主力部隊,會繞道彩發的後方,開啓攻擊,而玄夜所帶領的這百餘人,只是吸引敵方主力的誘敵部隊。
他們與彩發的主力部隊,已經在冼空城對峙了十餘天了。
這十餘天裏,他們利用冼空不高也不堅固的城牆,擊退了敵軍一次又一次的攻擊,拖住了他們前進的腳步。
只要彩發不與色目人彙合,玄暨就還有機會背水一戰。只要這戰贏了,玄暨就可以得到更大的領土。
只要有了地,就有了糧食,有了糧食,人們就能吃飽飯,吃飽了飯,大家才能平安喜樂。
這些士兵,在窮途末路下,依然能夠堅守陣地,就是因為這個。
……
玄暨崇佛,前幾代君主別的沒學,卻學了佛性的與世無争,認為只要人不犯我,我就不去犯人。
彩發和色目可不這麽想,彩發臨海,色目靠沙,生存空間的局限性要求他們,想要發展,就需要更大的土地,而巫族的領地在最外圍的原始森林區,那裏終年瘴氣缭繞,他們無法涉足,只能把目标瞄準玄暨。
打了幾次仗,玄暨節節敗退,土地一失再失,再不反抗,僅有土地所生産的有限糧食,會供不應求的。
玄暨國內哀聲哉道,每天每天,都有大量餓死的民衆,不得已下,國主終于下令全力應敵,玄夜就是那時參軍的。
十三從軍,從寂寂無名的小兵,到如今征戰沙場的殺神,一晃,已經十一年了啊。
終于要結束了!
真好!!!
現在,只需再堅持、堅持。
只要主力部隊成功包抄,就會發出信號彈,只有那時候突擊,他們這些人才有活下來的機會。
玄夜以為很快就能等到的信號彈,最後也沒等來。
他以為計劃失敗,終日惶惶不安。
一天、兩天、三天,糧食越來越少,士氣越來越低落,再不突圍,他們這百數人,會餓死在冼空城。
終于在第四天,玄夜想明白了,他們這支誘敵部隊,已經成了棄卒,無論主力部隊是否成功,都不會有人來救他們了。
援救他們這數百人,就算是在于我方有利的前提下,損失也得數百人,基本上是一命換一命。
換,數百人的生力軍換他們,不劃算。
不換,至少除了玄夜這支部隊,不會再有新的損失。
相信長腦子,會算賬的人,都會選擇前者。
玄夜想明白後,說實話,并不恨決策者。
換了是他,也會這麽決定。
可自那時候起,對于打仗,他是深深的厭惡了。
因為,對于決策者來說,是否派援軍營救他們,只是一道普通的加減法。
可對于等待救援的人,又是什麽呢?
吳校尉、王書記官、李大廚,還有他玄夜,都只是那個數字‘1’麽?
最後的最後,玄夜告訴大家,不會有人來救他們了,想活命的,跟着他沖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面對一張張熟悉的臉,玄夜暗暗發誓,就算他缺胳膊少腿,就算他利刃紮身,也要把這些同伴們帶回去。
結果呢,吳校尉擋在他身前,中箭身亡,溫熱的鮮血,撒了他滿臉。
王書記官被敵人刺穿了胸膛,在離他不足五米的地方。
李大廚揮舞着剔骨刀,與敵人同歸于盡。
只有他玄夜,明明不想活了,明明要和戰友們共進退,身體卻像是自己掌握了主動權,揮舞着,劈刺着,叫嚣着,瘋狂着。
……
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在夜晚的戰場上。
敵軍不見蹤影,只有些殘肢斷臂,和昔日的戰友們。
我要過去,為他們整理儀容,收齊屍首,我要…帶他們回家。
收集部下們的屍首,焚化成灰,玄夜帶着他們,輾轉回到玄暨。
那時候,戰争已經結束了。
國主看見玄夜,嚎啕大哭,訴說着沒有救援他們的種種苦衷,玄夜看着蒼老的父親,除了一聲嘆息,還能說什麽呢?
父親,也不過是個慈祥的,懦弱的老人而已。
經此一役,玄暨的領土全部奪回,從此以淇河為界,彩發、色目與玄暨井水不犯河水。
論功行賞時,國主看着玄夜,說:“孩子,你受苦了,你想要什麽,就是國主之位,父親都允你。”
玄夜搖頭:“父親若真疼孩兒,就把淇河以北的史可賜封給我吧,我替父親駐守邊界,保衛家園。”
……
半夜裏,玄夜又失眠了,五年過去了,他還是忘不了最後一戰,忘不了臨別時,父親愧疚的眼神。
掏出枕頭旁邊的布包,摸索半天,掏出最後一塊小熊餅幹,玄夜學着綠竹的樣子,含在嘴裏等它慢慢融化。
麥香、乳香、果香混合着輕微的焦香,在舌尖上彌散開來。玄夜精神一松,神思漸漸模糊起來,心裏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個兼職甜點師,什麽時候可以上工啊,這等的時間,可有點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