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真正的自由
死獄
“你的父親, 聯邦的總統,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遠處的城市持續響起爆炸聲, 陰沉沉的天空被映出半邊緋紅,像是燃燒不盡的火, 冷熱交替的氣流誕生了哭泣一般的風。
李慰和楊悅在風聲中溫言絮語,悠閑舒緩,這好像是他們初次從容而平靜地交流, 以前單是李慰負責說,楊悅負責聽,後來楊悅長大了, 卻仍未能在一夕之間掌握語言這般複雜的工具, 所以李慰負責問,他負責答。
“他是一個我理解不了的人。”楊悅努力地組織語言, “我能夠理解我的母親,她沒有義務要愛我,如果是我的話,我愛一個人也絕不會是因為我和她有血緣關系……但我父親不是這樣。”
“我八歲以前, 他對我很好,為了我和我母親反複争吵, 再忙也會每天來實驗室看我, 有時候我半夜醒來,還會發現他抱着我流眼淚。”
“我越長越不像他,到八歲那年,從外貌上找不到任何屬于他的遺傳特征, 我父親那段時間變得暴躁易怒,看我的眼光像是随時可能撲上來掐死我。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回想,他應該是背着我母親偷偷做了DNA測試。”
“我以為無論他和我有沒有基因上的聯系,他都是我的父親,可我父親從那天起就變了,他拒絕見我,我母親把我趕出實驗室,他就命人把我鎖進了地下室。”
李慰聽得很專心,側過頭注視他,發現楊悅微微地蹙着眉,臉上的表情倒不像是傷心,卻充分暴露了內心的迷惑不解。
她輕悄地嘆口氣,擡手又想摸他的頭,中途停頓了一下,改成按着他的腦側讓他靠到自己頸間。
“後來呢?”她溫柔地問,嘴唇不小心觸到他的前額,就勢親了親。
她這樣親他就好像他還是個小孩子,又寵愛又縱容,楊悅莫名地有點害羞,根根分明的長睫顫了顫,半掩住深色眼瞳,心頭剛升起的幾分郁悶立即掃蕩得無影無蹤。
“後來我就在地下室裏待着,他雖然不見我,卻也沒有虐待我,除了不讓我出去基本滿足我的生活需求。”
可是,不是身體上的傷害才叫虐待,把一個八歲的孩童在地下室裏獨自囚禁了八年,這本身就是一種虐待。李慰想着,以前楊悅沒辦法向她完整地傳達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竟不知道他對總統如此寬容,他……是真的把總統當成父親,并且從未停止愛他。
而總統卻想殺死他。
李慰心疼楊悅,她從楊悅輸送給她的記憶裏知道他不怪總統要殺他這件事,就像他也不怪楊珊用他來做實驗,這孩子有時候手段殘忍,那是因為他擁有過分強大的力量,又沒有人教他克制,于是對在乎的人和不在乎的人是兩種極端。對不在乎的人,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螞蟻那樣心無挂礙地消滅;而對在乎的人,他總以為自己強大就不會受傷,也假裝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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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能付出愛的人,又怎麽可能感覺不到痛呢?
李慰又親了親他,楊悅更不好意思了,他把臉埋進李慰頸間,從小到大這似乎都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姿勢,呼吸間滿滿只有她的氣息,她的溫度包圍左右充盈他的世界。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狗,那時候他九歲,一個人待在地下室裏漸漸忘記怎麽說話,也不愛活動,每天像木頭一樣愣頭愣腦地坐着,從早呆到晚。
或許他的情況被監視他的人告知了勃朗特,後來他就得到一只狗,半歲,他沒有給它起名字,只記得那是一只長毛的克蒙多犬,剛來的時候像頂灰白色的長毛帽子,長大了像個髒兮兮的拖把。
再後來它得了憂郁症,自己撞死在地下室的角落裏,他枕着屍體毛絨絨的肚子暈睡一晚,醒來它就不見了,他不想知道它去了哪裏,只是再也忘不掉它的觸感。
他的飛行帽子摸起來就很像那只狗,抱在懷裏特別溫暖,戴在頭上還很威風,他是很喜歡的,可連它們都不能像李慰這樣帶給他安全感。
楊悅甜滋滋地想,李慰就是這麽獨一無二,嬌小的身軀既能激發他的保護欲,又能帶給他的安全感。
他在李慰頸間磨蹭了一會兒,得寸進尺地上手摟住她的腰繼續磨蹭,李慰還真有一種被犬類生撲的錯覺,不過她已經習慣了,以前是大型犬,現在變成超大型犬。
等楊悅蹭夠了,駕駛座那頭偷看的馬洛也快被狗糧咽死了,李慰忍無可忍地往外推他的大頭,楊悅這才依依不舍地退開一點,還故意矮着身子擡頭看她,無辜地眨了眨眼。
“老師你放心,”他再開口說的話卻與純良外表截然相反,“我不會因為他是我的父親就手下留情,他是聯邦的總統,不管好的壞的,有關聯邦的一切他都必須負起責任。”
“除非他不再是聯邦的總統,為此,我決定幫他一把。”楊悅眉飛色舞,帶着中二少年成功惡作劇後的得意,這是他只在李悅面前展露的一面,“我讓尚特可勒船長盡快把‘亨利三世’上的頭等艙乘客送回首都星圈,這些人都被我植入過忠于我和推翻總統的暗示,有他們幫忙,這屆聯邦政府很難再捂住‘死獄’的秘密,這個案子能盡快發酵起來。”
李慰沒料到話題急轉直下,她垂眸盯着撒賴般挂在自己胸前的楊悅,往上托了托,楊悅順勢坐直身,目光便由向上轉成向下。
少年肩背舒張地坐在李慰身側,手臂攬着她的腰,李慰的視線也從向下變成了向上,仰望他濃密微卷的長睫,鼻翼間輕薄透明的陰影。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片陰影讓楊悅有點不一樣了,她似乎又一次發覺到十六歲的楊悅和八歲的楊悅最大的不同:他不但擁有力量,還長成了操控這種力量的成熟心志。她早就意識到這點,也屢次見識到這點。
“老師,你不用擔心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過去是,以後也是。我不恨我父親和我母親,不是因為我愛他們,我只是不在乎。”
“撒謊。”李慰又摸了摸他眼睫投下的陰影。
楊悅閉上眼讓睫毛在她暖乎乎的掌心裏顫抖,不知過去多久,釋然地笑了出來。
“好吧,”他低聲道,“我可能還愛着他們,但我還是不在乎。”
“我在乎的只有你能不能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認為對的事。這不僅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老師,你以前問過我:‘你長大以後想成為什麽樣的大人?’我那時候糊裏糊塗地想不明白,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成為像老師一樣的大人’。”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這跟年齡無關,跟智商無關,這個世界上總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但老師你這樣的人會去創造答案,所以我想跟在你身邊,哪怕沒有一個确定的結局,也能得到一個确定的過程。”
李慰把手掌拿下來,楊悅與她四目相對,心意相通,他微羞地又笑了笑,滿心期待李慰再獎勵他一個吻。
“說得真好,”她卻只是由衷地感嘆,“以後別再學馬洛說話了,你比他會說話多了。”
楊悅:“……”
馬洛:TAT
…………
……
雇傭兵們的動作出奇得快,三人在懸浮車裏歇息了個半小時,遠處城市裏的火光便緩緩熄滅,遼遠壯闊的白色曠野也重新恢複寂靜。
當馬洛收到通訊請求,公民終端上的提示音響起時,李慰和楊悅默契地起身,目光同時投向他。
馬洛難得臉容肅穆,他接通了歸祚明的來電。
三人聽到“為龍”小隊現任領導者的聲音通過電流略有點失真地傳過來:“我們已經攻陷了金字塔和城市。”
楊悅和李慰的手握在一起,李慰捏了捏他的手指,楊悅捏回來,像是一個比賽誰更激動的游戲。
歸祚明頓了頓,又道:“但是‘死獄’是一整顆星球,它不僅是這座金字塔,也不僅是這座城市。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們等不及你們過來接收,必須馬上出發。”
“辛苦了,”李慰真誠地道,“謝謝你們。”
“不,”歸祚明出人意料地駁回了她,“是我們應該感謝你。”
“李慰,楊先生不确定他做的事是否正确,他離開聯邦去了帝國,失蹤前命令‘為龍小隊’不惜一切代價保存方案三的複件。我這麽多年都想不明白是為什麽,現在終于知道,他就是為了現在這樣的時刻。方案三或許沒有錯,但聯邦政府在‘死獄’做的事一定是錯誤的。而我們為了糾正這個錯誤而戰,就一定是正确的。”
“謝謝你,我們做了太久的雇傭兵,已經忘記為正确的目标而戰是什麽樣的感覺,謝謝你給我們這個機會,讓我們重新找回聯邦軍人的尊嚴。”
李慰為他言語中的滄桑所感,回憶起他聽說她父親真相時自殘的痛苦,再想到他們區區一隊人長途奔襲在偌大的星球上連續作戰,武力值再高,最後也不知道還能活下來幾個,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歸叔叔……”
歸祚明卻爽朗地笑了起來。
“楊先生以前教過我們,古地球的歷史上曾經有一次著名的革/命,那些革/命者們也是攻陷了一座監獄,從那以後,人類初次懂得了自由的可貴。你父親當時就問楊先生,那個自由的概念和聯邦的自由有什麽區別?楊先生反問他,聯邦的自由是什麽?你父親說,當然是寫在《憲/法》裏的‘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楊先生說,不對,對人類來說,從來都只有一種自由。”
“李慰,”歸祚明溫和地問,“你父親有沒有把自由的真正意義轉述給你?”
“……有。”
“那就請告訴我,告訴聯邦政府,告訴那些遺忘了它的聯邦公民,人類曾經用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懂得了它,現在也能付出同樣的代價喚醒它。”
李慰緊緊地捏住楊悅的手指,他也緊緊地捏回來,這次不再是游戲,而是傳達支撐與支持,像兩棵并生的枝蔓糾纏的樹。
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擡起頭,隔着懸浮車洞開的車門望向遠方,遠方的城市,遠方的天空,屬于遠方的永無止境的遠方。
她的聲音清脆明亮,驚落了崖邊撲簌簌的積雪。
“‘自由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是想不幹什麽就有能力不幹什麽。’”(注)
作者有話要說: 注:這句話是康德的,也就是這本書的主題了,我終于寫到了。
媽喲好難寫,卡文好嚴重,我反複地改了三天才出了這麽一章,很不滿意QAQ
反正這章過後不寫這種政治宣言了,趕緊搞事,我争取在十章內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