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代價
楊悅背後還跟了個人,是雇傭兵們放在暗處的崗哨,綽號“禿鷹”,正是那位被楊悅一個指頭戳下半空的鳥人。
禿鷹雙足接地時沒有背着翅膀,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瘦長中年人,面色木然,眼目微瞌,猶如遙控機器人般追随楊悅亦步亦趨。
歸祚明看得暗暗心驚,他的義眼裏還裝置了計算機人臉識別系統,一眼就認出大楊悅正是小楊悅,對楊悅能變身也不覺得多麽難以接受。雇傭兵們算是直接和楊悅交過手,也見識了楊悅一個人團滅暗火幫車隊的手段,最可怕的是他們根本看不懂楊悅做了什麽,那本就不該是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
歸祚明堵在門口與楊悅對峙,沒有讓路的意思,楊悅也不生氣,他對這群和李慰關系匪淺的雇傭兵比較有耐心。他打了響指,禿鷹僵硬地開口道:“你應該感謝我,我救過你們的命。”
歸祚明來回看了看楊悅和禿鷹,以他的聰明,自然能分辨出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心中的警戒不降反升。
戴黑色禮帽的男人适時走上來,補充道:“我可以作證,我的主人說的是實話,我曾經設計要将你們與李小姐一同滅口,再僞裝成一起不幸的車禍……是主人阻止了我。”
歸祚明聽他一口一個“主人”就渾身冒雞皮疙瘩,正好他不敢怼楊悅,冷眼轉向前客戶,不客氣地道:“你有什麽資格為他作證?你到底是誰?”
“你可以叫我馬洛,”男人摘下他的寬沿氈呢禮帽,露出後腦勺的金屬頭骨,裝腔作勢地行了個禮,“我以前的身份是咨議局的外勤組長,現在嘛,應該是我主人的狗。”
歸祚明:“……”
禿鷹:“……”
雇傭兵們在後方竊竊私語。
“他說的‘主人’和‘狗’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雖然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麽意思,但是我也理解出了一層和你差不多的意思。”
“楊悅不是個孩子嗎?怎麽能和他建立那種關系?”
“噓,你不要亂講話,這個楊悅明顯不是那個小孩子楊悅,而且那種關系又是哪種關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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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的揶揄楊悅聽得似懂非懂,他既累且困,耐性再好也有限,手指動了動,禿鷹又道:“我想救李慰,我知道你們也一直在想辦法救她,所以我原諒你們對我和她的暗算。我給你們這個将功折罪的機會,不然,我救得了你們的命,也可以随時收回來!”
楊悅随手往歸祚明身後一指,後者急回頭,卻看到門後的光頭佬擡高了等離子光束炮筒,炮口掉轉方向,對準他的雇傭兵同伴!
“住手!”歸祚明目龇欲裂,一群人擠在一個逼仄的房間裏,不管他的目标是誰,這一炮下去必然是連窩端,沒有一個逃得了!
“我沒辦法!”光頭佬青筋畢露地嘶吼,“它不受我控制!”
歸祚明沒有監聽過暗火幫車隊的通訊頻道,否則他對這句話一定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但他見過暗火幫車隊前仆後繼、舍生忘死地撞向空氣牆的“英姿”,瞬間領悟到兩者的相同之處。
“我道歉!”歸祚明大聲對楊悅道,退後幾步向他敞開了房門,“兩位請進,我們很榮幸能得到這次将功折罪的機會,只要能救回李慰,不管什麽事我們都願意去做!”
楊悅睨向他,歸祚明連忙擺出他此生最誠懇的表情,心中祈求他的生化面具能夠準确地傳達出來。
兩人默默對視了片刻,背景音是光頭佬奮力搶奪右臂控制權的咆哮聲,等離子光束炮已經充能完畢,紅燈閃爍,顯示它進入随時可能發射的待命狀态。
楊悅慢慢地擡起手。
歸祚明心髒都像是停跳了一拍。
楊悅“啪”一聲又打了個響指,禿鷹直愣愣地瞪視前方,驀地眨了眨眼,疑惑道:“我怎麽在這裏?頭兒你臉色好難看,頭又痛了?”
等離子光束炮的紅燈熄滅,光頭佬汗流浃背地沖過來,歸祚明及時伸手攔住了他。
“兩位請進,”歸祚明畢恭畢敬地重複道,“我們說話算話,只要能救回李慰,不管什麽事都願意去做。”
他把楊悅和馬洛迎進門,楊悅立即占了最大也是唯一的沙發,一個人橫卧在上面閉目養神,其他雇傭兵們和馬洛只得席地而坐,圍成圈子開會。
馬洛以楊悅代理的身份俨然成為會議的主導。
“我認為華萊士把李慰送進了死獄,”馬洛侃侃而談,“我有百分九十的把握,因為那是咨議局的老傳統:不知道怎麽處理的人,想要讓他從世上徹底消失的人,單純只是看不順眼的人……只要你願意,都可以扔到死獄裏。”
“也是你的親身體會?”歸祚明難掩嘲諷地問。
馬洛寬容地搖了搖頭,“不,我沒有往死獄送過人,那不是我的做事風格。我寧願殺了他,只有死掉的敵人才是最好的敵人。”
歸祚明沉默了,是轟轟烈烈地死去或是餘生都淪陷在暗無天日的囚牢裏,他能确定他和他的兄弟們都寧願選擇第一種結局,但他不能為其他人的想法作保。人和人是不同的,總有人覺得活着比自由和尊嚴都重要。對于這種人,馬洛必定是他們眼中恐怖的屠夫,可對于歸祚明和他的兄弟們,他反而覺得馬洛的做事風格更合胃口,與印象中陰毒小意的咨議局黑皮狗截然不同。
“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光頭佬插口道,“就是還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出錯,我們不能出錯。”
“說得對,”馬洛意外地贊同了他,“所以我特意回局裏打聽了一下,找出幾個華萊士新近提拔的心腹,如果華萊士想要把李慰送進死獄,他們肯定是經手人。”
歸祚明問:“确定了嗎?”
馬洛笑道:“不急,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只要我的主人出手,随時都能從他們嘴裏掏出實話。”
他故意把“主人”兩個字咬成重音,雇傭兵們聽得抖了一抖,不約而同地望向沙發上的楊悅,只見他脊背躬起來,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靠背和坐墊的夾縫裏,頭頸和肩胛單薄如紙,看着頗有點可憐。
還是個孩子啊,所有人心裏都有些怪怪的,哪怕明知楊悅是無所不能超越人類的存在,但每當正視他,還是免不了心生恻然。
“咳,”馬洛清了清喉嚨,“抓緊時間,別的事可以晚點去做,現在我們要初步拟定一個突破死獄将李慰救回來的計劃。”
“看起來你已經有想法了,”歸祚明側眸瞧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吧,我們聽你的。”
馬洛綻出一個矜持的微笑,他很想在這時候來杯酒,最好是“螺絲錐子”,然而餘光在屋內掃了好幾圈,連杯啤酒都看不到。
他遺憾地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地道:“我聽說死獄的監獄長并不在星球上,每逢聯邦政府換屆選舉,他為了能保留監獄長的職位也會外出一段時間,親自打點新上任的各級主管。所以,雖然沒人知道他的行蹤,但他應該就在首都星圈,或是從首都星圈返回死獄的路上。”
“如果我們能中途把他攔下來,”馬洛豎起食指搖了搖,“這是最好的情況,以小博大,是以最小的代價将李慰救出死獄的辦法。”
聽起來确實是個不錯的計劃,尤其“以最小的代價”這句話顯示出馬洛沒有把他們當炮灰的意思,打消了歸祚明最後的懷疑。雇傭兵們圍住馬洛連連追問,房間內回蕩着激烈的讨論聲。
沒有人再關注看似睡熟的楊悅,沒有人知道,他趴在沙發上,困倦欲死卻始終未能真正的成眠。
以小博大?楊悅冷漠地想,那也要看他願不願意。
李慰此刻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受盡折磨,那座監獄,那顆星球上的每一個人,他一定會讓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
…………
……
與此同時,死獄
李慰逐漸習慣了被“踩蛋機器人”刷洗身體,但屈辱的感覺并沒有因此稍減,她蹲在床墊上,為了分心,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樓下的男孩兒閑聊。
她已經知道男孩兒的名字叫彼得,與著名的童話人物彼得潘同名。
李慰問他:“你犯了什麽罪?”
“我也想知道。”彼得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後來他們告訴我,不知道才是對的,要是知道就不會進來死獄了。”
李慰奇道:“這裏的人都跟你一樣?”
彼得不置可否地哼了哼,“沒有一個經過正常審判的囚犯會被關到這裏,人權組織盯着呢,他們只要找到一具有名有姓登記在案的屍體,就能撺掇家屬提起訴訟,讓聯邦政府下不來臺。所以,我們只能是來歷不明的無名氏。”
“全部都是?”李慰發出一下驚訝的抽氣聲,“總共有多少人?”
“聽說這顆星球轉為監獄不到三十年,聯邦政府最近一次公布的數據是一百五十萬犯人,有近十萬犯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
不,不是犯人,李慰但覺遍體生寒,在她的認知裏,或者說在絕大多數聯邦公民的認知裏,沒有經過審判的人都是無辜的。所以,死獄是囚禁了一百五十萬無辜的聯邦公民,還有近十萬無辜的聯邦公民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
她顫栗不止,喃喃道:“怎麽會是這樣,聯邦為什麽會是這樣?”
“沒什麽稀奇,”彼得倒反過來安撫她,“光明的背後總有陰影,人嘛,做壞事不需要理由,你不會真的相信自由啊,公正啊,那些政府的狗屁宣傳口號吧。”
李慰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以前是相信的,後來不信了……”
“不對,”她思索良久,忽然道:“我現在又想要相信了。我父親是個戰鬥英雄,他為了聯邦付出生命,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決定聯邦到底是什麽樣子。”
彼得嗤笑:“看不出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
李慰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并不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在被喬治欺辱的時候,在逃亡的路上,在每次看到道貌岸然的總統以聯邦代言人的身份出來演講時,她胸中的憤懑就蓋過了曾經的信仰。
直到現在,當她真正從光明來到陰影之下,當她直面聯邦或許最不堪的秘密,當她面臨非此即彼的最終選擇——她反而排除幹擾,尋回了最初的自己。
所以,她仍然堅定地把心裏想到的東西說出來:“是啊,或許我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可是,我父親說過,如果這個世界上都是,那句話怎麽說來着,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沒有傻乎乎的理想主義者存在,還有誰會來保衛聯邦?”
“如果沒有人相信自由與公正,那麽,它們總有一天就會真的消失。”
“有人告訴我,‘聯邦有時候是個自由和公正的國家,有時候不是,取決于我們能從中得到什麽’。我想,我終于知道我想要得到的是什麽,并且願意為之付出最大的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親愛的南有嘉魚給我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