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音
楊悅不像是自然醒來,因為李慰太熟悉他了,他自然醒來時會有短暫的迷糊期,這時候就像只剛長齊了短短絨毛的小貓咪,懵懵懂懂地仰首看着你,眼睛裏又是期待又是小心翼翼的信任。
而他這次醒來幾乎不存在過渡,倏然睜眼,深黑色的瞳仁警醒而鋒銳地直視前方,就連李慰看他都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凝視回來。這樣的他不再像小奶貓,倒像是什麽被弱小身軀困囿了強大靈魂的未知生物,或者說,他開始像一個成人。
“別殺他們,他們身上有熟悉的感覺,和你很像。”
車廂內忽然響起的聲音讓李慰沒有反應過來,她操縱着懸浮車在空中一個急拐彎,掉頭,将眼看就要追近的鳥人又遠遠甩開,随口問道:“什麽感覺?”
話說完後她愣了一秒,登時扭頭瞪大眼睛,“你能說話了?”
她一直相信楊悅是會說話的,苦于怎麽也想不出辦法幫他開口,她以為楊悅是受了刺激,電影裏不是經常這麽演嗎:暴力犯罪的受害者為了逃避悲慘的過去而出現失憶、失語現象,楊悅先于她被鎖在喬治的地下室裏,天知道他經歷過什麽。
聯邦有兩種官方語言,除了和帝國一致的通用語,還有華族人源遠流長的華語,楊悅現在說的正是華語,發音純正,但他可能很長時間沒有開口,不太能掌握咬字的輕重力度,顯得像初學者那樣一字一頓。
最讓她驚喜的是他的聲音,這孩子有把堅冰脆玉的好嗓子,而且不像大多數男童那般帶有尖尖的尾韻,從音色到語氣都淡定和緩、從容不迫。
李慰過度沉浸在“楊悅能說話了”的喜悅中,轉念便忘了他說的是什麽,也沒留意他所指的“他們”是誰,更要命的是,她稍微分神,死死咬在後面的鳥人霎時追了上來!
金屬翅膀的尖梢“唰”一聲從破碎的右側窗口伸進車內,車身被刮得“嘎吱”作響,鋒利的假羽邊沿瞬間把內飾切割得面目全非。
“小心!”楊悅坐的副駕駛座正靠近右側,李慰吓得扔下方向盤過來幫他擋。
男孩兒抱住她,細細白白的手指卻已先一步碰到了翅膀尖梢,就像那幅名畫《創世紀》中上帝與亞當的輕輕一觸,于無聲處炸響驚雷,本來耀武揚威的鳥人陡然停止了飛翔,他在半空中像只死去的鳥類标本一般僵立,少頃,直挺挺地墜了下去。
下方傳來不甚清晰的墜地聲,離得遠了,這次光頭佬有沒有怒吼李慰也聽不到,她怔怔地從楊悅身上爬起來,重新握緊方向盤。
車廂內安靜了片刻,誰也沒有說話,楊悅似乎也忘了自己不久前才叮囑李慰對某些人手下留情,他把目光從前方收回來,投注到李慰身上,她的衛衣右肋下多了幾條深深的割痕,正是金屬假羽的罪證,應該還沒有觸碰到皮膚,所以她自己并無知覺。
楊悅盯着那幾條割痕看了一會兒,眼神中鋒銳的那部分緩慢地沉潛下去,他眨了眨眼,根根分明的睫毛長而卷翹,靜定凝視李慰的樣子又像是原來的楊悅了。
而李慰腦子裏也不平靜,她總算能不受幹擾地操控懸浮車往前行駛,卻忍不住三心兩意,每每用眼角偷瞄楊悅,心想,他好像又變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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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每次昏睡醒來楊悅的“魔法”都會升級,以前她從來不覺得有什麽,這次卻有所不同。至于是哪裏不同呢,她還沒想到,只是她那野獸般的直覺在不斷示警,提醒她不會說話的楊悅和會說話楊悅之間有質的飛躍,就像是、就像是海豚變成了虎鯨……話說它們是同一種生物?
胡思亂想中,李慰的懸浮車終于駛過了寬闊的水泥空地,前方又是界标般的鐵絲網,她大大松了口氣,知道他們即将脫離販/毒幫派的地盤。
“可算出來了,”她一高興就忘了別的小心思,習慣性地對楊悅唠叨,“真是寧願再和暗火幫的車隊周旋也不想對上雇傭兵!”
Flag剛立下,遠處的天空中數朵積雲被風吹散,露出後方排列整齊的黑點,那熟悉的陣型讓她恨不得把剛說完的話抓回來重新吞下去!
楊悅卻沒把繞道過來堵截他們的暗火幫車隊放在眼裏,他随意地瞟了眼天空,微微蹙眉,然後側過耳朵像是在傾聽什麽僅有他能聽到聲音,忽然急迫地道:“快走!”
李慰二話不說地跺下油門,其實她早已把懸浮車的車速提升到了極限,這時也沒有多餘去解釋,更沒有因為楊悅只是個孩子就對他的主張指手劃腳,就像楊悅能在她往前沖的時候保護她的後背,她也充分信任楊悅的判斷。
我真是個好老師,她得意洋洋地想。
懸浮車載着兩人飛快地與暗火幫的車隊拉近距離,沒多久鐵絲網從前方變成了下方,李慰仗着楊悅沒有示警,又有先前的經驗,以為這次也能輕輕松松地跨越過去。
“轟!”
乍然聽到巨響時她還沒能分辨出響聲來自何處耳朵便聾了,天地間僅餘寂靜,她短暫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絕對的寂靜,難怪“靜止”和“死寂”是合成詞,萬物的生發都是有聲音的,真正的寂靜簡直就像世界末日。
高速行駛中的懸浮車撞到了什麽無形卻堅實的東西,仿佛一堵隐身的牆,懸浮車當場四分五裂,形狀各異的殘骸迸射開來,如雨打荷田,地面被砸出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坑洞,其中一塊燃燒中的殘骸打着旋兒飛向了李慰。
楊悅在半空中抓住了李慰,也不知道他纖細的手腕如何能承受她的重量,他神色肅穆,正眼也沒看那塊帶火的殘骸,兩人周圍卻像是有一層柔軟的帶反彈力的氣泡,那塊殘骸在氣泡外壁輕輕一碰,又打着旋兒反方向飛了回去。
李慰在世界末日的默片裏既充作觀衆又兼任演員,楊悅拉着她由半空中降落,一步一步就像踏足無形的臺階,他還戴着那頂人造毛的飛行帽,長長的“鬃毛”迎着風在他臉側飛舞,像一頭未成年卻已經初露峥嵘的小獅子,如果不看他慘白的臉色和額前如流水般往下淌的冷汗,這樣違反物理學的舉動他做起來卻非常從容,從容得近乎優雅。
兩人回到地面,楊悅對她說了什麽,李慰搖了搖頭,又指指耳朵,示意她聽不見。楊悅便拉過她的手,在手背上寫字:是空氣牆,我沒發現,對不起。
李慰是知道空氣牆的,與等離子光束炮一樣,空氣牆同樣屬于嚴格管制的軍用武器,據說原理是采用某種黑科技改變區域空氣的原子結構,使正常的空氣短暫變為刀槍不入的防護盾。而武器就是武器,哪怕本職是用于防禦,放到合适的地方同樣殺傷力驚人。
楊悅在她面前沮喪地埋低了腦袋,這時候他的從容優雅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裏,他又從虎鯨退化回海豚,又像那個連澡都不會洗的小朋友。李慰毫不介懷地對楊悅笑了笑,摸摸他的頭,憐惜地想,怎麽能怪你呢,是我選擇了依賴你,哪怕你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哪怕“魔法”并不是萬能的。
不過他真的只有八歲嗎?李慰總覺得他在幾個小時裏好像又長高了,頭頂已經超過她的腰腹,差一點就平行于她的胸口。
她沒有心思多想這些小事,兩人落地的位置在鐵絲網的根部,劇烈的爆炸聲顯然引起了暗火幫車隊的注意,原來小如黑點的車隊迅速掠到鐵絲網外,懸停在空中,如同一群等待腐屍的禿鹫;而另一邊,販/毒幫派的水泥廣場內,以光頭佬為首的一隊人帶着雄雄怒火向他們逼近!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更晚了,我這個修改狂本來打算把這部分劇情在本章結束掉,改了半天都不合适,還是交給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