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聖人
三個月後
室內光線舒适,李慰睜開眼怔怔地凝望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些枝纏葉繞的花紋,她心頭空空地看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是窗紗投映上去的陰影。
可她明明記得入睡前拉開了窗簾。
今天淩晨,李慰用自動導航駕駛懸浮車回到司機家所在的大衛區,她留了個心眼,沒有真的去司機的家,而是将他連人帶車丢棄在三個街區外,再靠楊悅的“魔法”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附近一幢空置的獨立住宅。
回想到這裏,大腦總算從熟睡後的遲鈍中徹底清醒。李慰翻身坐起,聽到陳舊的組合床發出嘶聲哀鳴,她不敢再動,回頭看枕頭的另一側,楊悅面朝她的方向安靜地閉着眼。
男孩兒睡着的時候比醒着的時候更缺乏活氣,根根分明的睫毛伏在深陷的眼窩上一動不動,李慰疑心他都不用呼吸的,悄悄伸手探了探他的鼻孔。
仿佛等待了比實際更漫長的時光,她終于感覺到微弱的氣流拂過她的指腹,涼涼的,就像通過了他五髒內腑的空氣比她的體表溫度更低。
這孩子身體不怎麽好,李慰憐惜地想。
她放輕動作下了床,蹑手蹑腳地走進廚房,昨晚入睡前她檢查過冰箱,記得裏面食材豐富,趁現在有時間,她可以給楊悅做點拿手菜補一補。
她打算做紅酒炖牛肉,手上麻利地切着人工合成牛肉,腦子裏卻忍不住回味之前做的夢。
很久沒有夢到新生派對那天發生的事了,她至今不知道室友是有意或無意騙她喝了摻酒精的長島冰茶。不過他們鄉下人向來能動手就不動嘴,她當時就給自己報了仇,醉熏熏地把室友揍得滿地找牙。
她其實并不怕喝酒,不敢喝是為了別人的生命健康考慮,根據老媽的權威評判,她的酒品比老爹年輕時更糟。那天晚上醉酒後的回憶模模糊糊,始終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如果不是這個夢,她都忘了派對上發生的不全是壞事,她還曾經遇到過一位神秘如塞壬的美少年。
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是誰,他不是文思學院的新生,難道真的跟總統一家有什麽關系?
想到喬治在她前面暴露的真實嘴臉,李慰一陣反胃,連帶對那少年的好感也大打折扣。
牛肉還在鍋裏小火慢炖,李慰坐在客廳的吧臺前歇息,楊悅起了,穿着這家男主人的拖鞋,像劃着小船一樣慢騰騰地穿過客廳,推開浴室的玻璃門。
門內很快傳出淋浴的水聲,李慰拍了拍自己的頭,昨晚兩人又累又困,進屋就找床,上床即入睡,竟都沒想到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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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有……一周沒洗澡了,想到這點立刻覺得自己渾身刺癢,李慰隔着衣服難耐地抓了抓,揚聲問:“你自己能行嗎?要不要幫忙?”
楊悅照例沒有回答,十分鐘後,玻璃門打開,楊悅穿着全套濕透的衣物站在門口的墊子上,從頭發絲到手指尖都在不停地往下淌水。
李慰怔了一瞬,恍惚覺得這一幕有種既視感,很快又在楊悅安靜凝視的眼神中蘇醒過來,她連忙從吧臺前的高腳椅上跳下地,連拖鞋都顧不得穿,急慌慌地把他推回浴室,“祖宗,你千萬不能感冒,我們進不了醫院的!”
她笨手笨腳地幫楊悅脫衣服,沾水的衣物糾纏在一塊兒,好不容易脫一件都像剝下一層皮,楊悅乖乖地任她擺弄,偶爾揚起眼睛看她一眼,又長又翹的睫毛上滾落細碎的水珠。
李慰把他脫得只剩下貼身毛衣,後知後覺地發現哪裏不對,連忙背轉身去,“剩下的你自己脫。”
她在浴室的牆上取了一塊幹淨的浴巾,等了一會兒,依稀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她反手把浴巾遞過去。
“你都八歲了,至少八歲吧?怎麽還不會自己洗澡?”李慰沒有動淋浴,邊給浴缸放水邊習慣性地唠叨,“我只能幫你洗頭,聯邦法律規定非監護人不得觸碰你的身體,我可不想和喬治那種戀/童/癖相提并論。”
她在浴缸裏擠了不少浴鹽,打出厚厚一層泡沫,等到裹着浴巾的楊悅浸進去,脖子以下的部位都看不到了,她這才轉身幫他洗頭。
男孩兒柔軟的卷發沾水以後變得順服,李慰洗得心滿意足,忽然懂得了楊悅抱着毛毛飛行帽不放的心情。
她還是有點憂心楊悅會感冒,動作特別快速,替他洗完頭又背轉身去,囑咐他別忘了搓洗耳後、頸後之類容易積攢污垢的部位。
她默算時間,等他泡足十五分鐘,在水溫降低前叫停,另取了一件成人浴袍讓他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好。
這個澡洗得跟打仗似的,兩人出來時從浴室到客廳都淪為戰争廢墟,木地板上到處是水、泡沫和楊悅的頭毛,李慰精疲力竭,還要領着穿濕拖鞋的楊悅“噗呲噗呲”回到卧室,繼續翻箱倒櫃地為他找風筒。
她不敢讓楊悅自己拿風筒,強撐着幫他吹幹頭發,半濕的成人浴袍也被淘汰了,楊悅回到被窩裏,李慰死而不僵地在衣櫃裏尋覓他能穿的衣服。
兒童內衣是不用想了,她找到一條斑斓花彩的男式沙灘褲,用曲別針改了改褲腰,又翻出應該是女主人的衛衣,比劃了幾下長度,簡單粗暴地揮刀剪短。
就這麽一刻不停地忙到中午,牛肉炖好了,智能炖鍋在廚房裏發出尖銳的鳴響,李慰退化成豆腐渣的大腦終于找回一線清明,她定睛一看,曾經完美得像個小王子的楊悅已經被她糟蹋成了新鮮出爐的小流浪漢。
李慰:“……”
鬼知道楊悅的濕拖鞋為什麽還沒幹,李慰不得不把他從卧室抱到飯廳,放在吧臺旁邊的其中一張高腳凳上,兩人就着滿目蒼夷幹嚼了一鍋牛肉。
“你知道嗎?”李慰死去活來地趴在吧臺上對楊悅念叨,“我發現天下的父母都是聖人。”
“……我這輩子寧死也不做聖人!”
…………
……
午飯後,李慰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多呆,她帶着楊悅離開住宅,小心翼翼地步行在大衛區的街道上。
昨晚那場雨快要天亮才止住,柏油路至今仍是濕漉漉的深黑色,白色的交通提示符被洗得幹幹淨淨,道路兩旁是一幢幢同樣白色的房屋,門窗緊閉,看不出裏面是不是住了人,也沒有普通人活動的跡象。
就像出租車司機說的,大衛區的公共區域果然不像外面那樣到處布滿監控攝像頭,這裏甚至連判斷車輛是否超速的電子眼都沒有……不,或許是有的。
李慰停在路旁一根白色的樁柱前,她仔細檢查了片刻,果然在樁柱的中下部位找到“首都交通管理局定制生産”的标志。
這根白色的樁柱應該就是電子眼的支架,她擡頭仰望,本該插進天際的樁柱僅剩下不到五米,頂端比行道樹更顯光禿,俗稱“電子眼”的瞳狀智能監控系統早已不翼而飛。
李慰又彎下腰摸索了片刻,摳開一道隐蔽的鐵皮門,裏面空蕩蕩的猶如雪洞,連樁柱內部的電子線路也被洗劫得分毫不剩。
她剛覺得自己領悟了大衛區居民的套路,牽着楊悅的手走開,到前面一個街口再回頭,赫然發現那根不到五米長的白色樁柱悄沒無息地消失了,原地僅剩一個黑乎乎的地洞,張目眺望,遠處有數個拇指大小的黑影,其中一位肩頭正大光明地扛着那根樁柱,腳下奔跑的速度仍然快得夠資格參加奧運比賽。
“好吧,”李慰嘆為觀止,“這才是大衛區居民的套路,我還是太天真。”
她振奮地道:“我們暫時是安全的,你可以歇會兒,保留你的能量,把‘魔法’用到最關鍵的地方。”
楊悅如願戴上了他的翻毛風行帽,人造的毛毛們在寒風中迎風飄舞,他對李慰說的每句話都給面子地做出反應,仰起白生生的小臉,目光靜定地注視她,半晌,緩慢地眨了眨眼。
李慰也低頭看楊悅,與他望向她的目光相對,她笑了笑,捏緊牽着他的手,心裏感覺很安全。她一點也不覺得依靠這麽小的孩子值得羞愧,她也在照顧他不是嗎?她像他這麽大的時候,也只有自己看顧自己呢。
她牽着楊悅繼續在街頭漫步,街道上除了他們不見其他行人,兩邊的房屋門窗緊閉,仍然看不到普通人活動的跡象,她卻漸漸感覺如芒在背,像是有數不清的惡意目光從縫隙處鑽出來,貪婪地舔舐他們露在外面的臉龐。
李慰假裝一無所覺,她對出租車司機那番令人作嘔的真話記得很清楚,想忘也忘不了,好在她沒有白被惡心,也從中得知了一條重要的訊息:在大衛區,她和楊悅都是足夠珍貴的貨物,珍貴到他們不用去找地下世界的入口,自然有人主動送上門。
正想到這裏,街對面有幢油漆剝落的舊宅洞開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強壯男人邁步出來,像一頭頭準備好捕獵的獅子,而李慰他們正是現成的獵物。
送上門的男人們穿越街道不疾不徐地向這邊走來,每個人都神色輕松,顯然不覺得拿下這一對少女和孩童算什麽難事,他們連陣型都懶得排布,松散地排成“一”字,懶洋洋地逼近他們。
李慰也配合地露出驚恐的表情,挪到楊悅右側,換成左手與他相牽,右手伸到口袋裏握住等離子光束槍的槍柄。
男人們越走越近,李慰放開楊悅的手,右手往上擡了擡,等離子光束槍的槍柄一寸一寸地滑出袋口。
“對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她像是剛剛才想到,收起驚恐的表情突兀地回頭問男孩兒,“你是不是長高了?我記得你昨天只有我大腿那麽高,今天都到我腰了!你到底幾歲?孩子們有可能一天內長高這麽多嗎?”
楊悅無辜地眨了眨眼,他好似沒有聽懂李慰的問題,卻頭一次在她看着他時先移開目光,擡起右手,用并攏的食中二指假裝手/槍,“槍口”指向人群,嘴巴也配合地做出口型。
“咻!”
亮白色的等離子光束飙射而出,李慰也在同時翻身躍起,像一只被雄獅團團圍困的羚羊,膽大妄為地反殺入獅群!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親愛的mzioon222和親愛的sad-tango給我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