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求娶
第一場雪下下來後, 洛陽城很快銀裝素裹,天氣漸冷,嚴冬的氛圍越來越濃了。
大雪融化的那一日, 天幕雲開光湧,白馬寺後山的一座別院外,三輛馬車不期而遇。
喬簌簌掀開車簾,望着前方剛停穩的一輛馬車, 瞪圓一雙杏眼。
扶風站在車前, 便欲打招呼,喬簌簌放下車簾,躲了回去。
璨月下車時看到這一幕, 打趣道:“你又惹人家生氣了?”
“沒有。”扶風赧然, 別開臉,仔細看,耳根在發紅。
璨月狐疑。
“怎麽了?”琦夜抱着恪兒從車裏出來,聽到外面在聊天。
璨月示意她朝扶風耳根看,琦夜看過去, 好家夥, 這一下, 脖頸都在發紅了。
扶風轉過身,碰巧後面又有一輛馬車辘辘行來, 忙上前打招呼。
“他怎麽也來了?”
璨月眉頭微颦,越發搞不懂今日的狀況。
後方, 李茂駕着馬車行來, 車裏坐着的乃是奉戰長林之命帶來的程大夫。
“喲呵,今日這般熱鬧?”
李茂一眼看到樹下的璨月,不及示意, 被扶風喚回視線:“李将軍手臂傷勢未愈,親自駕車,不要緊麽?”
李茂回頭,一笑道:“一點皮肉傷,算什麽?戰将軍說了今日出行不能帶外人,那我總不能叫程大夫給我駕車不是?”
正說着,程大夫挎着藥箱從車裏鑽出來:“啊呀,都說了盡量莫用這只手駕車,快給我看看傷口裂開沒有……”
扶風笑,走神間,目光又不自覺掠向院門口。
停在最前頭的乃是喬瀛的馬車,此刻他人已在車下等候多時,偏喬簌簌還是不肯下車。
喬瀛伸手叩窗。
少頃後,喬簌簌乖乖推開車窗,日光裏,腮上飛霞。
喬瀛關心道:“怎麽了?”
喬簌簌眼珠朝外一瞟,小聲道:“他走了沒有?”
喬瀛一聽便知道這個“他”指的是扶風,搖頭。
喬簌簌于是又朝裏躲了躲,堅持:“等他進去我再下來。”
喬瀛不解:“為何?”
喬簌簌沒吱聲,交握着手下意識朝嘴唇上蹭,撞上喬瀛審視的目光後,臉上飛霞更甚。
喬瀛眉峰倏地一斂:“他欺負你了?”
喬簌簌一震後,忙答沒有,可是一想到那天夜裏扶風對自己做的事,臉頰立刻心虛地漲紅。
喬瀛抿唇,轉頭向別院門口一望,低聲道:“下來吧,人進去了。”
※
別院正屋裏,一爐炭火燒得正紅,戰長林坐在上首,支頤沉吟着。
忽而聽得一人喚道:“阿爹!”
戰長林回神,一眼看到一個身着錦衣、頭紮總角的小人兒奔過來,挑唇後,上前把人一撈,抱到座位上。
戰長林身上暖烘烘的,恪兒開心地朝他懷裏鑽,倏而聽到他衣襟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伸手一掏,果然是一包饴糖。
扶風、璨月、琦夜相繼行禮,很快,李茂、程大夫,以及喬瀛、喬簌簌一行都進來了,戰長林示意不必多禮,等衆人坐下後,開門見山。
“今日請諸位來,不為別的,就為求娶陛下一事,有什麽好的想法,還望諸位暢所欲言。”
喬簌簌反應極快:“意思是,要幫忙策劃如何求娶陛下嗎?”
戰長林點頭,一副“孺子可教也”的口吻:“最好是一些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并能轟動全國的想法。”
喬簌簌眨着眼:“那得花很多錢吧?”
李茂啧一聲:“喬姑娘,錢算什麽?将軍現在乃是我大齊正一品鎮國大将軍,還會缺錢嗎?”
喬簌簌不做聲,喬瀛望向戰長林,道:“公子上次從閣裏支走了一萬兩,還沒還上,這一筆錢……”
戰長林咳一聲,伸手拿茶盞:“自己去戶部劃賬。”
喬瀛應是,不再插嘴,李茂跟着拿茶盅喝茶,扶風化解尴尬:“公子當初在長安城裏求娶陛下,場面轟動一時,要想超越,确實有一些難度,不如這次另辟蹊徑,換一種求娶方式?”
衆人聞言豎起耳朵,扶風一下成為焦點,頗有些承受不起,艱難道:“我只是認為換一種方式或許可行,至于是怎樣的方式,我也還沒有想好。”
衆人齊刷刷翻了個白眼。
戰長林想了想,認真道:“不用換,以前的方式就很好。”
衆人于是明白了,戰長林就喜歡排場大的。
李茂放下茶盅,突然靈光一閃,道:“末将聽說将軍當年求娶陛下時,長安城裏從天上到水上全是将軍給陛下放的燈火,每一盞燈上還寫着将軍給陛下的情詩,不如這一次,咱們直接讓當年的場景在洛陽重現,如此一來,既不用再想新的求娶方式,又能以昔日之景打動陛下,豈不是一舉兩得?”
戰長林眼神一動,旋即又皺眉,璨月道:“不可能重現的。”
李茂一愣,扶風、喬瀛等人都不做聲,當年戰長林在長安城裏求娶居雲岫,肅王府裏齊齊整整,蒼龍軍數以千計的人臨場助威,那些燈火、戰鼓、畫舫或許可以重現,可是那些人呢?
李茂後知後覺,臉色一時尴尬,璨月又道:“有些情景,正是因為僅此一次才珍貴,公子多巧思,一定能再想到其他方式打動陛下的。”
衆人沉默,璨月這一句話雖然不假,可是前一次求娶場面的規格實在太高,要想超越,着實有些困難。
戰長林搓着恪兒的小手,道:“洛陽城裏有什麽特別的?”
李茂知道這是在問自己這個本地人,忙又打起精神來:“洛陽城裏有八大景,分別是龍門山色、馬寺鐘聲、金谷春晴、洛浦秋風、天津曉月、平泉朝游、邙山晚眺、銅駝暮雨。末将以為,龍門門、天津橋都是極其不錯的賞景勝地,将軍可邀請陛下前去觀景,等陛下心曠神怡之時,再順勢求娶。”
戰長林确認:“人多嗎?”
李茂拍着胸脯保證:“不多。”
“換一個。”
“……?”
程大夫看不下去,歪頭來,低聲提醒:“要熱鬧的,人要多,大家都看得着。”
李茂:“……哦哦。”
李茂一收聲,場面再次陷入沉默,半晌都沒一人吭聲,戰長林不滿意,敲桌案:“說話,這麽一幫人,就只有李茂一人能吭聲?”
衆人默默低下頭。
戰長林點名:“喬簌簌。”
喬簌簌一震。
戰長林提問:“你也老大不小,可以出閣了,如果碰到喜歡的郎君,你希望他用怎樣的方式求娶你?”
喬簌簌芒刺在背,握着手,開始瞎編:“我……我希望他給我種漫山遍野的花,春天的時候,帶我到山上把每一種花都采一朵,如果采完以後,他能猜中我最喜歡的是哪一朵花,那……我就答應嫁給他。”
戰長林聽完,承認是有點浪漫,用在少年少女身上不錯,可他心急,沒工夫去等春天花開了。
在心裏否決以後,戰長林再點名:“扶風。”
扶風眼睫低垂,硬是半晌,才開口:“以女郎喜好來定,如果她喜歡樹,那我便給她種樹;如果她喜歡花,那……我便給我種漫山遍野的花。”
屋裏頓時陷入一種比剛才更靜的安靜中,李茂又拿起茶盅,“咳”一聲。
戰長林扣指敲桌案:“程大夫。”
程大夫一臉莫名:“內人都三十來歲了……”
“你當年如何求娶的?”
“就是照規矩來的,三媒六聘,納禮,問名,納吉……”
戰長林支頤,不想再聽,目光瞄到喬瀛身上,知道一問又是跟花花草草相關,再跳到璨月、琦夜身上,心知這二人都是情窦沒開的,最後眼一垂,瞄到恪兒啃糖啃得花貓也似的小肉臉。
“恪兒?”
“嗯?”
恪兒舔着手裏饴糖,擡起頭,很認真的模樣。
戰長林試探着:“知道什麽叫求娶嗎?”
恪兒搖頭。
戰長林解釋:“就是向自己喜歡的女郎示愛,如果求娶成功,就可以跟這名女郎日夜相伴,白頭相守。”
戰長林着重強調“日夜相伴”,有一次在別院裏跟居雲岫同房被恪兒抓包,恪兒很不滿意,他便解釋了母子同床和夫婦同床的區別,想來他應該是能記住的。
“明白了嗎?”
恪兒果然點頭:“明白了。”
戰長林心甚慰,道:“那,日後恪兒會如何求娶自己喜歡的女郎呢?”
衆人瞪大眼,不敢相信戰長林竟會把希望寄托在恪兒身上。
卻見恪兒小嘴一噘,竟是煞有介事地想起來,想完以後,轉頭在戰長林耳邊低語。
戰長林聽着,眼睛倏然一亮。
※
這日回到宮裏,已是夜幕低垂,居雲岫還在永壽殿裏跟朝臣議事,戰長林頗慶幸,讓琦夜帶走恪兒後,大步便朝居雲岫的寝殿走。
誰知剛要進門,便給外面的宮女攔下來,道:“将軍,陛下有旨,今夜請您回府就寝。”
戰長林假裝聽不懂:“回什麽府?本将軍沒有府。”
說着,人已入內,宮女壯着膽追上:“陛下有言,君臣同寝,于禮不合,還請将軍今夜先回将軍府裏休憩。”
“‘君臣同寝,于禮不合’,這話不是陛下說的,是那幫朝臣說的,你不用轉述給我。”戰長林腳步不停,一邊走,一邊解外袍。
宮女看到他把衣袍往架上一扔,駐足。
再往前便是浴室,這個時辰,都是備着熱水的,戰長林從外回來,必然是要沐浴了。
果然,一件外袍脫下後,戰長林轉身,手搭在腰帶上:“還要再看?”
宮女慌忙低頭,哪裏還敢,紅着臉讪讪退下。
※
今日朝事确實很多,一是要敲定除夕的相關事宜,二是籌備開年後的遷都大事,居雲岫回永和宮裏,夜已很深。
入殿後,值守的宮女來耳邊彙報了戰長林執意留宿一事,并要跪下請罪,居雲岫示意不必,淡然步入浴室。
戰長林那樣黏糊又張狂的人,哪裏是一句“君臣同寝,于禮不合”便可以攆走的?
叫宮女阻攔,不過是想敲打他一下罷了。
從登基那日算起,到今日都快兩個多月了,當初說好的求娶卻還半點動靜也無,莫不成,還想賴在她這裏過年麽?
居雲岫腹诽着,沐浴完後,換上寝衣走到龍床前,打開床幔,戰長林果然躺在裏面。
仍然是睡在外側,被褥掖得嚴實,渾身就露着個腦袋在外面,長睫覆着,似是睡得很香甜。
居雲岫到底沒忍心打擾,走到床尾,蹑手蹑腳爬進去,鑽入被窩後,被身邊人一翻身,抱了個滿懷。
居雲岫伸手推,碰上的全是熱騰騰的皮膚。
居雲岫一愣,伸腿往後靠,果然,這個人又是赤條條的!
“你……”
“嗯?”
戰長林聲音響在耳後,有點悶,半睡半醒似的。
居雲岫蹙着眉,放低聲:“你為何又不穿衣服?”
上次明明強調過,冬日裏冷,再怎樣也要傳一些貼身的衣物。
戰長林仍是貼着她耳朵:“不穿衣服,才方便給陛下暖床啊。”
居雲岫臉上“唰”地一紅,低斥着“沒個正經”,命令道:“快放開。”
戰長林才不放,反而算起賬來:“陛下今日為何要派人趕臣走?莫非是臣伺候得不夠盡心盡力?”
居雲岫一聽這語氣便知他是要找茬了,想到他一直不來求娶,心裏也有些氣,故意怼:“對,準備廣選秀郎,充盈後宮了。”
戰長林眼皮一撩。
“啊……”
居雲岫一聲低吟,被抱到快散架,後面緊跟着被抵住,懲戒似的一撞。
“逼臣造反啊?”戰長林聲音低啞,黑暗裏,目光攫着懷裏人。
居雲岫咬唇,蹙額,剛剛那一下,心都快被他撞出來了。
“混賬!”居雲岫又羞又惱。
戰長林笑,又開始試探性地在她身底下蹭,居雲岫抵擋不住,開始掙紮,被戰長林箍在懷裏。
“月底就除夕了,宮裏可有什麽安排?”
兜肚已被他扒開,居雲岫喘着:“一切從簡,無甚安排。”
按照慣例,除夕當日,皇家是要大辦家宴的,可惜現在居雲岫實乃孤家寡人,便是舉辦家宴也不會有多盛大的場面。
“不召集文武百官聚一聚?”
“除夕乃阖家團圓之日,召人家進宮來做什麽?”
“那不如,出去與民同樂一下?”
胸前大手緩緩向下,居雲岫本能地蜷起,腿又被壓住,身後的感受更真切。
居雲岫再次咬唇,沒法再吱聲。
戰長林很滿意,頭往下埋,一句“那就這麽定了”後,開始盡心“伺候”。
居雲岫偏開臉,抱着他的頭,咬緊櫻唇。
※
大齊最隆重的節日有三,除夕、元宵、冬至。
作為一年的最後一日,除夕又屬三節中的重中之重,相關的民俗活動多到掰着指頭都數不完。
天色大亮後,雲間透下暖融融的光,皇城裏剛洗淨的琉璃瓦被這光芒一照,亮熒熒的,似春波浟湙的湖水。
永壽殿前,華蓋如雲,一場驅傩儀式正如火如荼開展着。
丹墀上,居雲岫坐在華蓋底下,神色多少有些恹恹,倒是旁邊的恪兒一臉興奮,看着底下那些戴假面、着繡衣,或是裝鐘馗、竈神,或是扮判官、門神的侍衛,不亦樂乎。
“阿娘,那個是阿爹麽?”
袖袍忽然被恪兒一拉,居雲岫斂神,定睛看時,底下的儀式裏突然冒出一個身着金鍍銅甲、手持金槍龍旗的高大人物,頭發紮成馬尾,臉上戴着彩色面具,一雙眼黑黢黢、亮晶晶,掖着笑意。
不是戰長林是誰?
難怪半天不見人影,原來是跑到底下扮上了。
居雲岫挑唇,驀然間想到什麽,心裏一動。
敲鑼打鼓聲越來越急,及至高潮,鐘馗、竈神、判官、門神等一衆人物聚集中央,戰長林手裏龍旗一揚,率衆喝道:“恭祝陛下福延新日,慶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鑼鼓聲停,四周被山呼的萬歲聲淹沒,居雲岫坐在龍椅上,唇角笑意悄然收攏。
戰長林似乎沒看見,擡手示意侍從把辇車駕來後,闊步登墀,來至居雲岫身前:“恭請陛下登辇,與臣等一同驅傩。”
居雲岫明顯興致寥寥,沒理會戰長林伸來的手,徑自起身下除。
戰長林同恪兒對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驅傩算是除夕這日的一大重頭戲,禁中盛行的是大傩儀,驅傩隊伍要從宮裏行至東華門,最後再轉至龍池灣。
居雲岫登上辇車後,戰長林下令隊伍出發,然後很自然地跳上車來,同居雲岫并肩而坐。
“不是要驅惡鬼,來朕身邊做什麽?”
“陛下龍體關乎社稷安危,臣既然負責驅惡鬼,那當然要先驅陛下身邊的。”
“愛卿的意思是,朕的身邊有只惡鬼?”
“……”
居雲岫身邊的那只“惡鬼”微微一笑:“放心,臣來後,百鬼逃遁,陛下身邊已是乾坤朗朗了。”
居雲岫瞄他一眼。
戰長林歪頭靠過來:“當然了,臣不止會驅惡鬼,還會驅奸佞,驅賊寇,驅外虜。總而言之,陛下煩什麽,臣就驅什麽。有臣在,保管陛下海晏河澄,內外無憂。”
居雲岫斂眸,腹诽:奸佞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
不多時,驅傩隊伍抵達東華門,城外似乎有喧嚣聲音傳來,居雲岫眉梢微動,今日除夕,百姓都在家裏掃灑庭除、別歲祭祖,皇城外應該是很冷清的。
心裏壓着的那個猜測又一動,居雲岫佯裝鎮定。
“城外為何如此喧鬧?”
“不是說把夜裏的傩舞搬到城外來演?大概在忙着搭臺彩排吧。”
子時後,新年降臨,為表慶祝,皇家一般會在宮廷裏舉辦大型傩舞表演,今年為與民同樂,居雲岫在戰長林的建議下把戲臺搬了皇城外。
居雲岫沉默。
驅傩隊伍穿過東華門,果然,那些吵鬧的聲音來自修建戲臺的工匠,以及彩排節目的伶人。
隊伍前方仍在敲鑼打鼓,衆人扮着各路神明,歡欣鼓舞地巡行着,居雲岫以手支頤,沒趣地閉上了眼睛。
※
冬日白晝短,太陽剛一落坡,夜幕便急急壓了下來。
永和宮裏,宮人們規規矩矩地忙碌着,人雖然多,可是氣氛并不熱鬧,不少人甚至還一臉憂色。
誰都能看出來,聖人今日并不太高興。
戌時,璨月進殿裏請居雲岫更衣,稱是年夜飯要開席了。
居雲岫坐在案後,手裏握着一封奏折,想到那一場冷冷清清的家宴,沒動。
恪兒趴在案上,拉一拉居雲岫衣袖,再戳一戳自己肚子,嘟囔道:“它癟了。”
居雲岫眼眸微垂,對璨月道:“傳膳過來,家宴就在這裏用吧。”
早上的驅傩儀式結束後,文武百官便離宮了,因為有點氣惱沒有收獲驚喜,居雲岫把戰長林一塊攆了出去。
今夜的年夜飯,入席的人就她跟恪兒,孤兒寡母,在哪裏吃不是一樣?
反正,這樣的年夜飯也不是頭一回吃了。
“那阿爹呢?”
恪兒扭頭朝殿外望,天灰蒙蒙的,并沒有戰長林的人影。
“不用管他。”
居雲岫放下奏折,又拿起一本,璨月在底下朝恪兒使眼色。
恪兒又拉一拉居雲岫衣袖,噘着嘴。
居雲岫怎會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無外乎是想要戰長林來陪。
璨月趁勢道:“公子已在席上等候,陛下還是移駕過去吧,一家人吃着才熱鬧不是?”
居雲岫沒做聲,心道:牛皮糖似的,攆也攆不走。
恪兒一聽戰長林在筵席上,爬起來,抱住居雲岫拿奏折的那只手臂,又是哀求又是撒嬌。
居雲岫拗不過這倆人,放下奏折,起身後,換上禮服。
※
皇城,東華門下。
兩排禁軍夾道而立,城樓入口,戰長林身着一襲紅底黑邊交領錦袍,頭紮纓繩,腰佩玉帶,玉樹臨風地等候在月光裏。
李茂從城門那頭前來複命:“将軍,外面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戰長林注視着宮裏的方向,确認:“喬瀛那邊呢?”
李茂拍胸脯:“放心,萬無一失!”
戰長林點頭,這時車聲辘辘,乃是居雲岫一行來了。
城樓下,衆人行禮,聽得“平身”二字後,戰長林走到辇車前,牽人下車。
居雲岫伸手在他手上一觸而離,下車後,質問:“不是設宴在蘭臺?”
戰長林解釋:“反正是要來這兒看傩舞的,何必再折騰一趟?”
說話時,恪兒已在底下仰着頭等抱。
戰長林笑,伸手一抱,恪兒滿足地環住他脖頸。
夜幕似墨,城樓上燈火并不多,月光流瀉在臺階上,四下更靜悄悄的,一家三口登上城樓,及至護欄前,居雲岫腳步驀地一頓。
恪兒扭頭望着城外景象,亦驚嘆地“哇”了一聲。
夜幕下,燈火如晝,人山人海,一排又一排的筵席順着洛陽城的四衢八街鋪開,城裏的百姓們正肩并肩地坐在筵席前,或是在議論着席上的菜品,或是在觀賞着街上的宮燈,間或又有孩童嘴饞,想要伸手拿席上珍美的糕點,被母親抓住小手;三倆街頭乞兒縮在人群後,躍躍欲前,被巡邏的禁軍直接拎到筵席前坐下……
居雲岫回頭看向戰長林。
燈光裏,戰長林淡淡一笑:“聽聞陛下乃是頭一回在異鄉過年,洛陽城裏的老百姓們便來陪陛下吃一頓年夜飯。”
居雲岫胸口一澀,抿唇,便在這時,身後內侍揚聲通傳:“聖人到——”
下一刻,城樓外低低切切的交談聲一收,繼而便是震天一般的朝拜聲、祝頌聲響徹耳畔。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洛陽全城百姓恭祝陛下除夕康樂,福慶初新——”
胸腔裏是震動的心跳聲,居雲岫望向護欄外,明明知道是戰長林在背後安排,可心裏還是忍不住蕩開暖流。
這或許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熱鬧的一餐年夜飯了。
“平身——”
“謝陛下——”
城樓下,前所未有盛大的一場“家宴”開席,百姓們一家挨着一家坐着,争先品嘗席上佳肴。
原來嚴肅的氛圍逐漸被一盤盤珍馐化解。
“哎呀,忙什麽?瞧瞧你,吃得跟個餓死鬼似的。”
“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麽呢?這會兒不吃飽些,一會兒哪有力氣給大将軍助威?”
“……”
“阿姐,這些菜可真好吃?我們都可以吃嗎?”
“嗯,剛才侍衛哥哥說了,今夜乃是陛下跟大将軍宴請全城百姓一起過節,席上的東西我們都可以吃。等等,你吃慢些,別又噎着!”
“……”
“阿娘,唱戲了,我想去看!”
“哎喲,原來這場面就是宮裏的傩舞啊!這輩子能看上一回,算是值了!”
“……”
城樓外,數以千計的伶人身着玄衣朱裳,或是執戈,或是揚盾,在恢弘的歌聲裏舞動着。
臉戴十二神獸的伶人舞于戲臺上,剩餘一千多名伶人則沿着筵席面朝衆人歌舞,全城百姓再次沸騰。
居雲岫坐在華蓋下,望着底下身材魁梧、喝聲大作的伶人,對戰長林道:“你不下去扮一扮了?”
今早上他驅傩時扮得可很起勁。
戰長林仍抱着恪兒,聞言靠過來:“又想看我扮了?”
居雲岫移開目光:“問問罷了。”
戰長林笑,對懷裏吃着消夜果的恪兒道:“恪兒,阿娘又想看阿爹驅傩了,你想不想?”
恪兒點頭,說一聲“想”後,又補充:“我也想扮。”
戰長林爽快:“行,那咱爺倆給她扮一個。”
居雲岫挑眉,還沒應允,這二人便朝城樓下去了。
燈火流動,城樓底下的鼓樂聲一息後,再次奏響,戲臺上,一大一小二人臉戴神獸面具,藏在那十二人中,忽而現,忽而隐,忽而舞,忽而止。
傩舞講究的是孔武有力,勇猛潇灑,戰長林身形本來就高大,再加上多年征戰,本身就自帶一股凜然英氣,上臺後,很快便把原本那十二名主角比了下去。
四周百姓歡呼着,喝彩着,居雲岫坐在城樓上看,唇角翹起來,眸底掖着自豪的笑意。
“哎呀,中間抱着孩子那位,便是大将軍了吧?”
“那當然,瞧瞧那身形,那氣度,大齊還能找出第二個這樣的人來?”
“……”
贊美聲夾雜在鼓樂聲裏,飄在居雲岫耳畔,幢幢燈火下,戰長林的身姿似愈發迷人了。
居雲岫含着笑,正想着一會兒他舞完以後賞賜個什麽名目,城下的樂聲戛然而止。
居雲岫一怔。
戲臺上,戰長林摘下面具,恪兒也着摘下面具,緊接着,全城上千餘名伶人全部把表演所用的面具摘下。
面具底下的人,有喬瀛,有奚昱,有李茂,甚至還有程大夫、喬簌簌……
居雲岫訝然。
便在這時,一聲聲巨響從天幕炸開,無數華彩似銀河傾覆,怦然綻放,整座洛陽城被漫天煙花籠罩。
居雲岫的心一震,低頭看時,對上煙花下,戰長林一雙笑意明亮的眼睛。
他突然朗聲朝自己喊了一句話,天地太喧嚣,居雲岫沒聽清。
恪兒把兩只手放在嘴邊重複了一遍,居雲岫還是沒大聽清。
四周人聲雷動,戲臺上的十二人在重複那一句話,戲臺下的上千餘人在重複那一句話,筵席間的百姓在重複那一句話,整座洛陽城都在重複那一句話,人聲似浪,一波一波地湧開,激蕩在居雲岫耳畔。
“鎮國大将軍戰長林求娶大齊皇帝陛下,願以餘生為聘,為陛下驅鬼逐疫,護陛下一生太平——”
回聲震響夜空,最後一簇煙花綻落,剎那間,天地俱寂。
居雲岫站在城樓上,戰長林站在斑駁光影裏。
目光相交,會心一笑。
“陛下,可願再嫁給臣一次嗎?”
這一句,清晰得如在耳畔,可是居雲岫偏偏道:“沒聽清。”
戰長林一怔後,啞然失笑,伸手搭在嘴邊,仰天喝道:“居雲岫,再嫁給我一次吧!”
全城一靜後,歡聲似雷。
居雲岫別開臉,忍俊不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