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 奪城 “城裏或許有詐
皇城, 永壽殿。
厚積的陰雲壓着天光,大殿裏灰蒙蒙的,不時有疾風卷入, 曳着地磚的層層垂幔上下飄飛。
長案後, 趙霁支頤坐着, 多日的疲憊令他本就微凹的雙腮更顯瘦削, 昔日白皙幹淨的下颔多了一圈淡青色的胡茬,覆壓的睫毛底下, 則是一雙陰冷的眼。
案上放着鳳印,以及一摞始終無人應承的懿旨,洛陽城十二名守将,他派人一一召遍,整整十日,無一人應召。
唯一願意追随他的那一人,已把人頭丢在了邙山, 同樣一去不回的,還有其麾下的三萬人。
現如今, 他趙霁僅剩孤城一座, 以及那兩萬人心惶惶的禁軍了。
莫非, 這便是天意麽?
可是天意憑什麽讓他趙霁走上窮途,而不是讓戰長林、居雲岫二人自掘墳墓?
疾風卷湧,翻飛着的垂幔遮蔽天光,一人從紗幔後行來,裙琚曳地。
趙霁掀眼, 看到一張美麗而憔悴的臉,那雙酷似居雲岫的眉眼裏,全是哀戚和愁怨。
“大人, 戰長林已率軍逼近朱雀門,您還要跟他鬥下去麽?”
“為何不鬥?”
趙霁反問,聲音很輕,似疲憊,又似不屑、不甘。
心月苦笑,眼裏淚水盈動,這十日,她勸了趙霁不知多少回,這一回,應該是最後一回了。
“大人,您鬥不過了。”
心月一針見血,語氣諷刺而斬截,大殿裏因這一句谶言更靜。
心月屏息,等待着趙霁的暴風雨,然而趙霁并沒有發怒,只是沖着底下打了個響指。
很快,兩名侍女捧着漆盤從側間出來,一人手裏擺放的是華裳,一人手裏的是頭飾。
心月一眼便感覺眼熟,可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把這身衣裳換上。”
趙霁在案後吩咐,心月疑惑,定睛再看侍女捧來的衣物,腦海裏“轟”一聲,全身竟開始發麻。
“這是……郡主的衣服?”心月望回趙霁,愕然。
趙霁不否認。
一個悲涼而恐怖的猜測湧上心頭,心月眼眶發紅:“為何要我換郡主的衣服?”
趙霁漠聲:“我說,換上。”
兩名侍女在底下勸:“夫人,請吧。”
心月悲極而笑,眼眶墜下一顆淚,漠然轉身。
嚴風不息,紗幔飄舞着,不久後,大殿外再次傳來腳步聲。
一人行色倉皇,顫聲道:“趙大人,戰長林已率軍抵達朱雀門外,并且綁了令尊做人質,眼下正在城門底下叫嚣着要您投降!”
趙霁并不意外,眼底不起波瀾:“多少人?”
來人回道:“五萬人!”
趙霁略一沉默,重複一聲“五萬”後,低哂:“來得這麽快麽?”
邙山裏,最多還剩一萬五千神策軍,剩餘那三萬多人,必定是武安侯——哦不,居松關派來的先鋒了。
趙霁眼底寒芒更冷,良久後,起身。
“那就會會吧。”
旌旗獵獵,朱雀門城樓上,負責站崗的禁軍将領一臉郁容。
李茂等人已在城樓底下罵了快半個時辰,每一句的罵法都不重樣,并且不止罵趙霁,還罵他們這一批留守的禁軍,那腌臜又尖銳的詞聽着實在令人切齒。
便在快忍耐不住時,一抹熟悉身影出現在城樓上,将領精神一振,行禮道:“趙大人!”
底下的罵聲跟着收停,進而傳來一句嗤笑:“喲呵,千年大王八終于肯現身了?”
哄笑聲傳開,禁軍将領板着一張鐵青的臉,擡頭時,都沒敢看趙霁神色。
趙霁轉頭,天幕陰雲低壓,烏泱泱的一大支軍隊聚集在城樓底下,當首的是頭戴兜鍪、身着戰甲的戰長林,旁側是神策軍副将李茂,再往側,則是一位被麻繩捆綁、長劍押脖的華服老者。
老者身上的衣服已沾染血跡,本來清矍的一張臉變得消瘦而枯槁,黯淡無神的眼睛裏布着血絲。
“霁兒?!”
趙老爺子仰頭看到城牆上的兒子,悲痛又驚喜,混濁的雙眼裏迸射出光芒。
“霁兒,快救救為父,救救為父!”
趙老爺子震聲呼喚着趙霁,懇求他盡快援救自己,趙霁的臉繃着,聲音亦像一根繃直的弦:“父親放心,肅王府的人一向仁厚,不會傷害你。”
趙老爺子震驚,難以置信地望着上方的兒子。李茂大開眼界,斥道:“姓趙的,你可真他娘的不要臉!”
底下衆人叱罵,或有人怒斥“禽獸”“畜生”,或有人諷刺“喪盡天良”“人面蛇心”,趙霁臉色無波,默然站立在城牆上,任由底下的罵聲鞭笞着自己。
戰長林目光冷峻,少頃後,擡手。
身後罵聲收停,随後,一名手握長鞭的将士從人群裏策馬而出,及至城下,朝着伏跪在地的趙老爺子抽去一鞭。
一聲激響,趙老爺子痛聲慘叫,那件本就破爛的華服上又多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趙霁赫然瞠目。
一鞭抽完,将士收手,戰長林撩眸,漫聲:“再誇一句?”
城樓上,趙霁臉色僵冷,目眦發紅。
痛苦而虛弱的□□聲掙紮于城樓下,李茂一聲冷笑,揚聲道:“趙霁,整座皇城已被我等包圍,外面的洛陽軍也都投誠于肅王府麾下,我勸你速速投降,莫再做無謂的抵抗!”
趙霁不以為然,一雙眼直勾勾盯着戰長林:“既然洛陽軍已投誠肅王府,那想必諸位兵強馬壯,想入宮,直接攻城便是了,何必還要我投降?”
李茂憤然:“替你守城的這些将士乃是我大齊的禁軍,不是你趙霁的看家護衛,你自己想死,便也要拉着他們陪葬麽?!”
城樓上的一衆禁軍聞言一震,眼神微微變化;城樓下,被鞭打在地的趙老爺子悲聲懇求着,喊趙霁回頭是岸。
趙霁恨聲:“父親莫再勸了,成王敗寇,孩兒若降,不止你我,整個趙家都會完蛋!”
趙老爺子悲切的聲音一滞,戰長林騎在馬上,手握馬鞭:“一人做事一人當。開城門,交鳳印,我放過趙家。”
于是,趙老爺子一滞以後,又開始悲聲呼號。
趙霁眉峰緊壓,禁軍将領在旁側低聲道:“趙大人,戰長林一行大勢所趨,恐怕……”
“是啊,大人,我看令尊受傷不輕,恐怕撐不住多久,不如您就先……”
趙霁不語,可周身散開的戾氣銳似刀刃,衆人不敢再多言,而然心裏已開始動搖。
戰長林底下久久不聞回應,手又一擡,很快,又是一記鞭笞聲、慘叫聲沖上城牆。
“戰長林——”趙霁目眦盡裂。
“給我答複。”戰長林似失去耐心,聲音冷冷的,趙霁面色鐵青,胸膛不住起伏。
原本偃旗息鼓的幾人又開始蠢蠢欲動:“趙大人,令尊年邁,萬萬經不起這般折騰啊……”
“不如大人就先假意投誠,等令尊脫險以後,再設法轉圜吧?”
“……”
城樓底下,手握長鞭那名将士再次揚鞭,便在鞭條落下之際,趙霁閉眼厲聲:“開城門——”
“轟——”
一聲冗長的巨響震動于城樓下,馬車裏,居雲岫望着窗外,看到一行人從皇城門內走來,當首的正是趙霁。
居雲岫喚來随車而行的将士。
“提醒将軍,城裏或許有詐。”
“是。”
戰長林坐在戰馬上,獲悉後面傳來的提醒後,向居雲岫所在的馬車望了一眼。
二人目光交彙于虛空裏,只是短短一瞬,沒多停留。
戰長林收斂目裏笑意,看回城門下。
護送趙霁而來的四名禁軍将領已卸下佩刀,五人徒步而行,及至戰長林馬前,四名将領行禮,趙霁負手而立。
“放了我父親。”
戰長林示意放人,趙霁身後的兩名将領立刻上前解救趙父,并派人把奄奄一息的趙父送往宮裏找禦醫治療。
“鳳印呢?”
“永壽殿。”
戰長林眼神微動,道:“那就勞駕趙大人帶路了。”
話聲甫畢,兩名神策軍上前一步,拔劍押住趙霁,另外兩名禁軍将領跟着被扣押。
趙霁斂目,轉身向城門裏行去,戰長林率領大軍依次入城。
朱雀門是皇城外圍南面的第一道城門,而永壽殿在內城中軸線上,二者中間還隔着一座承天門。
最有可能伏兵的地方,是每一座城門後的甬道。
雲低天陰,凜冽嚴風吹卷在甬道裏,兩側城牆高聳,似長戟指天,戰長林策馬而行,目光不離被押解在前方的趙霁,餘光則瞄着兩側城牆上的動靜。
半個時辰後,衆人穿過承天門。
永壽殿是聖人用來處理政務的大殿,殿前雖然有極其開闊的廣場,然而并不足以容納戰長林率來的所有人馬。
及至丹墀下,戰長林下令止步,吩咐大軍分散列隊。
“李茂留下,喬瀛跟我走。”
交代完後,戰長林下馬,便欲登上丹墀,李茂忽然道:“還是讓我跟着将軍吧。”
戰長林回頭看他一眼,李茂赧然微笑,在喬瀛肩上一拍後,叫來一支神策軍。
戰長林睫微垂,默許後,轉身登上丹墀。
身後,旌旗招展,一輛馬車被衆将士護衛于隊列中間,車窗裏,是一雙深情而堅定的眼睛。
大殿裏似灌着整整一個冬日的風,冷飕飕的,紗幔飄舞,光線影影綽綽。趙霁被押在前頭,行至大殿正中央後,腳步并不停,繼續朝裏走。
永壽殿共有開間九間,左右各三間,中間縱深三間,最前面一間聖人是跟朝臣議事的正殿,往後是相對隐秘的會議廳,再往後是藏書室。
因為大殿占地極廣,每一座隔間都十分開闊,風灌在裏面,像沒有盡頭似的。
“趙大人這鳳印藏的可有點太深了。”
戰長林按劍而行,出聲道。
趙霁緩緩駐足,并不回身,面朝裏面道:“将軍若是嫌路遠,不妨在此處等我取來。”
戰長林腳步不停,越過他:“長安到洛陽,千裏之行我都走了,不缺這幾步路。”
趙霁眼神微冷,舉步跟上。
及至最後一間,趙霁終于在靠牆的長案前停下,案兩側是林立的書櫥,後方牆面則擺着一面壁櫃,櫃上陳列着各類古玩珍寶。
趙霁背對壁櫃,打開案上一方木匣,木匣裏,裝着金鑲玉、綴流蘇的鳳印。
趙霁取出鳳印,雙手捧起。
戰長林狐疑地盯他一眼,伸手拿過。
便在這一刻,趙霁突然後退,背脊撞上壁櫃裏的一座麒麟青銅鼎,只聽得“嚓”一聲,一支支暗箭從兩側櫥櫃射出,衆人猝不及防,慌忙揮劍格擋,間或閃身躲避,待得回神,殿裏竟無趙霁人影。
戰長林一腳跨過長案,伸手推動壁櫃,發現後面藏有暗門,然而這回無論如何撥動那座麒麟青銅鼎,整面牆都再無動靜。
便在此時,轟轟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襲來,衆人側目,整座大殿已被埋伏暗處的禁軍圍住。
李茂倒在櫥櫃下,拔掉左臂上的箭,切齒道:“他娘的,果然有詐!”
随行戰長林入殿的不過十二人,而圍困住他們的禁軍足有數百之多,有人心頭一凜,眼裏閃過懼色,戰長林闊步往前。
“跟在我後頭。”
話聲甫畢,戰長林一劍殺出,圍在四周的禁軍為其迅雷般的殺勢一震,将領大喝一聲“殺”,這才反應過來,揮刀殺去。
戰長林率人潰圍,勢如猛虎,來一層,殺一層,不多時,突圍至中間的會議廳,圍殺而來的禁軍随之更多。
“去你大爺的!”
李茂等人負傷殺敵,一腳踢開面前的敗将,戰長林奮勇突圍,便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厲喝:“戰長林!”
戰長林循聲側目,驚見一人用刀挾持着一位內着深紫色齊胸襦裙、外罩赭紅薄紗半臂的鳳目女郎,刀尖已抵入女郎脖頸。
“長樂郡主?!”
李茂等人大驚失色,戰長林目光定格在“居雲岫”臉上,暗處,一支毒箭朝着他後腦勺迸射而來。
……
“趙霁派人把心月抓回去了。”
燭光搖曳,居雲岫鋪平案上宣紙,開始給奚昱回信。
戰長林坐在案前挑眉:“竟是個癡情種?”
居雲岫語氣難辨:“生父都可以置之不顧,豈還有種癡情?”
戰長林微挑的眉又往上一揚,靠過來:“你的意思是,心月身上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
居雲岫沒反駁,那便是猜對了。
戰長林不由困惑:“可心月一個弱女子,在這種時候,能有什麽可以利用的地方?”
“你說呢?”
戰長林蹙眉,盯着居雲岫映在燭光裏的側臉,良久後。
“跟你長得很像。”
“多像?”
“晃一眼的話,難辨真假。”
這是實話,在長安城酒肆找到心月時,戰長林第一眼真以為自己看到了居雲岫。
後來,也硬是盯着看了大半晌,才分辨出二人細微的區別。
居雲岫提筆蘸墨:“如果你在大戰當中,忽然瞄到這樣的一張臉,會如何?”
戰長林幾乎是本能地道:“保護你。”
“那你自己呢?”
“先顧你再說。”
居雲岫看過來:“可那人不是我。”
戰長林一凜,終于頓悟,眉峰不由一壓:“這是什麽損招。”
居雲岫垂目:“猜測而已,對方未必稀罕用。”
……
兵刃交接聲震動耳畔,垂幔後,心月被一名禁軍捂住嘴,用刀抵着脖頸,鮮血流入胸口。
混亂戰局裏,一支毒箭朝着戰長林後腦勺射去,另外又有一人縱身而起,手裏佩刀直砍戰長林後頸。
心月望着那一雙黢黑的眼睛,眸底流露痛色。
“長樂郡主?!”
李茂喊聲驚動衆人,戰長林頭一歪,毒箭擦着耳邊飛過,反身時,手裏長劍貫穿來人胸口,向後一沖,數人緊跟着被推翻。
戰長林拔劍,鮮血噴濺滿殿。
挾持心月的禁軍怛然失色,扭頭請示梁柱後的人:“大人?!”
趙霁藏在梁柱後,瞪着前方殺敵更猛的戰長林,咬牙道:“撤。”
永壽殿外,疾風飒飒地吹卷着地磚上的落葉,旌旗在半空裏獵獵招展,居雲岫望着車窗外。
距離戰長林入殿,已有快一炷香的時間了。
奚昱等人率領大軍等候在丹墀下,開始察覺到不太對勁。
便在這時,身後馬車一動,居雲岫身着甲胄下車,毫不猶豫下令:“殺進去!”
偏殿裏,殺聲漸漸被隔至耳後,那名禁軍護衛着趙霁、心月二人躲至最右側最裏間的寝殿裏。
心月跌坐在屏風下,雪白的脖頸上淌着鮮血,刺目的血一徑沒入胸乳裏。
那名禁軍慚愧地閃開目光,轉身退至門外。
門關上後,寝殿裏更寂靜,趙霁疲憊地席地而坐,目光悲而恨。
二人的呼吸聲充斥屋裏。
少頃後,趙霁向心月抛去一把匕首,正是剛才禁軍用來挾持她的那一把。
“拿着,一會兒防身用。”
趙霁聲音沙啞,不再有早上的決絕,心月望着那把沾着血的匕首,沒動。
趙霁側目。
心月頹然地跌坐在屏風下,眉眼哀戚,目光凝結,一動不動,似已癡了。
趙霁望着她玉頸上的血,眉頭一皺,起身後,走到她面前坐下。
頸上傷口并不算深,止住血應該就沒大礙,趙霁本來想扯心月的半臂,考慮到天氣冷,便撕下了自己的一角衣袂,低下頭,耐心地給她揩拭血跡,包紮傷口。
用衣袂纏到最後一圈時,胸口突然一痛。
趙霁瞳孔震動,手裏布條松落。
心月攥着手裏的匕首,狠狠往裏推,趙霁抓住心月的手,不住發抖。
鮮血在二人的推搡下越湧越劇烈,浸得二人滿手都是,黏糊糊、溫熱熱的。
心月擡頭。
二人目光交彙于咫尺間,趙霁滿眼錯愕、震驚、憤怒。
心月眼裏淚水淌落。
“你……”趙霁開口,一口血溢出嘴角,便欲推開心月,插在胸口的匕首突然被拔出。
趙霁身體一震,瞪直着眼倒在地上,心月手裏匕首砸落在裙琚上,沾滿鮮血的雙手簌簌發顫。
鮮血濺污滿地,趙霁躺在血泊裏,伸手抓住屏風底座。
心月淌着淚,望着他:“對不住……我說過,這條路,我不想跟你一起走。”
趙霁神情痛楚,右手按在胸口上,可是根本按不住汩汩往外冒的血。
心月悲聲:“還有,有新家的意思是,我已經成親了。”
趙霁抓在屏風底座的手更緊,一剎那間,心月仿佛從他眼裏看到了千萬種情緒,有震怒,有諷刺,有悲涼,有嘲諷。
不知為何,心月心裏明明不痛,可是淚落如雨。
趙霁瞪着她,良久後,唇角微挑,似一抹諷刺至極的笑,又似一抹悲涼至極的笑。
四周殺聲震耳,埋伏在大殿裏的禁軍徹底潰敗,奚昱率領蒼龍軍以壓倒性的勝利拿下永壽殿。
偏殿處,戰長林、居雲岫二人并肩疾行,及至殿門外,那名保護趙霁、心月的禁軍拔刀殺來,被戰長林一劍解決。
“嘭”一聲,戰長林破門而入,居雲岫跟着入內,剎住腳步。
屏風前,血流一地,心月木然地僵坐在地上,身邊,躺着一身血跡、一動不動的趙霁。
尾随而來的衆人瞠目結舌。
片刻後,戰長林上前,目光略過心月裙琚上的匕首,再看向趙霁胸口的窟窿。
“來人,送秦夫人回去休息。”
衆人一怔後,應是,前來攙扶着心月離開。
戰長林盯着趙霁沒有阖上的雙眼,惱道:“便宜他了。”
屋裏彌漫着血腥氣,居雲岫走到趙霁屍體前,順着他伸直的右臂看到那只緊緊抓在屏風底座上的手。
屏風已移位,可是并沒有倒。
居雲岫眉梢微動,轉頭望向門外的那名禁軍,目光一動。
“人頭割下來,懸挂朱雀門,示衆。”
“是。”
戰長林吩咐後,伸手在居雲岫肩上一攬:“走。”
奚昱率軍鎮壓永壽殿裏的伏兵後,各大城門禁軍投降,皇城徹底被肅王府掌控。
午時,喬瀛把趙霁的人頭送往朱雀門,返回彙報時,戰長林道:“召集舊部,永壽殿前集中。”
居雲岫聞言一怔。
戰長林望向她,淡聲:“是時候了。”
居雲岫眼睫微動,想到那個隐藏了兩年多的秘密,沒反駁。
午後,覆壓半日的陰雲終于有點散開的跡象,天光漏下來,照着以奚昱為首的一千八百多名蒼龍軍舊部。
每人手裏都拿着一壇酒,臉上洋溢着笑容。
晉王已薨,趙霁已死,大齊江山不日便可回歸肅王府手裏。
為這一日,他們已蟄伏快四年了。
從今日起,他們将可以重見天日,衣錦還鄉,光明正大地行走于大齊的任何一個角落。
從今日起,他們将可以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坦然地面對所有亡故的戰友。
今日之酒,是勝利之酒,回歸之酒,告慰之酒。
丹墀上,戰長林、居雲岫并肩而立,面前一條長案,案上放着一壇酒、兩個酒碗。
戰長林倒完酒,放下酒壇,揚聲道:“晉王一家已滅,奸賊趙霁已除,自今日起,蒼龍軍十九萬八千人大仇得報,這第一碗酒,先敬諸位銜尾相随,生死不負!”
戰長林、居雲岫舉起酒碗,底下衆人捧高酒壇,齊聲山呼:“恭賀公子、郡主報仇雪恨,大業告成!”
一碗酒下肚以後,戰長林、居雲岫二人放碗,戰長林再次倒酒,倒完後,拿起酒碗。
“第二碗酒,敬肅王。”
戰長林沒有多言,噙淚把酒碗舉起,居雲岫目視前方,二人将酒澆酹于地。
底下衆人目光哀恸,傾倒酒壇,以酒祭奠。
“第三碗酒,敬平谷、石溪,以及所有留在雪嶺的兄弟。”
戰長林聲音隐忍,字字千鈞,有人的眼淚已奪眶而下,聳肩抹掉,用僅剩的那一只手臂傾壇倒酒。
烈酒澆酹後土。
三巡後,戰長林最後倒滿一碗酒。
天幕雲層漸漸散開,嚴冬裏的微光似破雲的劍,一束束射向廣袤的大地。
戰長林與居雲岫對視一眼,深吸一氣後,拿起酒碗,擡頭:“最後這一碗,敬少帥居松關。”
良久,底下是凝凍一般的沉默。
奚昱站在隊伍前方,作為底下唯一的知情者,眼神悲恸而愧疚。以喬瀛為首的不知情者,眼裏則充滿着困惑,茫然,意外。間或也有人閉上眼睛,嘴唇緊抿,似乎恍然。
居雲岫眼裏含淚,跟戰長林一起舉起最後的一碗酒。
嚴風呼嘯,二人望着眼前的舊部,戰長林打破沉默:“兩年前的春天,少帥重傷不治,臨終前留下遺命,由郡主代其完成大業。那時時局不定,前路渺茫,為大局着想,郡主和我沒有向諸位坦白,還望諸位海涵。”
衆人悲痛哀切,堅毅的眼神裏淚光閃爍,居雲岫因那一句“郡主和我沒有向諸位坦白”看向戰長林。
戰長林目光在前,聲音堅定依舊:“這兩年來,少帥由侍衛武小英所扮,幕後統籌大局者,則是郡主。是因為有郡主在暗中籌謀,你我才能拿下武安侯,起兵範陽,入主長安。也是因為有郡主深入虎穴,三番幾次跟晉王、趙霁鬥智鬥勇,不惜抱以必死之心布下邙山獵場一局,你我今日才能站在這永壽殿前舉酒犒慰,同慶大業!郡主智勇無雙,沒有辜負少帥所托,少帥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慷慨說罷,戰長林以酒澆酹,底下衆人淚意湧動,大喝一聲“郡主英勇,少帥安息”後,傾酒酹地。
居雲岫忍淚祭奠。
酒碗放下,戰長林毅然道:“蒼龍軍有今日,是少帥嘔心瀝血,也是郡主舍生忘死,殚精竭慮!所以,我戰長林在此提議,既然少帥遺命是由郡主完成,那從今日起,蒼龍軍大權便正式交回郡主手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衆人心潮澎湃,居雲岫意外地盯着戰長林,卻聽得耳畔道:“公子大義,郡主智勇兼資,碧血丹心,我等自當肝腦塗地,誓死追随!”
“我等願繼續追随郡主,生死不負!”
“……”
戰長林朗聲喚道:“奚昱!”
“在!”
“交虎符!”
居雲岫回頭,人群裏,奚昱闊步而出,登上丹墀後,撩袍在面前屈膝跪下,手捧居松關留下的青銅虎符,昂聲道:“末将願追随郡主左右,誓死效忠肅王府!”
話聲甫畢,天幕底下,一千八百多名蒼龍軍整齊跪下,震聲道:“末将願追随郡主左右,誓死效忠肅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