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 潛逃 “趙霁人不見了!”
梧桐樹下已搭起烤架, 燒起篝火,衆人圍着圈聚在一團,忙得不亦樂乎。
看到戰長林來, 扶風先放下手裏的烤串招呼, 喬瀛等人跟着要行禮, 戰長林示意不用管自己, 走到居雲岫身邊坐下。
兩人的位置背靠着梧桐樹,并肩而坐時, 樹影落在身上,火光烤在前方,隐秘又溫暖。
居雲岫正在烤一條魚,戰長林怕她燙着手,拿過來幫忙翻面。
居雲岫收回手,看着他熟稔地烤魚,開口道:“聊了什麽?”
戰長林知道她問的是自己跟趙霁聊的話題, 沒提傷心的那一茬:“聊他夠長情,死到臨頭還惦記着你。”
居雲岫眉微挑, 觑他。
趙霁此人自私自利, 便如晉王所言, 無情、無義、無恥,怎可能會對她長情?
居雲岫想到今日那封罪己诏,心念一轉,沒拆穿什麽,順着話茬打趣:“既然這般長情, 那怎麽最後還是輸給了你?”
戰長林似沒想到她會跟着打趣,一怔後,低笑:“是啊, 誰知道呢,堂堂趙家大公子,竟會輸給我這只看家犬,別提有多狼狽了。”
居雲岫有點不高興:“誰說你是看家犬?”
戰長林倒沒覺着這稱號有什麽,肅王府是他的家,他當然要看着,至于犬不犬的,他本來就是個在狼窩裏長大的野孩子,腦門上貼個“犬”字又如何?
要沒肅王收養,他現在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呢。
居雲岫看他一臉坦然,欲言又止,倒是戰長林心領神會,笑着:“我說我自己是看家犬,你不高興?”
居雲岫不語。
戰長林頭朝她歪:“那要是別人這樣說我,你豈不是更不高興?”
居雲岫別開臉,還是沒搭茬。別人不是沒說過,很多年前,那些聚在一起的王孫貴族不就是這樣在背後嗤笑他的?
當然了,他們嗤笑的對象除他以外,還有戰青巒、戰平谷、戰石溪。
“你真不介意?”居雲岫想到上次在趙府裏趙霁提及戰青巒憎恨肅王府的事,據他說,戰青巒是很痛恨這個稱號的。
“這有什麽介意的?”戰長林仍是笑,然而眼神多了幾分嚴肅,“不過既然你不愛聽,那我以後不提就是。”
又低聲補充:“誰要是嘴賤,我就拔了他舌頭。”
正說着,那邊有人“噫”一聲,叫道:“這是誰烤的豬舌頭?!”
喬簌簌正坐在盆前串肉塊,聞言趕過來,衆人于是知道了其口味之重,意外之餘,争先揶揄起來。
喬簌簌不服氣道:“豬舌頭怎麽啦?豬舌頭有多好吃你們知道嗎?”
一人環顧道:“那還真不知道,在座的應該都沒幾個知道吧?”
喬簌簌哼一聲,拿起那串烤豬舌走到這人面前,威脅道:“那你吃掉,吃掉你就知道了。”
那人吓到失色,便要躲,右邊肩膀給喬瀛按住,左邊肩膀給扶風按住,在衆人的起哄聲裏不住向喬簌簌求饒。
居雲岫許久沒看到這樣的打鬧場面了,笑起來,戰長林看到她笑,也跟着笑,提箸扒開烤架上的江團,一塊一塊拈到居雲岫面前的碗裏。
“來,郡主大人的烤魚,外焦裏嫩,松軟無刺,請慢用。”
夜幕低垂,篝火驅散着風裏的寒意,烤架上的肉還在滋滋作響,歡笑聲一波又一波。
衆人吃完一圈後,氣氛更放得開,開始拿着彼此開起玩笑來。
戰長林陪着居雲岫坐在梧桐樹下,二人都吃飽了,但沒走,笑着看衆人插科打诨。
“公子跟郡主準備什麽時候再辦一次婚禮啊?”
戰長林昨晚上留宿居雲岫帳裏的事情早已傳開,在場聚餐的人也都是蒼龍軍裏的舊部,對他二人的婚事乃是發自內心的上心,趁着氣氛熱烈,便半開玩笑地問起來。
戰長林笑,不及答,一人道:“急什麽?少帥登基以後,發的頭一道聖旨保準就是給公子和郡主賜婚,咱們啊,就等着喝喜酒吧!”
衆人起哄,戰長林唇角笑意一僵。
“那可就快了,這回是不是又趕着在年前辦?”
“話說回來,禮錢上回已經随了一次,這回還要随嗎?”
“……”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又熱鬧又高興。
戰長林唇角勾着,垂眸回:“當然要随,你們以為辦婚禮不用花錢?”
居雲岫撫摸着手上的戒指玩,沒做聲,衆人只當是羞赧。
“啧啧,公子,咱蒼龍軍第一鐵公雞的名號看來還是非您莫屬啊!”
“哎呀,你知道什麽?公子這叫勤儉持家,你以為像你一樣,屁股後頭一堆債,哪家姑娘敢嫁給你啊?”
衆人大笑。
亥時,帳外笑聲終于散盡,那一團篝火也熄滅了。
居雲岫坐在案前拆奚昱派人送來的密信,看完時,戰長林擦着濕濡的頭發從屏風後走來,一身雪白的亵衣。
“在看什麽?”
居雲岫把信交給他,戰長林一邊看,一邊摟她入懷,居雲岫感受到他衣服裏騰騰的熱氣,以及溫暖的皂角香。
“恪兒身體不太好,受不住舟車之苦,要晚些時候才能到。”
奚昱已拿着聖诏,以“武安侯”受降的名義率軍前往洛陽面聖,因行軍緊急,沒有帶上恪兒。
琦夜會護送着恪兒随後趕到。
戰長林看完信後,道:“你打算讓恪兒來繼承皇位?”
今日衆人在席間調侃他二人婚事時,提到居松關将要登基,可事實上,肅王府已失去那一位可以繼承皇位的世子了。
“晉王的兒子已死絕,永王、寧王都沒有留下後人,恪兒不繼承皇位,還有誰能繼承?”
再者,為報昔日之仇,肅王府不惜背負造反之名,這種形勢下,放棄皇位,等同于放棄軍權,放棄安全,放棄一切。
戰長林笑:“你當初把我推回長安,就是希望洛陽事成以後,我輔佐恪兒踐祚稱帝?”
居雲岫沒有否認。
戰長林揉她頭:“他才四歲不到,就要把這天下重擔壓給他,你這做阿娘的是不是太狠心了?”
居雲岫轉頭看他,伸手環上他脖頸,柔聲道:“我會垂簾聽政,你做攝政王,一樣可以輔佐他。”
戰長林半似玩笑,半似認真地道:“那還不如你先稱帝算了。”
居雲岫望着戰長林的眼睛,沒有說話。
帳裏很安靜,戰長林的眼神也很靜,良久後,他再次開口:“你是王爺的女兒,是比恪兒更正統的皇室血脈,蒼龍軍能有今日,是你這兩年暗中籌謀的結果,你做皇帝,比恪兒更适合。”
居雲岫能聽到自己胸膛裏的心跳聲,她始終看着戰長林的眼睛,許久以後,才開口:“皇位是恪兒的。”
戰長林欲言又止,最後道:“恪兒雖是居氏子嗣,可畢竟是你與我所……”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居雲岫封住了戰長林的唇。
燈火昏黃,屏風上人影重合,居雲岫抱着戰長林的頭,緩慢地親着他,堵住他後面的話。
戰長林屈起的一條腿放平,扶住她後背,又擡手,掌着她下颌,唇分開時,二人眼底都氤着一層霧。
霧底下,燃着火燭。
居雲岫笑。
戰長林喉結一動,沒再忍,吻回去。
案上的信被居雲岫反手壓住,腰肢向後折着,承受着面前人越來越霸道的吻,不多時,胸前衣襟被扒開,戰長林埋頭,大手握着居雲岫的肩。
居雲岫咬着唇,扭頭,屏風上,人影起伏,旖旎又荒唐。
夜風拂着帳外的梧桐樹,寥寥枯葉沙沙響着,似一場春雨澆了下來。
“雨聲”嘩然,遮掩着帳裏令人耳熱的聲音。
夜半三更,山風吹撼氈帳,一團漆黑裏,趙霁冷漠地坐着,身前的飯菜仍舊是戰長林走時的擺放,沒有被動過。
居雲岫、戰長林一行今夜應是在外面跟衆人宴飲,先前的談笑聲很大,現在安靜了。
山裏一靜下來,風聲更顯噪耳,同樣噪耳的,還有肚子裏傳來的饑腸辘辘聲。
趙霁看回面前的飯菜,揚聲喊外面的守衛。
“做什麽?”守衛掀帳進來,一臉不悅。
趙霁:“我餓了,給我松綁。”
守衛嗤一聲:“先前求着你吃你不吃,現在喊餓,活該。”
說罷便要走,及至帳外,又想起這飯菜是戰長林親自送來的,而趙霁的确已兩三日沒進食,再餓下去,多半是要出事。
眉頭一皺,侍衛轉身回來,拆開趙霁身上的麻繩,不耐道:“趕緊的。”
帳裏沒點燈,今夜的月光也不算明亮,趙霁道:“我看不到。”
“慣的你,抓到什麽吃什麽,屁事多。”
趙霁不動。
守衛板着一張臉,又氣又無奈,僵持少頃後,走到案幾前找火折子。
氈帳被風吹着,一條黑影忽然出現在門口。
趙霁眼神一銳。
“将軍給你擺飯倒酒,陪着你吃你不吃,非要這半夜三更的來折磨我,我……”
一聲悶響後,守衛應聲而倒,一人身着神策軍甲胄站立在案幾前,扶着暈倒的守衛慢慢躺下後,踅身趕至趙霁跟前。
“大人,是我。”
那人壓低聲音,趙霁借着月光看到其人臉龐,驚喜不已:“鄧敬?”
“正是。”
來人濃眉亮眼,雖然一身神策軍裝束,然而并非神策軍裏的人,而是洛陽城安定門的守将,也正是那日趙霁讓心月借機去尋找的懷化中郎将鄧敬。
趙霁胸口震動:“誰叫你來的?”
鄧敬似意外:“沒人叫,可自從那日離開邙山後,卑職總感覺不對勁,便想進來探一探情況,沒想到大人果然被那幫賊人困住了。”
趙霁神色複雜,目光掠向帳外。
鄧敬低聲:“大人放心,外面有我們的人接應,請大人立刻換上神策軍軍裝,卑職帶您離開此地。”
次日卯時不到,帳外突然傳來警情,戰長林本能地猛開眼。
氈帳緊跟着被掀開,來人不敢再入內,在外面禀告道:“公子,趙霁人不見了!”
居雲岫本在酣眠,聞聲被驚醒,戰長林掀開被褥後,回身給她掖被子:“先睡,我去去就來。”
戰長林下床,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闊步往外。
趙霁的營帳每日安排有三撥人輪流監守,今日天蒙蒙亮,前來換班的人看帳外沒人,以為是在裏面守着,誰知道進去一看,只見同伴穿着裏衣倒在案幾後,而趙霁原本坐着的地方已只剩下一堆飯菜、一條麻繩。
整個獵場裏外都有神策軍把守,西營這邊的防守更是森嚴,除李茂率領的那一批神策軍外,還有太歲閣裏的兩百多人在,按理來說,趙霁一個文人絕對是插翅難逃的。
除非,有內奸協助,或是外賊潛入。
戰長林趕到現場,聽完屬下的彙報後,臉色陰沉,下令封鎖各個出口,重點排查關押朝臣、貴胄的東營區,并派出一支精騎向洛陽城方向追捕。
不多時,又有人來報,稱是在三裏外的一處偏僻山坳裏發現了潛逃的痕跡,草叢裏還躺着數名被扒下甲胄的神策軍。
扒下神策軍甲胄,那說明劫人的必定不是獵場裏的人了。
“叫李茂來一趟。”
“是!”
部屬應聲而下,一行人從後趕來,當首正是居雲岫。
她還來不及梳妝,一頭墨發披着,眉目烏黑,肌膚雪白,身形更顯纖薄。
戰長林一眼看到她耳後纖長的一截玉頸,脫下外袍披上去,居雲岫一怔後,臉頰微赧。
“人何時跑的?”
“昨天半夜。”
“出獵場了?”
“多半是。”
居雲岫喚來扶風。
“去趙府把趙霁的父親帶過來,要快!”
“是!”
扶風拔腿便走,戰長林眉峰一斂,這時,李茂到了。
“戰将軍?”李茂耳聞趙霁逃脫的情況,一臉惶急。
如果趙霁成功逃脫,那潛入獵場劫人的十有八九便是洛陽軍,趙霁離開後,一定會趕回皇城調兵反殺邙山。
戰長林當機立斷:“傳令全軍,戒備!”
是夜,皇城。
自從聖人在邙山重傷的消息傳來以後,留在皇城裏的這一批人就沒能安眠過。
昭陽宮裏,木魚聲敲得越來越心浮氣躁,貴妃一襲華服坐在蒲團上,喃聲念着“佛祖保佑”,突然間“嘭”的一聲,被她疾敲着的魚錘一斷,砸落在供奉佛像的神龛前。
衆人倒抽口氣。
“娘娘?!”
“這……”
身後還跪着德妃、太子妃等一衆女眷,眼看這大不吉利的情形,都變了臉色。
便在這時,一人急匆匆從外跑進來,高聲禀道:“貴妃娘娘,趙大人回來了!趙大人回來了!”
衆人大喜,掉頭看去,只見趙霁一身神策軍甲胄,風塵仆仆,闊步入內,跟在後面的,還有一名同樣裝扮的将軍。
“趙大人!”
貴妃哭腫多日的眼睛一亮,因跪着祈禱太久,甫一起身,差點又倒下去,侍女忙來攙扶。
趙霁大步上前,撩袍行禮後,徑直道:“居雲岫聯合戰長林弑君謀反,臣懇請貴妃娘娘将宮內禁軍調動權交予臣,由臣為娘娘守衛宮城,誅殺反賊!”
“你說什麽?”貴妃愕然,“弑君?謀反?難道陛下已經……”
貴妃剛被侍女扶起,聞言,雙膝又一軟。
趙霁厲聲:“不止陛下,邙山戰亂,太子、四殿下,全殁了。居雲岫用陛下玉玺拟下假诏,封鎖邙山,并傳召武安侯入京,再不制止,這天下便是反賊武安侯的了。”
衆人大震,耳畔如有驚雷砸落,人人臉色木然。
鄧敬急道:“貴妃娘娘,軍情十萬火急,武安侯已在來的路上,不日便會入京,您快把鳳印拿上來,交給趙大人調兵吧!”
貴妃癱坐在地,被鄧敬這一吼,更是茫然無措。
“鳳印?本宮的鳳印……”
還是一名侍女神智清明些,跑到寝殿裏拿出鳳印,便欲交給貴妃,鄧敬一把奪走,送到趙霁手上。
二人風風火火,極快離去,及至昭陽宮外,一大片哭嚎聲山洪爆發一般,從身後湧來。
留守皇城的禁軍一共有兩萬人,一般而言,僅聽命于聖旨或調兵虎符,如遇聖人駕崩等非常情況,則可由手持鳳印的後妃或大臣調遣。
拿到鳳印後,趙霁火速調遣兩萬禁軍嚴陣以待,而後發下懿旨,傳令十萬洛陽軍以誅殺反賊、解救朝臣之名圍攻邙山。
天蒙蒙亮,前去傳令的鄧敬從皇城外返回,一臉疲憊沮喪。
“沒有聖旨和虎符,外面那些洛陽軍說什麽也不肯動,看來貴妃這鳳印只能喊動宮裏的禁軍。”
趙霁坐在案前,從前夜潛逃算起,他已快兩夜沒合眼,然而眼神裏的銳意并不減損,聞言只道:“禁軍有兩萬,你麾下的洛陽軍有三萬,五萬人對他一萬五千人,夠了。”
鄧敬微怔後,釋然一笑:“大人所言極是。”
其實他算過雙方的兵力,心裏本來也不算很畏懼,聽趙霁如此說,更如吃了定心丸,請纓道:“那圍攻邙山一事,便請大人放心交給卑職,卑職保證,最多三日,一定給大人捷報!”
趙霁瞄他一眼,聲音不冷不熱:“你要對付的是昔日的雲麾将軍,蒼龍軍裏的小狼王。”
鄧敬了然,回道:“戰長林的威名,卑職自然知曉,只是他昔日再如何厲害,如今也不過是個孤家寡人。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果那一萬五千人是他親手操練的蒼龍軍,那卑職還真不敢接這燙手山芋,可事實上,邙山裏的守軍全是神策軍,比起他這個外行主将,卑職對神策軍可就更熟悉了。”
趙霁眼神微動。
鄧敬又道:“大人,卑職乃是土生土長的洛陽人,邙山地形,卑職了然于胸,這一仗,您就放心交給卑職吧。”
聖人駕崩,天下大局變換在即,拿下這一仗,便是拿下從龍首功,鄧敬很難不動心。
趙霁沉吟少頃,着實也再想不出其他人選,道:“武安侯不日入京,圍攻邙山一事,要越快越好。”
鄧敬便知這是首肯之意,朗聲應下後,又低聲道:“還有一事……”
趙霁掀眼。
鄧敬慚愧道:“卑職派人趕到趙府時,令尊和令愛已被肅王府裏的侍衛帶走了。”
趙霁眼鋒凜然,立刻想到居雲岫,不用多想,人肯定是被居雲岫派人擄走的。
反應倒是夠快。
鄧敬推測:“該不會,是被帶到邙山裏做人質了吧?”
趙霁眼底神色更冷,鄧敬便知自己所猜無誤,雖然惶恐,可仍須請示:“若是卑職圍攻邙山時,戰長林以令尊、令愛為人質,那……卑職該如何是好?”
趙霁想到被居雲岫挾持的父親和尚在襁褓裏的依依,目光更狠,良久後,雙眼一閉。
“今日之事敗,我必死。我死,他們一樣不能活。”
鄧敬心頭一震,領會後,颔首:“那卑職這便下去部署,今夜突圍邙山。”
“等等。”
鄧敬前腳剛走,後腳被叫住,還以為是趙霁反悔,回身時,卻聽趙霁道:“叫你追的人呢?”
鄧敬反應過來:“大人放心,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趙霁眼皮微開,凝着地磚一角,不再多言,鄧敬這才退下了。
心月被一批禁軍押送到皇城裏時,天幕已呈鴉青,嚴冬的風涼飕飕地砭在臉頰上,便是進了大殿,背脊上也仍然黏着一股寒意。
“嘭”一聲,禁軍關上殿門離開,心月踅身撲去,外面已落上廣鎖。
心月心神一凜。
“到底是誰叫你們來的?為何要抓我?!”
心月拍着門:“開門,你們開門啊!”
門外無人回應,僅有夜風悲嘯,一下一下地撼動門鎖,哐當作響。心月陷入一種恐懼的情緒裏,轉身望回燈火輝煌、空空蕩蕩的大殿,心中更感絕望。
風聲不息,門框上映着的天色一點點由鴉青深成墨黑,心月抱膝坐在屏風後的燭燈下,憂心忡忡。
及至夜半,門外終于傳來動靜。
心月似受驚的麋鹿,先是一震,而後本能地拔下發髻上的金釵,藏于身後。
“吱”一聲,殿門被推開,一人腳步穩健,不急不緩地朝着裏面走來。
心月的心一下提至喉頭,縮在牆角裏,看到來人投映在地磚上的黑影。
是個男人,僅此一人。
心月屏息,便欲伺機攻擊,發動時,被來人鉗住雙腕,手裏金釵應聲而落。
“趙霁?!”
心月看到來人的臉,瞠目。
趙霁松開心月,目光瞄向地上那支用來攻擊自己的金釵。
心月猶自心驚:“你怎麽會在這裏?!”
趙霁已換下被囚時的那襲胡服,內着玄青色圓領錦袍,外披一件領圈狐絨的大氅,墨發用玉簪束着,兩腮微凹,整個人更顯沉厲。
“居雲岫、戰長林造反,我回宮調兵,誅殺反賊。”
趙霁彎腰撿起那支金釵,聲音平淡,心月聽在耳裏,卻似雷響。
“你……可你也殺了太子。”心月回想邙山裏的一切,森然,“他們是反賊,你又是什麽?”
“居雲岫殺的是聖人,跟殺聖人相比,殺太子算什麽?”趙霁走向案後,波瀾不驚,坐下以後,目光向心月掠來。
心月杵在原地,攥緊雙手,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恐。
“你在害怕什麽?”趙霁摩挲着手裏的金釵,眼神審度。
心月呼吸一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宮裏已經沒有能夠繼承大統的皇子了,就算你殺回來,也守不住大齊的江山……”
“那不是更好嗎?”趙霁打斷,“守不住大齊的江山,那就可以守自己的江山了。”
心月神魂一震,趙霁的意思是,他要徹底謀反篡位!
趙霁泰然自若,審視半晌後,質問:“你先前說,你在長安有新家了,此話何意?”
心月的心又“咚”地一震,瞳孔收縮。
趙霁盡收眼底,克制着把玩金釵的力道,再次道:“我問你,何謂‘有新家’?”
“我……”心月全身僵冷,對着趙霁森寒的注視,心髒幾欲躍出喉嚨,“我、我那是為氣你,胡說的……”
趙霁眼睛微眯。
“我沒有新家,我是氣大人你不肯救我……”心月心懷恐懼,又再編不下去,痛苦地咬住唇,泫然欲泣。
趙霁看到她的淚花,目光裏的狠戾收斂,聲音放溫和。
“過來。”
心月沒敢動。
趙霁伸手示意,心月不敢再僵持,乖巧地走到他身邊,屈膝跪坐。
淡淡馨香飄至鼻端,是屬于美人的氣息,趙霁歪頭,把那支金釵插回心月發髻上。
金釵是流英軒妝奁裏的飾品,他認得,為迎接她回府,他特意叫延平去漱玉齋裏買來一批首飾,其中便有這一支銀鎏金花樹釵。
“乖一點,事成以後,我可以讓你做我的皇後。”
趙霁的聲音似愛撫,又似警告,然而心月此刻全然無暇體驗其中的意味。
“可是大人,我們的孩子還在他們手上,你不能這麽做。”
做皇帝,便意味着殺居雲岫、戰長林,滅肅王府,這樣做的後果,會讓長安城裏的秦岳、笑笑陪葬。
心月抓緊趙霁衣袖:“大人,我們的孩子真的還在他們手上……”
趙霁沒動,凝視她良久後,承諾:“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