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大婚 “滾!”
居雲岫坐在障車上, 聽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鼓樂聲、歡慶聲,腦海裏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畫面。
行至人潮最洶湧處時,隊伍突然停止前進, 聒噪在耳邊的樂聲也跟着停下來, 慢慢地, 大街兩側的歡呼聲也停了。
居雲岫神思一凜, 目光從羽扇底下掠出,望向前方。 嘉
長風穿街卷過, 儀仗上的華蓋、流蘇簌簌飄曳,詭異的安靜裏,衆人瞠目結舌,目光全部聚焦于大街中央。
趙霁坐在馬背上,雙眼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攔在隊伍前方的人,抓着缰繩的手慢慢顯出青筋。
只見青天白日下,來人一襲僧袍, 一頂鬥笠,右手抱着一壇開封的酒, 左腳踩着一個□□的扈從, 吊兒郎當, 酒氣沖天,悠悠吟道:“三生石上注良緣,恩愛夫妻彩線牽。春色無邊花富貴,郎情妾意倆纏綿。”
吟完,他目光從鬥笠底下掠出來, 笑道:“趙大人,恭賀新婚啊。”
日光照着他俊美白皙的臉,眉目間一股痞氣, 哪裏有半點慶賀的虔誠,四周的百姓逐漸議論開來,圍繞着他的身份竊竊私語。
“這和尚是誰,竟敢攔截趙丞相的迎親隊伍?”
“看他那口氣,像是丞相的舊相識。”
“舊相識?趙丞相何等尊貴之人,怎可能會有這等不入流的舊相識?”
“等會兒,這人瞧着怎的有幾分眼熟……”
圍觀在兩側閣樓上的有不少從長安來的貴人,一人的角度恰好能看到鬥笠底下的那張臉,叫道:“戰長林!是蒼龍軍小狼王戰長林,長樂郡主的前夫戰長林!”
衆人緊跟着驚叫。
“戰長林?就是那個在長樂郡主身懷六甲時抛妻棄子的戰長林?”
“對,就是三年前那個背恩負義、禽獸不如的白眼狼戰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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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裏的扈從警鐘大作,延平拔出佩劍攔在趙霁馬前,其餘扈從緊跟着亮出兵器,團團圍住戰長林。
戰長林全然不覺,盯着馬上之人,唇畔仍是那一抹充滿戾氣的笑,挑上來的目光戲谑而嚣張。
趙霁徑直迎上,想到他上次出沒于奉雲縣騷擾居雲岫的事,心底惱怒逐漸勝過驚愕,冷然道:“你終于憋不住了嗎?”
戰長林笑着道:“什麽叫‘憋不住’?大人今日跟我前妻新婚大喜,我心裏激動,跑來跟道一聲恭喜罷了。”
趙霁蹙眉。
延平斥道:“我家大人跟郡主的新婚不需你這畜生來恭賀,還不快滾開,誤了吉時,你豈擔待得起!”
戰長林眼神漸冷,唇角仍挑着笑:“急什麽,我就敬個酒,不耽誤你大人跟我前妻拜天地,入洞房。”
衆人聽及此,議論聲更大,有人質疑道:“戰長林真是來敬酒的嗎?可別是借着這由頭來搶婚的吧?”
有人附和道:“哎呀,那今日可有一場好戲看了!”
有人駁斥道:“少胡說,他戰長林當年連身懷六甲的郡主都能休,沒出生的兒子說不要就不要,三年來對肅王府更是不聞不問,就這德性,能拼着性命來搶親?照我看,多半是又發那白眼狼的瘋,看不慣郡主今日尋得佳婿,故意來鬧事罷了!”
四周非議聲像一口炸開的油鍋,滾燙的油濺着戰長林雙耳。
趙霁冷冷地睥睨着他,警告道:“讓開。”
戰長林不挪腳,道:“不急,就三口酒。”
四周議論聲愈演愈烈,衆人眼睛裏也愈放精光。
戰長林道:“這第一口酒,就先敬大人跟我前妻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趙霁眼神冰冷。
戰長林笑着,當着衆人的面把第一口酒咽下。
人群裏發出低低的噓聲。
戰長林揩了嘴角酒漬,頭一歪,繼續道:“這第二口呢,敬大人跟我前妻早日開枝散葉,兒孫滿堂。”
人群裏噓聲愈大。
戰長林照舊舉壇飲酒,喉結“咕咚”一滾。
飲完,他扯唇一笑:“至于這第三口……”
衆人的心被他揚高的語調懸起,趙霁眼睛微眯。
戰長林壞笑着,壓低聲道:“敬大人妻妾成群,豔福不減昔日,莫被那只母老虎拴住褲裆。”
衆人一怔,緊跟着爆發出洪流般的哄笑,戰長林也放聲大笑,笑完,舉起酒壇仰首痛飲。
酒液順着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汩汩而下。
“我就說吧,這混賬哪能來搶親,不把長樂郡主的名聲徹底攪壞,他是不會善罷甘休!可憐肅王救他養他,又是培養他做軍中大将,又是把掌上明珠許給他生兒育女,如此嘔心瀝血,換來的竟是這般下場!”
“造孽啊,造孽啊!”
“……”
人聲似浪,居雲岫坐在障車裏,羽扇後面的雙眼眼眶通紅,寒聲道:“叫他滾。”
扶風守在車外,臉上肌肉繃得發青,用力一睜眼睛,向前道:“郡主有令,戰長林,滾!”
人群裏再次發出噓聲,緊跟着響起衆人的擁護。
“戰長林,滾!”
“戰長林,滾!”
“戰長林,滾!”
“……”
擁護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一時間,整條長街都是義憤填膺的叱罵。
戰長林飲盡滿壇酒,放下酒壇。
日頭從長街那頭射來,箭镞一樣地刺在眼裏,戰長林眯了下眼,然後笑,越笑越瘋,越笑越狂,笑完以後,他壓低頭上的鬥笠。
“哐——”
戰長林把酒壇一扔,轉身走了。
卻說在林春閣裏,四殿下因三殿下不肯陪酒,掃興而去後,雅間便只剩下三殿下一人臨窗而坐,籌謀着報複趙霁的事宜。
承順看他還是一副憔悴面孔,想到他這兩日幾乎沒有進食,便吩咐侍從去外面買了一份點心來。
呈送時,承順特意道:“殿下,這些都是硬的,冷的。”
承順準備的乃是一份冰糖硬糕。
三殿下瞄他一眼,拈起一塊硬糕塞進嘴裏,用牙一咬,果然硬邦邦的,不是那等令人作嘔的觸感,便放下心來吃了。
雅間裏滿是“咔嚓咔嚓”的咀嚼聲。
半晌後,一個侍從推門而入,禀告道:“啓禀殿下,茅坑裏的屎尿都已經挖……”
三殿下正嚼着,面龐突然一青。
侍從被三殿下一記刀眼殺來,身軀一震,不知道是哪一句話說錯,只見三殿下的臉逐漸陰雲覆壓,緊跟着“噗”一聲,吐盡嘴裏糖渣。
吐完後,三殿下擡起一雙陰鸷的眼睛,怒斥道:“滾!”
侍從落荒而逃後,承順憂心忡忡,跑到外面問清楚事情進展,再折返回來對三殿下禀告道:“殿下,那些東西……都已經準備妥當,後廚昨日剩餘的……那些,也全部收齊了,您看接下來是……”
三殿下道:“趙府的筵席大概有多少桌?”
承順道:“以趙府的人脈,恐怕至少也有個三十桌。”
三殿下道:“那就吩咐後廚用那些東西做三十道菜。”
承順目定口呆。
三殿下陰鸷的目光掠過去。
承順掙紮道:“殿下,您這是要……”
三殿下道:“我要怎樣你不用問,照着辦就是了。”
承順到底不敢忤逆,硬着頭皮出去傳令,三殿下舔舔嘴唇,對雅間裏另外一個侍從道:“去給我拿一碗水來。”
格外叮囑道:“冷的。”
侍從應是,很快,捧着一大碗幹淨清涼的泉水進來,三殿下很快飲下,飲完這一碗,感覺不夠,又吩咐他倒了一碗。
兩大碗水下肚,承順回來了。
三殿下對那侍從道:“去取一壺酒。”
“是。”
侍從很快又送來一壺酒。
三殿下沖承順道:“喝了。”
承順一怔,對上三殿下明顯不耐煩的眼神,拿起酒壺,喝光酒後,把空酒壺呈上。
三殿下拎着酒壺倒了倒,确定裏面不再有半點瓊釀後,這才起身,道:“陪我去一趟茅房。”
承順酒量并不算好,嘴上應着,身體反應多少有些遲鈍。
碰巧一人從外面進來,禀告道:“殿下,趙府那邊有情況!”
三殿下掀眼,有點不滿,又有點興奮:“什麽情況?”
來人道:“半個時辰前,在走馬街,趙大人的迎親車隊被長樂郡主的前夫戰長林攔下了!”
這個消息着實震撼,承順的醉意一下消了大半,三殿下眼底亦迸出精光:“戰長林?!”
來人道:“沒錯,正是三年前離開肅王府的戰長林!”
三殿下瞪直眼睛。
這一刻,許多念頭閃過腦海,三殿下心潮起伏,倏而回憶起那夜令自己莫名耳熟的聲音,眉頭越皺越深。
“對了,戰長林……”
卻聽承順問道:“這戰長林去攔送親車隊做什麽?”
來人道:“明面上是說祝賀,實則是借敬酒的由頭鬧事,把趙大人和長樂郡主都羞辱了一頓,最後被滿大街的人齊聲罵走了。”
三殿下愕然道:“祝賀?羞辱?”
又追問道:“羞辱居雲岫?”
來人道:“正是,當着衆人的面,一口一個‘前妻’地喊,喊完不算,還說郡主是母老虎,要趙大人莫被她拴住褲裆呢。”
說完,這人想象那個場面,忍不住先笑了聲,給三殿下一盯,才又收住。
三殿下浮動于心裏的那點懷疑沉落下去,冷哂道:“還以為他能鬧出多大風浪。”
越想越鄙薄:“孬種。”
說罷,三殿下吩咐這人繼續去盯着趙府的情況,而後叫上承順:“茅房,走。”
兩個時辰後,趙府。
日薄西山,脈脈餘晖透過窗柩,鋪在堆金疊玉的新房裏,居雲岫坐在婚床上,胭脂也難以遮掩臉色的蒼白。
趙霁看在眼裏,便無法忘掉戰長林鬧婚的那一幕。
“今日終究是他自取其辱,那些污言穢語,你不必放在心上。”
屋裏針落有聲,趙霁也陷入沉默。
少頃後,有腳步聲從屏風外傳來,是喜婆再次催趙霁到前廳去敬酒。
趙霁望着居雲岫,道:“前廳客人很多,我盡量快些應酬,你若疲憊,便歇一歇,餓了,就吃些東西,不必拘着那些禮數。總之,今日最重要的,是你高興。”
居雲岫垂着的睫羽這才微微一動。
趙霁的心也終于踏實下來,吩咐喜婆伺候好居雲岫,這才走了。
喜婆行着禮,送走趙霁後,如釋重負,便欲退回堂屋,居雲岫忽然開口:“叫我的侍女來一趟。”
她聲音清冷,且自帶一股令人莫敢不從的威儀,喜婆“诶”一聲,到外面去喚來了璨月。
二人侍立在婚床前,居雲岫道:“我心裏難受,有些話想跟身邊人講,這裏就不勞煩嬷嬷了。”
今早上有人鬧婚那事,嬷嬷自然也聽說了,知道居雲岫肯定心情郁結,需要知心人來開解,因而并不多疑,行禮退下。
璨月分辨着居雲岫的神色,猶疑道:“郡主?”
居雲岫道:“扶風在前廳,你去與他對接,有三殿下的消息後,立刻來告訴我。”
璨月心頭一跳,想到那日在河邊與琦夜的猜測,立刻明白這一場婚禮暗藏玄機,心驚之餘,戒心頓起。
“是。”
半個時辰後,窗外夜色濃黑,璨月借着給居雲岫送王府吃食的理由從外返回,禀道:“郡主,三殿下到了。”
天幕幽黑,一盞盞燈籠照着座無隙地的前廳,原本歡聲鼎沸的筵席鴉雀無聲。
庭院中央的一棵古松下,三殿下扔掉手裏的玉盤,當衆嘔出嘴裏沒能咽下的食物,嘔完,擡頭道:“趙霁,你這婚宴上的菜,怎麽一樣比一樣惡心啊?”
筵席前,趙霁挺拔站着,雖然雙頰酡紅,然而眼裏光芒依舊凜冽,令三殿下越看越怒火中燒。
不等趙霁回答,趙父從人群後擠進來道:“殿下恕罪,定是底下人辦事疏忽,我這就命人給您再換一席!”
“不必換了!”三殿下盯着趙霁,嫌惡道,“就你趙府裏的這些菜,不管怎麽換,吃到嘴裏都是一股屎味,惡心!”
席間嘩然,在座畢竟都是洛陽貴族、朝廷高官,哪裏受得了這樣的言論。
三殿下渾然不覺,仍是冷哂:“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趙府是洛陽人的茅房呢。”
趙霁忍無可忍:“三殿下——”
“可能趙大人頭回辦婚宴,不知道要如何款待貴賓——”三殿下高聲打斷,而後又笑,“沒事,本殿下今日正巧有空,幫幫你。”
“來人,給趙大人瞧一瞧,什麽才叫做玉盤珍馐,山珍海錯!”
話音甫畢,一群侍從從外走來,每人手裏都捧着漆盤,漆盤上則擺着一個小鼎,鼎上有蓋,一股微妙的氣味彌散開來。
衆人神色古怪。
三殿下又朝後方拍了一個巴掌,承順緊跟着端着漆盤上前來,漆盤裏放着一壺酒,兩只酒杯,其中一只酒杯裏已盛着酒。
三殿下笑着,拿起那一杯酒,對趙霁道:“開席前,先敬大人一杯酒。”
趙霁眼神冷如玄冰,沒動。
三殿下便又板臉道:“趙大人這是瞧不起本殿下,所以不想跟本殿下喝這一杯酒?”
趙父一驚,忙主動上前來倒酒,一邊倒,承順一邊抖。
趙父低聲斥道:“你抖什麽!”
忽然聞到一股騷味,定睛一看,這酒的顏色竟是黃津津的。
“這酒怎的……”
趙父遲疑,三殿下突然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盯着趙霁:“金樽甘露,瓊漿玉液,世間僅此一壺,趙大人,你可一定要喝啊!”
他越想越痛快,越笑越高興,舉杯道:“本殿下就先幹為敬了!”
趙父趕緊拿起自己倒的那杯“酒”,正要遞給趙霁,“酒”一潑,濺在手上,那股騷味更濃郁,他一愣,終于意識到這“瓊漿”究竟是什麽了。
趙父驚叫着撒開手。
與此同時,三殿下發出一聲怪叫,伸手掐住喉嚨,噴出了一大口黑血。
衆人大驚失色,趙霁抹開臉上污血,定睛看時,三殿下已直楞楞地朝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