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郊外 “我不去妓館
車隊迎着日頭離開茂縣, 晌午時,在河邊的枯樹林停下來休息。
琦夜坐在河水邊走神。
璨月拿着水囊蹲在她身邊,一邊舀水, 一邊道:“在想什麽?”
琦夜悶聲道:“沒想什麽。”
璨月垂着眼一笑, 道:“眉頭都快擰斷了, 一會兒給郡主瞧見, 打算怎麽解釋?總不能說,是跟郎君玩耍時弄斷的吧?”
琦夜一怔, 本能想否認,眉頭反而皺得更深。
“就你心大,天天待在郡主身邊,居然也看得下去。”
琦夜折斷石縫裏橫生的一根野草,想到這段時間天天糾纏着居雲岫的某一人,憤憤難平。
璨月擰緊水囊木塞,道:“又不是第一天這樣了, 要是還為着這個生氣,豈不是要把自己氣死?”
琦夜撕着草葉, 恨聲道:“可不是快氣死了。”
璨月啼笑皆非。
以前戰長林還只是府裏的四公子時, 琦夜就是居雲岫身邊最不樂意他倆結合的一個, 那時候,府裏的仆從私底下分成兩派,一派支持戰長林求娶居雲岫,另外一派則支持王府跟趙家聯姻成功。
琦夜毫無疑問是後一派的。
“你現在還是那麽讨厭他嗎?”璨月挨着琦夜坐下。
這個問題簡直荒謬,琦夜翻着白眼, 道:“難不成我還要喜歡他?”
璨月自然不是這個意思,拿着水囊道:“我是說,如果, 只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郡主不再恨他,甚至開始原諒他,那你會生郡主的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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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夜眼神一變。
璨月回想着上次跟居雲岫交流戰長林的事情,道:“他在縣衙裏受傷倒下的時候,郡主問我恨不恨他,我說肯定會恨,說完沒忍住,問郡主還恨他嗎,郡主沒有回答。”
琦夜眼眶微潮,望着波光粼粼的流水道:“我知道,郡主不恨他了。”
她壓着胸口的酸澀感,眼睛往天上看,道:“郎君就更不會恨他,郎君喜歡他,打一見面就喜歡了。”
這些時日來,折磨着琦夜的除去居雲岫對戰長林默認、縱容的态度外,還有戰長林跟恪兒一日日的親近,以及恪兒提及戰長林時一次比一次燦爛的笑臉。
她每一次看到心裏都像被針紮。
她想不明白,憑什麽這個畜生一樣的男人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回到郎君面前,明明是當初傷害郎君最深的人,如今反倒成為郎君日夜挂在嘴邊的玩伴。
甚至于,他在郎君心裏的地位正在慢慢取代她。
“不管怎樣,他終究是郎君的父親,再說,那次我跟你提過,當年他離開王府,或許是情非得已的。”璨月握住琦夜攥緊的手,道,“郡主不是糊塗的人,孰是孰非,她心裏有數,如果她選擇不再恨,那一定就有她的緣由。”
琦夜解釋道:“我沒有要怨郡主的意思,也不會怨郎君,我就是心裏憋氣。”
璨月笑。
她倆自小受王府恩惠,陪伴着居雲岫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琦夜性情率真,是個直人,既說不怨,那便是真的不會怨。
璨月懸在心裏的石塊落下,道:“昨天夜裏,郡主跟我聊了一些話。”
琦夜看向她,想到昨夜裏居雲岫屋裏發生的事,眉頭又有打結的趨勢。
孰料璨月道:“她問突然我怕不怕死。”
“怕不怕死?”琦夜愕然。
璨月點頭,道:“其實當初離開長安時,郡主也問過咱倆類似的問題,但我總覺着這一次不太一樣。”
琦夜瞪着眼,想到璨月提起的那件事,思緒一沉。
那時候時局大亂,聖人棄都,叛軍揮師南下,長安城裏人心惶惶。啓程前夕,居雲岫突然把她跟璨月叫到跟前,問了些關于王府存亡的問題。
那次談話,雖然沒有直言生死,但現在回想起來,的确是有些悲怆的意味在。
琦夜心頭不由一凜。
“這次聯姻趙家,恐怕沒有表面上看着那樣簡單,入洛陽後,等着我們的也許并不是歲月靜好,而是危機重重,不管怎樣,一旦情況有變,你我定要齊心協力,護好郡主跟郎君。”
璨月握緊琦夜的手,眼神懇切,琦夜一怔後,也緊緊地反握住她,有些惱地道:“那還用你說?”
二人握緊彼此,琦夜道:“我先前雖然極力主張郡主跟趙大人在一起,但前提必定是趙大人待郡主真心實意,能給郡主一個安穩的家,如果洛陽是虎穴,趙家非善類,郡主入門後會危機重重,那他趙霁就算再神通廣大,在我這裏也屁都不是。總而言之,誰對郡主與郎君好,我便對誰好;誰要是敢讓郡主與郎君受傷,我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勢必要跟他拼到底!”
璨月失笑。
烈日曬着密密匝匝的樹葉,居雲岫坐在車廂裏,支頤假寐。
戰長林倚着車窗而站,放低聲音道:“喬瀛的據點在洛陽城西走馬街桂花巷門口的齊福齋,是一間新開張的酒樓,斜對面是城裏最有名氣的銀樓,趙家女眷的金銀首飾多半都是在那裏置辦的。我入城後,先在齊福齋落腳,探一探城裏的情況,順便也露個臉,晉王當初派人盯了我一年,現在你改嫁趙霁,他肯定要查我動向,要還是查不着,指不定會懷疑到長安那兒,我在這邊冒個頭,居松關那邊多少能安全些。”
居雲岫閉着眼睛,聽完道:“為何偏要落腳齊福齋?”
既然要露臉,晉王就肯定會順藤摸瓜地查,戰長林如果逗留在齊福齋內,這個新據點一定會成為朝廷盤查的對象。
戰長林道:“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再說齊福齋現在新的很,他查也查不出什麽東西,倒不如幹脆給他查個透,這樣日後反倒安全了。”
居雲岫明白他的思路,但還是沒法說服自己贊同這個決定。
“太冒險了。”
戰長林嘆氣,道:“你說你們兄妹兩個,個個聰明絕頂,怎麽偏偏一個比一個膽小?”
居雲岫睜開眼睛。
戰長林趴在窗上,聳眉。
他又沒說錯。
居雲岫抿着唇,懶得反駁他,移開眼道:“齊福齋旁邊是哪些地方?”
戰長林道:“一家當鋪,一家妓館。”
居雲岫道:“你去妓館。”
戰長林差點沒把耳朵掏下來。
居雲岫認真道:“既然你當年扮浪子,那就浪到底,在妓館裏做一回花和尚,挺合适的。”
戰長林如鲠在喉。
前妻在趙府裏做新娘,他這前夫擱妓館裏做花和尚,浪是夠浪了,也多半不會讓世人懷疑他是舊情難忘才現身洛陽的了,可是……
“我不去妓館。”
戰長林眼睛銳亮,半似諷刺、半似申明地道:“我去妓館也不會睡女人,一個大老爺們擱那兒吃喝玩樂,偏就不脫褲子,難道不更可疑嗎?”
居雲岫:“……”
戰長林盯着她,不退讓。
他就不信居雲岫還能叫他到妓館裏把褲子脫了。
半晌,居雲岫果然無言,戰長林唇角微挑,順便道:“我跟趙霁比,沒別的強,就潔身自好這一點,給他八輩子他也趕不上我。”
居雲岫不想聽他見縫插針兜售自己,岔開話題:“另尋一家酒樓,別動齊福齋。”
戰長林也還是不想放棄,道:“你先前怪我不信你,可你現在又不信我。太歲閣雖然是這兩年借着武安侯的勢力慢慢壯大起來的,但終究是我一手首創,再說了,躲人這種事,我幹了三年,你沒有我擅長。”
居雲岫不語。
戰長林道:“真不肯再信我一次?”
他刻意加一個“再”,便是提醒她上回成功哄她入睡的事,居雲岫蛾眉一蹙,睨向他。
戰長林咧開嘴笑,自信十足。
“你要在洛陽待多久?”
提起這一茬,戰長林的笑容登時就沒那麽明朗了,收了嘴角,道:“不會很久,大概……到你大婚後吧。”
他親口說出“你大婚”,心裏滋味怪難受的,居雲岫眼眸微垂,道:“遇事與我聯絡,不要擅自行動。”
聽得這句,戰長林神色才又暖回來,腦袋直往車窗裏伸。
居雲岫伸手按住,沒注意,一按就按到他光頭上,陌生的觸感令她縮了手。
戰長林想說的話立刻咽了回去,緊張道:“不好摸麽?”
一邊問,一邊自己摸着,光溜溜的,他倒是摸慣了。
居雲岫別開臉,臉色并不好看。
戰長林便懂了,承諾道:“回長安我就開始蓄發,下回給你摸個毛茸茸的。”
居雲岫想到那個畫面,背脊激開一股麻意,趁着璨月打水回來,攆人道:“趕緊走。”
戰長林笑,說了一聲“薄臉皮”,這才溜了。
車隊在三日後進入洛陽地界,戰長林因怕被人認出,在路上又買了頂鬥笠戴着,且不再跟居雲岫同行。
又是一個烈日灼灼的正午,車隊行駛在沙塵彌漫的官道上,到巳時二刻左右,才進入一片遮天蔽日的樹林裏。
這兩日趕路趕得急,戰長林又走了,恪兒無精打采,精氣神一恹下來,瞧着便總像是病了,居雲岫拿陶埙教他吹奏,他也興致寥寥。
“不舒服?”居雲岫體貼地問。
恪兒搖頭,小嘴微微撅着,想問什麽又憋了回去,只道:“我想玩一玩。”
居雲岫道:“我不是在跟你玩?”
恪兒一臉別扭,趴在居雲岫肩頭,眼睛望着車窗外。
居雲岫沉默片刻,道:“想去外面玩?”
恪兒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是在思念戰長林,戰長林是前日走的,走前告訴他他還會回來,但前提是在他走後,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戰長林”這個名字,包括在居雲岫面前,也不可以再提到他。
恪兒心裏難受,抱緊居雲岫,鼻尖酸酸的,突然想哭。
居雲岫撫着他後背,感受到了他的微顫,心裏一怔後,明白過來。
不由更沉默了。
車隊行駛在濃陰匝地的樹林裏,一切都那樣安靜,良久後,居雲岫道:“想哭就哭吧。”
恪兒眼眶一熱,淚水盈于睫羽,卻用力搖頭。
他硬生生憋着,不肯哭,憋住以後,甕聲道:“我……可以跟小黑玩一玩嗎?”
居雲岫不知他何時竟這樣能忍哭了,心裏反而酸酸的,柔聲道:“玩吧。”
扶風示意衆人中止前行,馬車停下,居雲岫抱着恪兒走下來,放他到地上站着,琦夜已從後面牽了小黑狗過來。
甫一見着恪兒,小黑狗激動地汪汪叫,尾巴搖得像個風車,恪兒也跑過去把它抱住,想到居雲岫怕狗,又忙把狗繩抓緊了。
“我帶它到那邊玩。”恪兒牽着小黑狗,指着樹林對面,向居雲岫請示。
居雲岫不反對,只示意琦夜跟上。
衆人趕了一大天路,多少也疲乏了,扶風順勢傳令衆人原地休憩,璨月取了水囊來給居雲岫解渴。
不多時,樹林那頭傳來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