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煎熬 “……走了
戰長林看着眼前的這只瓦狗, 又想起了今日在集市上看到的情形。
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他包紮完了,但胸口裏被割開的那一塊還是填補不上去,他看着手裏這個可愛的物件, 心知是恪兒留在這裏的, 或許還是趙霁買下來的, 愛惜與毀滅的沖動交織。
太多的疑惑梗在他喉間, 居雲岫就站在他一丈開外,他所有的疑惑都可以發問, 可是他不敢開口。
他今日在樹林外的河邊坐了整整兩個時辰,把跟居雲岫重逢以後的各種細節颠來倒去地想了無數遍,最後想出來的,是一個令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結果。
居雲岫為何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嫁給趙霁?
居松關為何知而不為,反倒在隐瞞他這件事情上費盡心思?
還有那日在林間暗坑裏,他一再引導居雲岫逼問自己當年出走的原因,居雲岫卻根本不在意。
事實上, 從重逢以來,她就從來沒有對他産生過任何他預期裏的反應。
她沒有怨恨他, 報複他, 像琦夜一樣羞辱他, 抑或是像當年那樣質問他。
她只是冷落他,無視他,想甩開他。
她還直言她不再恨他。
是“不再恨”,不是“不恨”,言外之意她其實是怨恨過他的, 有怨恨是因為有愛,有不舍,有不理解、不甘心。
那“不再恨”呢?
不是慈悲, 是理解了,明白了,懂了。
那些他自以為背得很沉重的苦衷,藏得很辛苦的真相,她或許早已經清楚了。
所以她在明知趙霁險惡的情形下堅持嫁給他,不是尋求庇護,而是深入虎穴,與長安城裏的居松關裏應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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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今日冒死救下趙霁并不是因為對那人情根深種,而是要确保自己能如期進入洛陽趙府。
她并不是因為愛趙霁而攔在他的劍下。
她甚至或許早就知道自己要埋伏在這路上襲擊趙霁,知道最後動手的人是他,所以她救得義無反顧,有恃無恐。
所以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個局,一個由他們兄妹聯手,把他踢到一邊,蒙在鼓裏,避免他搗蛋,防止他作梗的局,是嗎?
戰長林難以置信。
可是那些細節一處處、一遍遍地提醒着他這個猜測的可能性。
甚至于,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更多來佐證這一事實的物件。比如,那日他在南衙回廊裏撿到的貓眼石。
那個他越看越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的玩意兒,不就是那夜在匪寨庫房裏,他随手從箱籠裏撿出來的玉石嗎?
他試圖跟居雲岫讨要庫房裏的銀兩來填充軍饷,被拒後,那批贓物不知所蹤,最後出現在了長安城的南衙裏。
如果居雲岫與居松關沒有聯系,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戰長林手足發冷,渾身像被浸泡在冰水裏,寒冷而窒息。
居松關早已告訴了她一切。
她早已經獲悉了一切。
可是他除了在戰場上想着打贏、想着攻城以外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那夜在奉雲城裏,他試圖向她坦白的時候,她親口對他說的是——我不會原諒你。
不是因為不解而不原諒,不是因為不懂而不原諒,是無比清醒地、發自肺腑地不想再與他同行。
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還有一張換她回頭的底牌,卻原來,他早已是一無所有。
是……這樣的嗎?
戰長林腦袋裏像是砸下來了一口大鐘,從頭到腳都是僵麻的,每一個疑惑都像一只啃噬他的蟻。
他居然産生了一種極其荒謬的沖動,他寧可居雲岫今日所為是出于對趙霁的愛。
他寧可她愛上他,也不敢面對她選擇永遠不原諒自己的這個結局。
屏風處的燭光忽而動了一動,是居雲岫往前邁開了一步。
戰長林的手一顫,“砰”一聲,瓦狗落回案幾,極其輕微的一點聲響,卻驚得二人的心都震了震。
居雲岫邁開的腳步停住,駐足原地。
戰長林望着空掉的手心,目光呆滞半晌,終于開口:“……走了。”
居雲岫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落荒而逃般,就着原路離開了。
那只瓦狗還安安穩穩地坐在案幾上,沒壞,沒碎。
居雲岫走上前,拿在手裏,感受到那上面殘留的溫度,疑惑地蹙起蛾眉。
次日辰時,趙霁坐在松柏掩映的涼亭裏,聽延平彙報昨夜的調查結果。
“據這五人交代,他們原本是奉雲縣折沖府的士卒,因縣衙橫征暴斂,草菅人命,便跟随一個叫江蕤的隊長造了反,結果兵敗城下,被迫逃出奉雲,在茂縣一帶落草為寇,做了匪盜。前日傍晚,他們有人在官道上發現了我們的行蹤,認出是長樂郡主的車駕,便派人一路打探,于昨日上午探到了大人的身份。江蕤因兵敗一事,一直對朝廷懷恨在心,得知大人在車隊中,便起了殺心,提前埋伏在集市內,意圖伺機行兇,一則洩憤,二則……威脅聖人。”
石桌上放着剛沏過的茶,趙霁左手摩挲着茶盞,聽及“威脅聖人”,微不可查地冷哂了聲。
“郡主的車隊,他們如何認出來的?”趙霁繼續問。
延平回答:“當日在奉雲城外伏擊郡主的,就是這批人。”
趙霁眼神微冷,道:“那個叫江蕤的,就是最後拿着劍追殺上來的人?”
延平道:“是。”
趙霁垂目,道:“再查,沿着太歲閣查。”
延平颔首,又道:“要不要再查一查……會不會是那邊的人?”
昨夜他嚴刑審訊完那五人後,立刻就派暗衛返回奉雲查驗他們的身份去了,就他的經驗來看,這五個人應該沒有撒謊,反倒是那邊……
趙霁不置可否,延平便想再闡述一番如此猜測的理由,忽見石徑那頭走來一行人。
延平戛然而止,道:“大人,郡主來了。”
趙霁轉頭。
寺中松柏遮天,鵝卵石鋪就的石徑從牆外的天王殿一徑延伸進來,曲曲折折,居雲岫穿着一條折枝花紋紅裙穿過蓊蓊樹影,身後跟着璨月。
趙霁起身。
居雲岫走入涼亭裏,目光略過趙霁受傷的手臂,蛾眉微颦:“怎麽不在屋裏養傷?”
趙霁知道她擔憂自己,解釋:“屋裏太悶,出來聽聽鐘聲。”
寺中有晨鐘,鐘樓在天王殿那頭的回廊處,坐在這涼亭裏聽正正好。
“再說傷的也不是腿,無礙。”坐下後,趙霁給居雲岫倒茶,用的是沒有受傷的左手。居雲岫用眼神示意璨月,後者忙上前請趙霁放下茶壺,自己來倒。
“昨日那批刺客的身份已經查出來了,是半個月前在奉雲縣造反的暴民。”茶倒好後,趙霁主動開口。
居雲岫心裏掠過一絲詫異,擡眸。
趙霁便把剛剛延平彙報的內容向她說了。
居雲岫心念起伏,意外道:“這麽說起來,倒是我連累你了。”
趙霁笑道:“無妨,甘之如饴。”
居雲岫不動聲色轉開目光,在心裏重新思索昨日一事。
趙霁只當她羞赧,不再逗她,道:“最後持劍追來,差點傷到你的那個蒙面人便是暴民頭領江蕤,你對此人可有印象?”
居雲岫眉尖微動。
那日在樹林裏,戰長林避開她勸降江蕤,從那以後這人是何下落,她并不知曉,照現在趙霁的說法來看,這個叫江蕤的人,還真是投到戰長林麾下了。
沒有用太歲閣的人直接行刺,留下破綻,算是此事的萬幸之處。
居雲岫心裏松一口氣,看回趙霁,道:“看那身形,是有點像。”
趙霁點點頭,欲言又止,改吩咐延平:“明日啓程,途中嚴加防備,這幫人淪落至此還能如此團結,必定重情重義,設法救出同伴,你務必把人盯緊,釣出江蕤。”
延平領命,離開涼亭。
居雲岫放下手裏茶盞,似也預備走了。
趙霁道:“早膳用過了嗎?”
居雲岫起身的動作收回,道:“還未。”
這是真話,她心裏惦記着他查刺客的事,一早就過來了。
趙霁微微一笑:“我也還沒有,聽聞寺中齋飯一向不錯,灼灼陪我一起用些吧?”
居雲岫沉默少頃,吩咐璨月:“去吧。”
璨月颔首,前往庖廚領取齋飯。
白泉寺并不大,離開客院,再穿過天王殿,沿着抄手游廊走上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此刻正是全寺人用早膳的時候,庖廚裏熱氣騰騰,負責膳食的僧人忙作一團。跟尋常人家的後廚一樣,這些僧人也是一邊忙活一邊唠嗑,今日的聊的主要話題,則是昨日入住寺裏的貴人們。
“那人真是長樂郡主?”
一個生着圓臉,模樣十六七歲的僧人一邊打開蒸籠拿馍馍,一邊壓低聲音詢問旁邊年紀稍長的師兄。
師兄也壓低聲回道:“千真萬确,受傷的就是郡主的未婚夫,當朝丞相趙大人。”
圓臉僧人舌橋不下,有些擔憂的目光投向庖廚裏側的窗戶底下。
這時,璨月進來了。
二人忙噤聲,年長的師兄上前跟璨月打招呼,璨月行禮後,道及來意,師兄立刻道:“施主放心,這便給貴人準備。”
璨月致謝,站在原地等待,目光四轉間,倏而一怔。
晨光從檻窗外照射進來,一個僧人靠牆坐在窗戶底下,也不幹活,也不說話,只是機械般地啃着一根大蔥。
璨月盯着那張臉,瞳孔一震。
這人……不是戰長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