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明(5)
赴宴的那日是個陰天,我掀起車簾一角,仔細端詳天色,怕待會下雨,地磚上濺起的水珠弄髒衣服。
良吉坐在我身邊,不錯眼地盯着我的衣服看,“春少爺,你這身衣服真好看。”
我贊同地點點頭,的确好看,制衣坊的老板送來時,我都愣了下,沒想到對方手藝如此高超。這件衣裳的下擺在夜色下會有暗光浮動,如微星螢火。
今日林重檀不在太學,我便沒有跟他一起出門,自己坐馬車去榮府。因為是第一次參加太子私宴,我心跳得很快,總有些擔心自己會在宴會上丢人。
到了榮府門口,我發現赴宴的賓客不能帶小厮,都是獨身進去,只能給了良吉一錠銀子,讓他找個地方去吃飯,等宴會散了再過來。
榮府高門顯赫,府邸遠比三叔的府邸大,進門的影壁足有兩人高。我提着禮物由榮府下人引着進去,一路穿廊過院,廊下的燈籠已經點明,遙遙望去,如仙子玉臂袖緞。
“公子,當心腳下。”榮府下人提醒道。
我跨過門檻,終于到達今日設宴的地點,這是榮府一處的別院,院子燈火通明,襯得昏暗天色越發失色。
今夜赴宴的人想是不少,案桌一直排到門口,靠着外面的院子。我本以為我應該是坐門口,哪知道那個下人卻一路引我到廳堂的前面。
我數了下,我這個位置離主位不過差四個座位。
“是否是弄錯了?我好像不是坐這裏的。”我喊住準備離開的榮府下人。
榮府下人問我:“閣下是林春笛林公子嗎?”
“是。”
“那小的就沒有弄錯,林公子的位置的确在這裏。”
榮府下人離開後,我仍然有些不敢信自己可以坐這麽前面。我左右環顧,因時辰還早,未有太多人來,我站在這裏有些突兀,便想着先坐下。
坐下沒多久,宴會的客人三兩個地來,不一會,榮府的大少爺,也就是太子的表哥榮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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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來後招呼起賓客,看到我時,腳步略頓,仿佛在想我是誰。我連忙站起來拱手行禮,“草民林春笛見過太常寺少卿大人。”
去年開春,榮琛受封太常寺少卿,掌禮樂、郊廟等事。
榮琛對我笑了笑,“原來是你,一年多未見,你變化不少。”
身邊沒有良吉,也沒有林重檀,我有些不知該怎麽辦,只能抿着唇也對他笑了下。
榮琛眼神似乎有瞬間的變化,但又好似沒有,他讓我不必拘束,好生坐下。
榮琛到了後,其餘賓客也到得七七八八,太子和林重檀都還沒有來。到場的賓客有些我認識,但也只是知道對方名字家世,平日并未有說過話,有些則是我見都沒見過。
我想林重檀快些來,最好能坐我旁邊,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榮琛對面的那個位置是空的,想來就是留給林重檀的。
又過了一刻鐘的時間,太子到了,賓客皆從位置起身,向太子行禮。
太子今日穿了正紅色的五爪蟒袍,他仿佛剛從宮裏出來,進來時腳步生風,一把扯下身上披風丢給身後随從。
“榮琛,人到齊了嗎?”他對自己的表哥直呼其名,而榮琛像是早已習慣,站起來迎他。
“只差你和檀生,姨母這會子才肯放你出宮?”榮琛說。
“是啊,宮中乏味,母後若是無聊,就該抓緊時間與父皇再生一個,整日尋孤做甚。”
我位置靠前,依稀能聽清他們的對話。聽到太子這樣說話,我忙低下頭,心想這個太子果然性子乖張,這種話都敢當衆說出口。
太子落座後,全場鴉雀無聲。太子巡視全場,手指輕輕拍了兩下,“諸位皆是孤請來的客人,還望各位賓至如歸,盡情享樂。”
“謝殿下。”衆人異口同聲道。
我随着人群坐下,只見榮琛輕拍手掌,衣香髻影的榮府丫鬟魚貫而入,将飯菜茶點妥善放好。美食在前,我開始有些餓了,見絲竹聲已響,周圍人都開始動筷,我也拿起筷子。
吃了點東西墊肚子後,我忽地聽到喧嘩聲。聞聲望去,發現原來是林重檀到了。他才剛走進來,衆人的目光皆移到他身上,連彈琴的樂姬也因看林重檀,而彈錯了一個音。
因為這個音,林重檀腳步一頓,樂姬秀麗的臉瞬間泛起薄紅,連忙低頭,卻接二連三彈錯幾個音。
坐于上首的太子挑起眼睛,輕笑道:“好你個林檀生,你這是一進來就準備上演曲有誤,檀郎顧?”
林重檀對太子行禮,“殿下說笑,我哪有這個本事。”
他在太子旁邊入座,我幾次偷偷看他,他都沒有往我這邊看,像是根本沒注意到我。酒過三巡,我開始覺得無聊,覺得太子私宴似乎也沒什麽意思。
一旁倏然有人湊近。
“你是哪個府的?怎麽從來沒見過你?”那人錦衣羽冠,端着酒杯。我連忙回他,說我三叔是工部尚書,我叫林春笛。
“林春笛?就是那個寫了《金釵客》的林春笛?”他聽到我名字,頓時眼睛更亮,伸手來拉我,“好弟弟,我一直想認識你,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
我不習慣他的熟稔,想躲開他,可他拉着我不放,還要與我飲酒。我推辭不了,只能勉強喝了一杯。
正在我頭疼怎麽甩開那人時,聶文樂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原來他今晚也參加了私宴。他一把扣住那人手臂,“原少爺怎麽在這裏躲着,快跟我去喝酒。”
“我這不是在喝酒嗎?”那位原少爺不肯走,還問我最近有沒有新詞。
我們三個人擠在一塊,也許動靜過大,被上首的太子注意到。
“那是林春笛?”
我聽到太子的聲音,當即轉頭往向上首,見太子目光看向這邊,便放下酒杯,站起行禮,“草民林春笛見過太子。”
太子說:“林春笛,孤前段日子偶爾聽到了你寫的一首詩,寫得不錯。孤記得你很早之前還考太學的倒數第一,怎麽進步這麽快?”
我低頭回答:“謝殿下誇贊,草民……草民愚笨,深知笨鳥先飛的道理,日夜學習,不敢怠慢,才略有長進,但與太學諸位優秀學子相比,草民還是相差甚遠。”
“你跟檀生一樣,都太謙虛。來,你做到孤身邊來。”
太子這番話,讓所有人都看向我。我不習慣被衆人這樣看着,袖下的手不禁蜷縮起。
“怎麽?不想到孤身邊來?”太子又道。
我忙搖頭,“不、不是。”
榮琛身旁的申王府小侯爺冷不丁開口,“他就是檀生的那個旁系弟弟?怎麽跟檀生長得一點都不像?”
“你都說是旁系的,怎麽會像?”榮琛回他。
小侯爺托腮盯着我,“這位弟弟看上去很怕皇表兄,身體一直在抖呢。”
我心裏越發緊張,幾乎屏住呼吸走到太子面前。他以眼神示意我坐下,我從未離太子這麽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離得近了,我也才發現原來太子的眼珠并不是純正的黑色,隐隐有着泛着茶色。
太子盯着我看,仿佛覺得有趣,明明是初春乍暖還寒之際,我手心卻被汗水弄濕。
待太子移開視線與旁人說話,我偷偷拿手帕擦汗,又往林重檀那邊看了一眼。
林重檀居然正看着我,不過待接觸到我的目光,又轉開臉。
“今夜光有曲樂歌酒,未免單調俗氣,林春笛,你詩寫得好,不如你現場吟詩一首?”太子倏然對我說。
我啞然片刻,才小聲說:“現在嗎?”
“對啊,就以宴會為題,作一首。”太子含笑看我。
我手指不自覺纏在一起,心裏飛快地閃過自己曾經寫的詩句,好像沒有能拿得出手的。
宴會……宴會為題,林重檀前幾日寫的一首就是宴會為題,我還沒有把那首給別人看。
片刻後,我把林重檀寫的那首詩念出來,随着我的聲音,宴會上的絲竹聲漸小,身着清涼的舞姬在大鼓上跳胡旋舞,旋轉越來越快,最後如瀕死之鳥軟在鼓上。
“好!”太子鼓起掌來,其餘人也跟着鼓掌。我從未被人這樣追捧過,恍惚間,竟真以為是自己寫的詩受到衆人喜歡,不禁露出一抹笑。
而笑容剛出,太子的下一句話便讓我臉色轉白。
“檀生,為何你寫的詩會從你弟弟口中念出?”
林檀生還沒說話,旁邊的小侯爺也開了口,“是啊,這不是檀生寫的《春夜宴》嗎?”
這首詩原來已經被人知道了嗎?
我咬了下舌尖,想找補一二時,聶文樂的聲音插了進來,“這詩怎麽會是林重檀寫的?我早先就看到林春笛在紙上寫這首詩了。”
聶文樂在說什麽?
他什麽時候看過我在紙上寫這首詩了?
“哦?”太子尾音上揚,“難不成是檀生拿了林春笛的詩說自己寫的?林春笛,是不是檀生拿了你寫的詩?”
“草民、草民……”我不知該說什麽。
太子垂眸扯了下唇,“好吧,就算檀生厚顏無恥拿了你寫的詩,孤讓你現場作詩,你怎麽把之前寫好的拿出來?這可是在欺騙孤,你可知道欺騙孤的代價是什麽?”
我立刻跪下,“草民不敢,求殿下寬恕。”
“那孤給你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你再做一首以宴會為題,一炷香時間為限,來人,拿筆墨紙硯過來。”
太子一聲吩咐,我面前迅速擺上小幾、筆墨紙硯。我拿起毛筆,大腦在此時一片空白,寫下一個字,又将那個字劃掉。
慌亂之際,我只能将自己原先寫的詩謄在宣紙上。太子本來還笑着的臉一點點沉下去,他嫌棄地看着紙上的詩句,道:“什麽東西。”
一句出,滿堂靜。
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子惹生氣了。
我再度跪到地上,結結巴巴求太子寬恕,說自己無能愚笨。我說了一堆,太子遲遲沒有說話,在近乎死寂的情況下,我不知怎的,竟擡起頭偷偷看向太子。
這一看,才發現太子居然是笑着的,但這個笑,是譏諷的笑、嘲諷的笑、覺我不自量力的笑。
“孤實在沒想到你膽子這麽大,在孤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你仔細說說,你那些廣為傳頌的詩詞文章有一個字是你自己寫的嗎?”他擡手捏住我下巴,後半句極輕,只有我和他兩人能聽到,“賣肉的小婊子。”
說完,太子松開手,極盡嫌棄地拿過絲帕将碰過我的手指擦幹淨。
“林春笛,你先前那些詩句文章真的是自己寫的嗎?”榮琛走過來,看到宣紙上的詩後也問我。
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仿佛有人掐住我的喉嚨。
“不要問了,他不會承認了,檀生也太可憐了,養了個家賊,每逢檀生寫出什麽東西,都被他搶走。檀生顧及情面,不往外聲張,這厮倒好,越發變本加利,在殿下面前都敢把檀生寫的詩說成自己的。太學什麽時候容得下這種欺世盜名之輩?”
小侯爺站起來,冷眼指責我。
随着他的話,衆人看我的目光皆變。先前與我搭話的原少爺立即道:“什麽?竟然偷拿別人寫的東西嗎?虧我還想與他結交。”
我一張臉完全失去血色,那些人看我好像是在看混入宴會的老鼠、癞蛤丨蟆。
“居然是這種人嗎?看外表看不出來啊。”
“林重檀也太可憐,怎麽會碰上一個這樣的人。”
“他臉皮也太厚了,竟然還敢來參加殿下的宴會,還在殿下面前撒謊。”
“太學應該把他趕出去。”
“不僅要趕出去,還不許他考取功名,誰知道他到時候考功名是不是也偷用別人的心血。”
“讀聖賢書,行龌蹉事,卑矣。”
……
無數聲音擠入我耳中,我不敢看那些人的眼神,茫然失措下,我将求救目光投向林重檀。
林重檀跟衆人一樣看着我,但那雙慣來美麗的雙眸在此刻冷漠疏離。明明前夜他還抱着我,輕啄我的耳垂,還将我的腳握在手中。
我不喜歡他總是握我腳,可他喜歡,興致來了,還逼我踩他。我羞恥地将臉埋在被子裏,沒一會,又要扭過頭看他。
“不要、不要親……”我想把腳抽回來,他卻順着足背吻上足踝。我原先不知足踝也能那麽敏感,連讓人抽回腳的力氣都沒了。
為什麽他現在那麽冷漠地看着我?
他也……也像那些人一樣覺得我很無恥嗎?
不對,他這樣是正常的,我本來就不該拿他的作品當成自己的作品。
“把他丢出去,髒眼。”太子像是既不願意再看我一眼,厭惡地吩咐旁邊人。
束公公立刻帶人捉住我,我試圖自己走,可他們硬是拉扯我往外走。他們腳步走得飛快,我一時沒踩穩,就摔倒地上。
我摔的正前方有人,我被束公公等人拉起來,才發現前面的人是聶文樂。
聶文樂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無聲說了兩字——
“活該。”
我被丢出了榮府,像被掃把趕出去的老鼠一樣。街上人看到我被丢出來,不少人駐足打量。我從地上爬起,抱住雙臂,低頭快速往外跑。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了!
求求你們,不要再看着我了!
我被當衆丢出榮府的事情,明日一定會在太學傳遍,也許還會在京城傳遍,三叔會知道,遠在姑蘇的父親也會知道。
怎麽辦?
我該怎麽辦?
我腦子裏亂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麽地方,春雷震響,雨水紛飛,我踩着濕漉漉的青石磚,不知寒冷,不知避雨,眼前一下是林重檀冷漠的眼神,一下是衆人嫌惡的目光。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我。
誰?誰在喊我?
“林春笛。”
突然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擡頭,想繞過那個人,可原來不是一個人攔住我,是好幾個人。那幾個人捉住我,逼我把頭擡起來。
我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許久沒見的段心亭。
段心亭撐着竹傘,姣好的面容上挂着關心的神情,“林春笛,你怎麽這麽狼狽?”
我眼睫被雨水打濕,眨一下,便有水珠滾下來。眼睛好疼,我想擦下眼睛,可他們抓着我的手。
“在我面前還露出這般楚楚可憐的樣子,真是了不起,不過林春笛,你再惺惺作态,今日也該結束了。檀生哥哥說了——”段心亭湊近我,明明雨聲很大,我偏偏聽清他的後半句話,“只有你身敗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爺這個位置才真正屬于他。”
“推他下去。”
“是。”
“等等,那個橋是鵲橋?算了,趕緊推,免得被人看見。”
“是。”
原來碧瑤湖的湖水這麽冷,我不會凫水,掙紮了幾下,身體越發往水底沉,腦海裏在此刻再度閃過林重檀的臉。
他說:“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他說:“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
他說我身敗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爺這個位置才真正屬于他。
水不斷往我口鼻灌,我難受地想哭,可沒人會可憐我,會救我。胡亂掙紮間,我把腰間的荷包扯爛,裏面的印章掉了出來。
那是林重檀給我刻的印章。
我看着印章往水底沉,本能地伸手去撈,終究撈個空。愣怔一瞬後,我緩緩阖上眼,任由身體沉底。
良吉,對不起,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去京城郊外玩了。若你回到姑蘇,每年中秋前兩日,幫我點一炷香。
若……父親、母親他們不同意,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