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明(4)
又過了一年冬,初春的京城春寒料峭。我穿着夾衣正在案桌前背書時,良吉腳不沾地地從外走進來。
“春少爺,府裏來信了!”
我忙擱下筆,發現良吉今日似乎格外高興,不禁問道:“怎麽那麽高興?”
“春少爺,你自己看吧。”他将信遞給我。
我看到信封上的字,才明白良吉為何這般高興,這是父親給我寫的信。入京城讀書兩年多,父親從未給我寫過家書。
“春少爺,你發什麽呆?”良吉伸出手在我晃了晃。我回過神,從抽屜裏拿出拆信刀。
我慎之又慎将信拆開,極怕損壞裏面的信紙。信封裏的信紙不厚,不過兩張。我一字一句将信上內容看完,怕自己看錯,又從頭再看了一遍,才敢相信父親這封信不是訓斥我,而是誇我的。
“良吉。”我擡頭看向良吉,“父親他……誇我了,他還說、說今年大哥會上京一趟,他讓大哥來看我。”
良吉眼睛亮起,“太好了,春少爺,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大少爺來了,肯定會帶少爺好好在京城逛逛。春少爺你來京城兩年,都沒怎麽出去玩。”
聽良吉這樣說,我心中的雀躍被迎面一盆冷水澆滅。我轉過身把信紙放好,低聲說:“良吉,我有點想吃春餅了。”
“我現在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春餅,春少爺,你等會。”
良吉離開後,我重新把信又看了兩遍,才将其放進裝母親寫來的家書的紅漆匣子裏。
許典學與他友人編纂的第二本詩集據說賣得極好,著我名字的幾首詩詞無一例外被譜曲,變成唱詞。
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林春笛這三個字在京城市集坊間略有名氣。
至于在太學,衆人看我的眼神終于不再是原來看格格不入的灰麻雀眼神,開始有人主動與我交談,問我他新作的詩寫得如何。
不過每次我都沒說幾句,聶文樂就會冒出來,兇神惡煞地将那些人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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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文樂把那些人趕走後,并不跟我說話,最多奇怪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只能轉身離開。
其實我想過了,我不能靠林重檀寫的東西撐一輩子,他遲早會膩了我,我也不可以一直拿他的作品據為己有。
等我今年太學內考考上內舍,我就不會再拿林重檀的東西了,我一定可以靠自己讓父親滿意。
幾日後,我收到另外一個更令人驚訝的消息。
太子的随從親自到我的學宿來,說太子欲在月底辦一場私宴,問我是否有時間赴宴。
随從是太子身邊的束公公,那日我被太子的人塞進箱子裏,便是他在旁一手指點。相比上次他的目空一切,他這次可以用菩薩低眉來形容。
“林公子,殿下聽聞了你寫的詩句,非常想見你一面。”束公公淡笑着對我說。
太子竟邀我赴宴,我被這個消息震住,許久說不出話,直至束公公喚了我好幾聲,我才愣愣點頭,“我、我知道了,我……”
“看來林公子是應下了,那屆時恭迎林公子到來。”束公公親手遞了封請帖給我,上面有私宴的時間和地點。
私宴在太子的母家榮府辦,不是醉膝樓那種地方,看來這個宴會非同小可。如果父親知道我受太子邀約去榮府,肯定又會誇我。
我心開始飄飄然,完全忘了太子邀約是看了我的詩句,而那些詩句真正的作者是林重檀。
為了赴約,我特意請假出去新制衣裳,幾乎把京城所有的制衣坊走遍,才總算挑中合意的。
“公子放心,我們定會在七日內将衣服做好,送到府上。”制衣坊的老板說。
我用指尖輕碰選中的布料,這是從江南傳來的鲛絲編織的浮光珠錦,因為剛到,加上布匹昂貴,京城沒幾個人穿這個。
“那就麻煩老板了。”我收回手,對制衣坊老板笑了笑。
從外面回來,我轉頭去了林重檀那裏。他近來在忙編纂樂譜,常常一手持筆,一手撫琴。今夜也是,我在旁等了一會,才把手裏的茶端過去。
“休息會吧。”我将茶盞放在他手邊。
林重檀嗯了一聲,将筆放下。在他喝茶的時候,我提起太子私宴的事情。林重檀端着茶盞的手略微一頓,一息後,他将茶盞放下,“你準備去?”
“太子邀約,我自然不能拒絕。”我看着他,聲音放輕,“檀生,你應該也要去的吧?”
林重檀長睫低垂,突然又拿起毛筆,“去,你禮物備了嗎?”
我心道糟糕,我今天出去光顧着看衣服,完全忘了禮物這件事情。
“你去找白螭,讓他帶你去挑。”林重檀已然看出我的疏忽。
我聞言松了一口氣,林重檀的小庫房裏有很多好東西,随便拿一件都是能見人的,我雖然有錢,但買的東西不一定上得了臺面。
不過我還是有些不安,“太子有讨厭的東西嗎?我怕我送的東西他不喜歡。”
“放心,雖要送禮,但太子不會過目禮物,送太子的禮物一律都是登記在冊,直接送入東宮庫房。這次在榮府辦私宴,禮物連東宮庫房都不會進,會放在榮家。你首次赴宴,送禮講究中庸二字,不可打眼,也不可差人太多。”林重檀語氣淡淡道。
我明白地點點頭,看林重檀又開始譜寫樂譜,不敢再打擾他,端起他喝過的茶盞端起,走出去找白螭。
白螭辦事妥當,陪我挑禮物,還給我找了個極好的錦盒把禮物裝好。挑完禮物,我無事做,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看着外面的杏花樹。
我窗戶前有一棵杏花樹,林重檀這裏也有。尚未到杏花開花的日子,枝頭暫有青芽。
更深露重,我不知不覺在美人靠上睡着。等林重檀把我攔腰抱起,我才從睡意中勉強掙紮出一點心神。
“你忙完了?”我揉了下眼,因為太困,我都沒反應過來林重檀在外面就把我抱了起來,直至被他脫掉外衣放在床上,我才清醒點。
我還沒問林重檀怎麽抱我進來,就看到白螭一臉害怕地端着熱水進來。白螭把熱水放到我跟前,低聲喊了聲少爺。
林重檀皺了下眉,“出去吧。”
“是。”白螭立刻退出房間。
我看林重檀突然對白螭那麽兇,一時也不敢跟他說話。
林重檀在我面前蹲下身,将我的鞋襪去掉。我反應過來他是要幫我洗腳,立刻就想把腳從他手心抽出,“我自己能洗。”
他擡眼看我一眼,我對上他的眼神,慢慢把腳又放回去。
真奇怪,林重檀今夜怎麽這麽兇?
他重新握住我腳,還捏了兩下,才将我的雙足放入水中。熱水一泡,我先前在外吹出的寒氣消散不少。我又開始犯困,扭過腰把枕頭拉過來睡。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我回到姑蘇林家。父親、母親、大哥和長大不少的雙生子在氣派富麗的府邸門口等我。他們看到我,都迎過來,雙生子一左一右抱住我的手臂,撒嬌地喊我三哥哥。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春笛長大了。”
母親用白百合花枝手帕輕拭眼角的淚珠,對我說:“快進屋,阿娘給你煮了長壽面。”
長壽面?原來這日是我生辰嗎?
父親雖然沒說話,但看我的眼神隐隐帶着誇獎。我從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不知所措地看向馬車,“檀生,你怎麽還沒下來?”
馬車裏靜悄悄的,沒人回我。
馬車上挂的古銅風鈴倒是輕輕搖晃起來,“叮鈴鈴”作響。
我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正睡在林重檀懷中,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做夢。我回想了下夢裏的場景,盤算是該回家看看了,也許今年的生辰我能回去一趟,不過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同意。
林重檀會回去嗎?
胡思亂想一番,我重新在林重檀懷裏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