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臉盲
舒晏回了教室, 直到放學紀宸都沒來,卻接到了小姨電話。
“中秋有約嗎小帥哥。”電話那頭桑豔的聲音很愉快。
舒晏笑了笑:“可以沒有。”
“那來吃飯吧,”桑豔說, “有一陣兒沒見到我了吧?”
舒晏頓了頓沒說話。
“和嘉嘉說過了,”桑豔說,“到時候我叫你小姨夫去接你。”
“你們這是當我路盲呢?我自己過去就行。”舒晏笑了笑,“況且小姨夫那車,我也坐不慣。”
“行, ”桑豔也笑了,“你是注定體會不到坐在自行車後面笑的快樂了。”
挂了電話,舒晏垂睫輕籲了口氣。
何嘉是他法律上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弟, 自從知道自己是桑豔和何建斌領養的之後,每回見他這個表哥,敵意瞪兩下就得從眼眶裏掉出來。也不知道中秋去了,又得是什麽場景。
何嘉比他小三歲, 這會兒正初二,要說小時候還是跟他挺親的,跟在屁股後面一口一個哥哥哥哥叫得歡。
但自從他出了事兒, 老爸老媽又分開之後, 小朋友大概覺得自己會搶走他爸媽, 對他的态度就開始發生了質變。
這種不符合他平時佛系心境的,帶着點兒茫然和微刺的感覺裹上來, 下意識地就讓他想到了紀宸下午的态度。
情緒還在他那句和何嘉同樣說過的“好學生要不要告密”裏陷着,又立馬被“舒晏你個流氓”拉了起來。
又想嘆氣又想笑。舒晏笑着嘆了口氣。
中秋下午。
“你走親戚呢?”小姨接過舒晏拎來的兩盒月餅。
舒晏笑了笑,換鞋,問桑豔:“小姨夫呢?”
“同事家裏有事兒,晚點回來。”桑豔說。
“嗯, ”舒晏點頭,又對着站在桑豔身後一臉憤懑的何嘉笑了笑,“嘉嘉。”
“哼!”何嘉鼻腔裏出了聲氣,轉頭去了自己書房。
桑豔看着舒晏無奈地挑了挑眉,叫他去沙發上坐。
給他遞了瓶純水,桑豔問:“你媽年底才回來吧?”
“嗯。”舒晏接過來,“開學前給我電話了。”
“她跟她……”小姨頓了頓,看了眼舒晏神色,說,“跟她對象,估計會帶着寶兒早點回國。”
“嗯?”舒晏好奇挑眉。寶兒是老媽和老媽的對象,替他的混血妹妹取的中文小名。
“寶兒好像身體不太好。”小姨說。
“……啊。”舒晏微怔,點了點頭,一時間倒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感覺。
晚飯是在小姨家裏吃的。何建斌話不多,何嘉又不想理他,也就桑豔和他聊聊學校的事兒。
何建斌比桑豔大不少,當年桑豔為了和他一塊兒,屬于被家裏掃地出門的。如今靠着做桑家二小姐時培養的興趣愛好,做鋼琴老師,倒是愉快得很。桑淺則是家族喜歡的那種女兒,做事穩重性格好,需要她和哪家聯姻也絕無異議。
大概是見他和桑豔互動太多,何嘉故意一甩筷子站起來:“不想吃了!我要去玩游戲!”
桑豔氣笑了,拽住何嘉的耳朵拎過來:“坐下給老娘吃!就你那五年都沒上去過的段位,到底在執着什麽?”
何嘉梗着脖子,一副誓死不從的樣子。
舒晏見氣氛尴尬,拿出他不擅長的玩笑功力,憋出一句:“嘉嘉那麽大的人了,你還和小時候那麽管着他啊?”
這話要換了別人說,可能真沒什麽毛病,可從舒晏嘴裏說出來,何嘉就單方面認定這是杯82年的碧螺春!
“你不要自己沒有爸媽管,”何嘉眼睛一瞪,渾身散發開加.特林的氣勢,“就希望別人都和你一樣!!”
舒晏出了小姨一家的小區,坐上公交車。
就剛剛那個場面,他倒是能吃得下,就怕何嘉氣得絕食。
他出事那年,正逢老爸老媽——舒行言和桑淺羽翼皆豐,終于可以結束聯姻關系,擺脫家族掌控,各自重尋真愛的時候。
好不容易熬到了那一步,夫妻倆對他這個“利益的結晶”,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在物質上狠狠關心了一把。
舒行言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留在了港城,桑淺也在等了她十幾年的真愛催促下去了Y國。在他休學治療的那一年裏,除了精神科,最長去的地方就是小姨家。
舒晏也不知道何嘉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在他頻繁出現在小姨家,并且小姨對他的關心比以往更多的某天晚上,何嘉突然嚎啕大哭地指着他對桑豔和何建斌說:“老爸老媽!他說我不是你們親生的!你們以後一定會養着他,不要我!!”
極具戲劇效果和反向操作的創新精神。
他不知道當時一口牛奶還堵在嗓子眼兒的自己是什麽表情,反正應該挺精彩的。
在那之後,他重新回了學校,小姨家也來得越來越少。
的确,就像何嘉說的,總不能……他沒人管,也讓別人覺得自己會沒人管吧。
“市民中心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請在後門下車……”
舒晏回神。
車廂裏唯一的同行乘客下了車,整個公交車空空蕩蕩,只有司機一個人盡職盡責遵守交規地開着。
路燈和霓虹一幀幀地掉進車廂,舒晏偏頭看出去。路邊酒店裏散席的人出來,笑着寒暄。
黑暗裏的燈光大多是暖色調的,舒晏收回視線靠過去,腦袋抵在玻璃窗上。
哦,今天好像還沒人對他說中秋快樂。舒晏閉上眼睛,勾唇笑了笑。
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下。
紀宸的中秋是跟紀燃過的,紀澤恩不知道跑去了哪個國外出差,紀宸覺得他跟下了班不肯回家帶孩子情願留在公司“加班”的男人沒什麽兩樣。
就是不知道“不想回來看見兒子”和“不想回來被親爹罵”這兩個因素,到底哪個對紀澤恩影響更大一些。
中秋連着國慶的大長假,紀宸吃完了飯沒走,留在老宅陪着紀燃在庭院裏賞月。倆人中間隔了張石臺,紀燃非常閑适地半躺在太師椅裏。
“老頭兒,”紀宸小聲叫了下好久沒出聲的紀燃,“你睡着了?”
“你怎麽不幹脆給我發個微信問問呢?”紀燃出聲,“你就不能站起來看一眼?”
紀宸偏頭看着他樂:“不是你覺淺,我怕吵着你麽。”
“那你還說話,”紀燃嫌棄道,“賞月,趕緊的!”
紀宸無聲抖肩,一手往後腦勺上墊住,一手摸過手機。
微信消息裏好多群發的祝福,紀宸點開了本屆朋友圈美食攝影大賽。
刷新第一個,就是“舒晏”發的。一張遠方的月亮,配文: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紀宸不知道他的這個“有些人”到底是指誰。
雖然在老頭兒旁邊還想這些有的沒的真的很不對勁,但那天月考成績出來,舒晏對他說的話,和他回了家下午做的夢,時不時就跟被人強行推銷一樣往他腦子裏硬塞。
并且非常讓人費解地産生出一種“我對他做了這樣那樣的事,而他只不過是藏了點兒小秘密沒有提前和我說罷了,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啊”的錯覺來。
紀宸:“……”他到底做什麽了?不就是做了個夢嗎?
“你在做夢嗎?!”紀燃突然大聲問他。
“……!!”紀宸回神,莫名有點兒心虛,“沒,我沒睡着!”
“我叫了你三回,你都沒聽見,”紀燃說,“小小年紀就耳背了?”
“啊,”紀宸說,“玩兒手機呢。”
紀燃看着他:“談戀愛了?”
“??”紀宸一腦袋問號,卻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給摁滅了,“瞎說什麽呢?!”
紀燃盯了他兩眼,站起來:“你接着賞吧,我有點兒困先上去了。”
“……哦。”紀宸頭一回覺得老頭兒的眼神這麽銳利,跟藏了把拆快遞盒的小刀片兒似的,“你回呗,我再躺會兒。”
紀燃站起來,背對着紀宸挑了挑眉。又忍不住笑了下。
裝啥呢,就算沒談戀愛,至少也得是有點兒那個意思的樣子了。
誰還沒年輕過似的。
見紀燃在庭院裏繞不見了,紀宸籲了口氣,摁了摁心口。
啧,又沒幹壞事兒,緊張什麽,怎麽還心跳加速上了?
重新靠回去,紀宸在對話框裏糾結了十幾個來回,最終給“舒晏”發了個“中秋快樂”。
要是舒晏回了,他就好好跟舒晏說話。
要是舒晏陰陽怪氣,他就說是群發的!
結果,“舒晏”也給他回了個中秋快樂。
還是個免費下載的表情包,紀宸也看不出他到底要表達什麽态度。
挺不是滋味兒地又沒忍住點開了他的朋友圈。
要不……給他留個評試試?
結果三天可見的“社長同桌”,又發了一條狀态。
又是他和隋逸的合照。
夜色裏煙花下,兩個少年笑得眼裏星光閃閃。
紀宸沒搞明白的是……中秋節玩兒什麽仙女棒啊?!兩個大男人玩兒什麽仙女棒啊?!
“周嬸兒——!”紀宸胸腔裏堵着團兒東西似的站起來,“明天做醋溜白菜的時候別放那麽多醋了,您沒覺得家裏這個批次的醋特酸嗎?!”
節日過後上課,紀宸和舒晏之間的氛圍還是挺神奇的,連趙翊都感受到了。
這才多久,倆人就鬧別扭了?看臉的愛情果然不靠譜,還是得他和舟舟這種細水長流的青梅竹馬才持久。趙翊嘆了口氣。
舒晏坐下之後,一直到中午飯前最後一節課,紀宸都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但也沒有故意和別人熱聊冷落他。
整體呈現出一種“你看我臉色就知道我現在正躁着”的生人勿近氣場。
照理說,他是應該和紀宸解釋一下為什麽明明成績還行,卻讓他誤會了的事兒。
但對于他這樣從沒和人做過解釋的人來說,從何說起,以什麽方式開口,難度無異于上蟹老板的課不睡覺。于是——
“……操!”紀宸瞥着舒晏的後腦勺低罵了一聲。
又睡着了還是裝的?!
他都已經說過中秋快樂了,再讓他主動開口是絕對不可能的!
舒晏一覺睡醒的時候,教室裏已經沒有人了,看了眼時間,剛下課兩分鐘,卻整個樓面都透着安靜。
今天食堂肯定又炸肉丸子。
不緊不慢地起身,舒晏往樓下走。
紀宸也沒出校,也絕不承認知道舒晏和大家一樣,對食堂的炸肉丸子情有獨鐘,不出意外一定會來。所以這會兒已經打好了餐坐在了食堂中央——或者說是6號窗口的必經之路上。
果然,剛坐下就看見舒晏晃了進來。只不過目不斜視,一心一意地走到了6號窗口。
紀宸:“……”
趙翊是背對着外面的,自然沒看見舒晏的表情,這會兒見紀宸臉色,忍不住說:“宸兒啊,就你現在這表情,要不是我血厚耐操,我都不敢和你一桌。”
想和好就直說呗,倆大男人怎麽那麽別扭。害!沉浸愛河果然容易腦子進水!
紀宸看了他一眼:“你懂個屁!”
丫壓根沒看他好嗎?!
別說沒看他了,這會兒已經打好飯的舒晏,直接無視了他這桌,情願等了張空位,一人端着倆餐盤美滋滋地坐下吃上了。
紀宸:“……”媽的!這貨就是故意羞辱他的!
一直到下午的體育課,舒晏仍舊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紀宸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打撐了氫氣的球,又飄又待炸,就快摁不住了。
所以此刻只買了一瓶水,并且在小路上和他迎面走來卻挂着“你他媽誰”式微笑的舒晏,就是撐破他的最後一捅氣。
紀宸:“……”
媽的,他一定是以為我成績差,看不起老子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到了紀宸放學。
他知道舒晏晚上一般去食堂吃,不會去外面商業街人擠人,所以最後一節課也沒走,就在他回宿舍的必經之路上等着。
校服外套拉鏈一拉到頂,像個埋伏在半路的俠客。
果然,月黑風高的,他要等的人來了。
舒晏吃完飯回宿舍的路上,挺糾結要不要問下隋逸有沒有紀宸聯系方式的。
要不加個微信,先在看不見臉的情況下和他解釋一下?想完又覺得……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就算他同桌是個挺“和善”挺有意思的人,他也還沒到需要有個人在身邊排解寂寞的程度。
就算紀宸一直這樣持續到高中結束,他應該也……不會特別不适應吧?
舒晏挑了挑眉,把沒必要的情緒裹在想不明白的問題裏扔回箱底。
直到面前閃出個人,并且二話不說上手就來拽他。
舒晏:“?”
花了一微秒反應過來,舒晏反手去壓他胳膊。
……操!紀宸內心暗罵。這貨逆着他胳膊肘的生長方向用勁,跟掰甘蔗似的。自己在他的字典裏就從來沒有手下留情四個字是吧?!
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啊!
“你就這麽看不起老子是吧?!”紀宸捏着他手腕兒拽起又一胳膊橫壓,把他整個肩抵在了牆上。非常記仇地,抵的還是上回廢物回收室的小破土牆。
舒晏擡起來的膝蓋頓住,停頓了得有兩三秒,才說:“……是你啊。”
“??”紀宸更氣了,“你他媽……果然看不起老子!”
這都同桌這麽久了,這貨還能說出“是你啊”這種話!壓根就沒準備和他深交吧?!
舒晏看着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和他在那個什麽吳和光頭哥面前狂拽酷炫的狀态完全不同,突然覺得……有點想笑。
“……操,你他媽還笑得出來?”紀宸懵了。
“……”他真的笑出來了?舒晏也沒想到自己的表情控制有一天能這麽拉胯。
“再不說話揍你了啊!”紀宸頭一回跟幼兒園小朋友打架似的威脅道。
舒晏看着他。
腦子裏冒出隋逸那句話:宸哥說——多大點事兒,那不是我同桌麽。
“沒有。”舒晏壓了壓唇角弧度說。
舒晏突然出聲,紀宸愣了下,下意識地問:“嗯?”
紀宸還維持着壓他肩的姿勢沒有動作,只是手上的力道松了點。
肩胛骨頂着牆的地方壓得有點兒疼,舒晏稍稍動了下,又很好奇地嘗試着:“嘶——”
“怎、怎麽啦?”紀宸手裏的力道又松了點兒,但就是沒放手。
舒晏忍了忍笑,說:“疼呗。”
此刻的紀宸給他一種,白長了那麽大個兒,單純得有點兒好騙的錯覺。
“……”紀宸眨了眨眼,總覺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對,只好嘴硬,“不是你自找的?”
“嗯,”舒晏叫他,“宸哥。”
“幹嘛?”紀宸一下警覺,短促地問。
上回就是被這聲宸哥忽悠得忘了前情,颠颠兒地跟着人家吃飯去了,這回可不能再被下套。
“我其實……”舒晏看着他的眼睛。紀宸琥珀色的瞳仁在黑暗裏依舊澄澈,很幹淨,和他很容易急的性子矛盾又融合。舒晏垂在身側的指節蜷了蜷,撓了下掌心。像是嘗試着揭開那層痂,低聲說,“我臉盲。”
“啊?”紀宸像個被人突然松開打氣口的氣球,咻地一下飛上了天,并且有點兒暈,“臉什麽?”
舒晏彎了彎唇,為防止他又問出什麽盲,拖着尾音一字一頓地說:“臉、盲。”
“……”紀宸消化了一下,“就是那種,也不知道這人到底好不好看的……臉盲?”
舒晏笑:“不是。”又看着他說,“看得出好不好看。”
倆人這會兒都沒好好站着,視線幾乎齊平,挺遠的路燈落了兩個光點在舒晏瞳仁上,紀宸看見那兩個光點彎出向下的弧度,像兩個小爪子,在他胸腔裏某個地方抓了一下。
紀宸清了清嗓子,就聽舒晏又說:“就是不記得是誰。”
舒晏說完,輕緩地深吸了口氣。
離他咫尺的男孩子身上,帶着點兒硬糖甜味的氣息漫進胸腔。舒晏突然覺得……有些話好像也沒有那麽難以出口。
“那你這情況,”紀宸站在他旁邊往校門外走,舒晏說要去外面便利店買東西,“天生的啊?”
舒晏垂了垂眼睫:“不是。”
紀宸愣了下,抄在兜裏的手捏了捏,又問:“那你靠什麽記人啊?”
舒晏偏頭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紀宸是對自己“非天生的臉盲原因”不感興趣,還是故意扯開話題才這麽問,笑了笑說::“聲音、身形特征、穿衣風格,還比如……”
舒晏擡手,在他耳朵後面的紋身上指了指,“像這樣特殊的記號。”
倆人腳下沒停,舒晏的指腹跟着他走路的幅度,不小心在他耳骨上戳了戳。指尖帶着被夜風吹過的柔軟的微涼。
紀宸僵了下,自認為不着痕跡地擡手蹭了下耳朵後面的紋身,手指頭蹭過耳廓的時候,納悶自己的手怎麽比耳朵涼,于是小聲嘀咕了一句:“怪不得,我一拉上領子你就認不出我了。”
舒晏沒再說話,路上偶爾遇見熟人,還有人和他打招呼,紀宸卻覺得倆人之間氣氛有點兒……奇怪。
“除了這些呢?”紀宸覺得自己沒話找話似的。
舒晏偏頭看他,視線掃到他路燈下都看得出泛紅的耳朵尖,突然想說,“以後慢慢告訴你。”
第二天一早到教室,紀宸看着舒晏從只裝詞典的書包裏摸出個小盒子,沒放到桌上,卻從課桌底下挪了過來放進他手裏。
一只挺漂亮的鐵皮糖果盒子,上面還有個可愛的短發小女孩兒,正眯着一只眼睛往手中的糖果罐子裏看。
一看就是猛男該擁有的東西。
紀宸:“?”
舒晏看了他茫然的表情一眼,偏身靠近他,小聲說:“給你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