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王爾德別的不說, 信譽方面表現絕對良好,說看完了手上這本書就開始寫,就絕不會看完一本又一本, 沒完沒了地拖延時間。
哪怕他心裏仍殘存着茫然與不知從何而來的抵觸情緒,看完書後也當真拿起筆, 開始書寫那個關于金絲雀與暴風雨的故事。
那并不是一個讓人覺得愉快的故事,金絲雀愚蠢得令人發笑, 飛蛾撲火般妄想着不屬于自己的命運,但王爾德卻一邊寫着一邊因為這個故事而無意識地微微揚起唇角,似乎覺得這個故事有趣極了。他寫得很快,仿佛堵在他心裏某種污濁隐晦的東西,随着文字酣暢淋漓地盡數潑灑到了紙面上。
就像那時他砸爛了顏料盒撕碎了畫布折斷了畫筆,獨自站在一塌糊塗的畫室中央, 竟覺得滿地流淌的顏料美得驚心動魄——他永遠也畫不出來的, 把靈魂撕碎了灑落滿地出去的美。
幾縷沒有束起的金發垂在王爾德的臉頰,藍寶石般美麗的眼眸微垂, 金發藍眸的青年俊美如古典油畫中描繪的大天使,微笑的面龐中透着悲憫仁慈、聖人似的光輝。
可惜稍晚一些進入夢境的歐·亨利沒有在這個笑容裏感受到半點溫暖慈悲, 反而因為這個笑容搓搓手臂打了個寒顫,一臉嫌棄地搬着凳子坐到離王爾德遠一點的地方。
“我可真懷念七天前的那個王爾德先生。”歐·亨利嘀嘀咕咕, 摸出了自己的文稿紙裝模作樣地添了幾個字——作為有編制有良心的官方社畜, 趕死線都快成為他的另一個職業病了, 不管他心裏怎麽想,都忍着難受強迫自己寫了些東西。
“我先聲明,”歐·亨利對二葉亭鳴道, “雖然我寫的故事讀起來很乏味, 但我可沒有半點敷衍您的意思。”
“這些就是我見到的與我渴望的, 我追悔莫及再也沒辦法挽回的——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罷了。”
以他的職業和經歷,他應該要寫一些更有趣的東西才對。歐·亨利自認為審題能力一流,也的确能寫出那種扣人心弦驚險刺激的故事,只要他随便挑幾個執行過的任務,高科技加異能力搭配高官富豪們的惡心陰暗面,稍加修飾就是一部精彩動作片,他自己想象一下都覺得熱血沸騰。
情報官的生活就應該那樣才對,每一天都像三流裏的橋段,與平庸世俗毫不搭邊。
但歐亨利最後只寫了些平庸世俗無趣至極的事情,甚至有的沒頭沒尾只一個閃回的場景——寒風裏賣花的老人,戰場上撿拾遺物維生的孤兒,失業的男人和酒館裏賣笑的舞女……他們都是永遠不會被看到的底層人物,發不出自己的聲音也不會被列在任何文件計劃中做參考值,只是大時代下的背景板一角。
那都是戰争中平凡到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的畫面了,似乎有些人誕生的意義就是犧牲,可不管文章的人相不相信,正是那樣平凡尋常的東西,壓垮了歐·亨利自以為冷酷堅硬的心。
當他站在孤苦無依的老人面前,聽着失去父母的孩子聲嘶力竭的哭聲,又或者面對着遍地殘屍分不清誰是誰的戰場中時,他沒有辦法問心無愧地告訴自己這場戰争是正确的,他的所作所為是正義的。
老貝爾曼、傑米·威爾斯、蘇比、比利·德利斯庫……
歐·亨利一個一個默念自己披上的身份,他多希望自己可以真的變成這些人啊,渾渾噩噩庸碌度日,終日只為自己的溫飽與生存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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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沒有戰争的年代,那會是多麽幸福的一生。
歐·亨利的筆尖劃破了紙張,他盯着自己寫到半截的故事沉默許久,扭頭問二葉亭鳴:“我能來點酒嗎?”
威士忌、伏特加,或者其他什麽酒都行,哪怕夢中他依然病态般地要求自己保持着清醒,酒精也能給他一個失控的借口。
“當然,如你所願。”對小甜菜不過分的要求二葉亭鳴從來有求必應,敲敲桌子給歐·亨利提供了幾瓶酒助興。
“……謝謝。”
歐·亨利開了一瓶威士忌,也沒有倒進杯子裏,直接對着瓶子灌進去一大口,臉頰立刻就紅了起來。
“真是好酒。”他贊嘆道。
在他的身邊,拉格洛夫小姐的身影緩緩出現。
“看來我們來得有些晚了。”拉格洛夫小姐笑盈盈道,差不多同時凡爾納也出現在了大廳裏,這個少年人依舊不怎麽适應進入夢境時的突然光亮,閉着眼睛踉跄兩步,險些一屁股坐在歐·亨利的腿上。
“小心點。”歐·亨利扶了他一把,“我的大腿可只給漂亮的姑娘坐。”
凡爾納局促地向他道歉,又被拉格洛夫小姐拉到的身邊,小小的尼爾斯跳上了他的肩頭,熟稔又親昵地貼貼他的臉頰打招呼。
“別管他。”拉格洛夫小姐說道,坐下後無比自然地拿起凡爾納的文稿,給他修改起了語法錯誤。
她是所有人裏寫作進度最快的,幾天前就全部寫完只等上交了。除此之外她還像老師一樣輔導凡爾納寫作,讓一頭霧水的凡爾納順利找到寫作方向,寫出了一篇還算不錯的好文章。
雖然文筆稍顯樸素,故事也平鋪直敘沒什麽起伏,但勝在情感真摯以情動人,再加上他的年齡不大也沒怎麽讀過書,口語式的直白表達更能讓人共情,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他內心的孤獨與恐懼。
拉格洛夫小姐很喜歡凡爾納,他們是七人裏唯二會約定時間見面的人,拉格洛夫小姐還會關心凡爾納的日常生活,交代他天冷添衣好好吃飯,叫歐·亨利忍不住調侃他們像是一對母子。
凡爾納聽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拉格洛夫小姐卻不怎麽在意地下笑道:“就跟您有職業病一樣,總不能要求我完美無缺。”
凡爾納的年紀小經歷得又少,讓他寫他也只能寫寫父母過世前後的回憶,薄薄兩頁紙就榨幹了他為數不多的詞彙量,全靠拉格洛夫小姐給他修改潤色。
而拉格洛夫小姐自己則花了好幾天的時間,一個一個寫下了她教導過的學生們。
拉格洛夫小姐很久很久沒有回憶那些事情了,她刻意讓自己不去想起,政府也為她提供了一些特殊手段來淡化過去的傷痕,以至于她冥思苦想許久,也寫不出全班孩子的名字。
那時候她只是個剛入職的小學老師,滿懷希望地教導着自己教師生涯中的第一批學生,每一個都那麽的可愛懂事,如同天堂裏落下的小天使。
異能力啊戰争啊之類的……那些東西遙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
直到一枚炸/彈落在她的學校裏,把她美好的天堂化為了火海地獄。
拉格洛夫小姐差一點就死在了爆炸中,瀕死的她喚醒了尼爾斯,尼爾斯召喚雁群把她救了出來。她在異能力顯現的瞬間就知曉,只要她告訴尼爾斯自己要尋找人的姓名,在心裏面想着他的面容,尼爾斯就會騎上他的白鵝,在地圖上告訴她對方的所在。
尼爾斯還可以召喚出雁群,那些體型龐大戰鬥力驚人的鳥兒既能把她叼出爆炸後的廢墟,也能眨眼功夫飛躍海洋跨越高山,不管目标藏在刀山火海還是密室陷阱,它們都能把人帶到她的面前。
可是那一天,拉格洛夫小姐一遍又一遍念着自己每一個學生的名字直到嗓音嘶啞,一次又一次拼命回想着那些可愛的小臉,但無論如何尼爾斯都只是用悲傷的表情看着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尼爾斯找不到亡者的靈魂,她所有的學生都死在了爆炸中,那段灰暗記憶裏唯一的色彩,是她手上臉上裙擺上,怎麽都洗不掉的斑駁猩紅。
大抵從那時候開始,拉格洛夫小姐就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死去了,只留下一個填滿仇恨的空殼,要她将這該死的戰争狠狠扼死。
“哦,對了。”咬着筆杆推敲文字的王爾德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二葉亭鳴說,“奧威爾出差去北極了,估計要很晚才能來,海涅最近也忙得要命,德國那邊又盯他盯得很緊——畢竟他的血統……不那麽幹淨,所以他也不确定今天能不能有借口睡一覺過來。”
王爾德發現寫作的确有助于放松精神,讓他能沒什麽壓力地暴出自己跟奧威爾和海涅的親近,提及他們三個在各自國家的尴尬處境。
他自己就不用多說了,戰争開始後連花園裏散步都被嚴格限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畫畫機器。而奧威爾則是由于異能力的無差別作用而被防備,不僅一年裏大半年被派到各種犄角旮旯的地方出單人任務,三五不時還要被叫去喝茶談心,确保他依舊忠誠,沒有産生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用奧威爾自己的話來說,假如他的異能力不是在戰争時期被發現,估計墳頭草都三丈高了。
至于海涅,一個猶太人在德國政府被孤立戒備還需要其他原因嗎?異能力沒覺醒前海涅甚至被迫害到流亡法國,異能力覺醒後又被德國給綁回去為國效力,縱使海涅發自內心地熱愛着自己的祖國,也很難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遭受的一切。
他們三個在被二葉亭鳴邀請之前,已經通過各種巧合搭上了線,那時候他們只是知曉彼此的存在,隐約感覺對方有着跟自己相近的念頭,還處在來回試探和內心動搖的階段,但是再接着那麽發展下去,終有一日他們也會為了結束這場戰争而結成聯盟。
“雖然人來不了,不過他們倆都寫得差不多了。”王爾德翻出奧威爾和海涅的文稿紙遞給二葉亭鳴,“他們說你想看可以随便看,不過我建議你做好心理準備再看……特別是奧威爾的。”
出于對這兩位為人性格的了解,王爾德大略翻過他們的文章,不管是奧威爾那看完叫他難受了好一陣子的精神污染,還是海涅完全颠覆形象的刻薄筆鋒和黑暗審訊室故事,王爾德都覺得自己有理由懷疑這兩人不是不能來,而是一時沖動寫出來的東西過于暴露內心,導致不敢面對現實所以故意不來。
畢竟他看完奧威爾的文章後,對自己全天候被監視的狀态過敏到呼吸困難叫了醫生——原本他都已經靠着自我催眠治愈了洗澡上廁所都有人跟着的尴尬症。
海涅的文章王爾德倒是看得挺痛快的,嚴肅的德國佬在文字上半點不見嚴肅,變着花樣地把德國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罵了個酣暢淋漓,王爾德保證但凡這裏頭一行字被德國人看見,海涅都得叫那些被戳到了痛處的德國人弄死。
但是,讀起來是真的很爽,叫王爾德都蠢蠢欲動想給自己的祖國也寫點什麽了。
正在他們說話之際,塞萬提斯終于姍姍來遲,這位先生也是咕咕咕俱樂部的一員,七天過去了書沒少看文章一個字沒寫,看到二葉亭鳴摸了摸鼻子,也說出了跟王爾德幾乎相同的發言。
“我會寫的。”他用騎士宣誓一樣的莊嚴語氣說道,“我應當感謝你,讓我看清了內心的膽怯。”
“但逃避乃是可恥之事,我絕非那等軟弱懦夫。”
我會寫的,下次一定好嗎。
二葉亭鳴微笑,為他送上了文稿紙和筆,“既然如此,就請您盡快動筆吧——馬上就要到淩晨了,就只有您還一點都沒寫呢。”
塞萬提斯深深看了二葉亭鳴一眼,接過了紙筆。落筆前他像是一下子控制不住地手抖,在文稿紙上留下幾個墨點,但他只是随意地擦了擦紙頁,握着筆如握着劍,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書寫下文字。
這是一場在他靈魂裏進行的生死搏殺,塞萬提斯要殺死那個懦弱膽怯猶豫不決,蠱惑着他向戰争認輸的自己。
用他正在書寫的這個故事,這個荒誕無稽黑白颠倒、越是罪惡越是被崇拜的世界裏,一個懦夫成為了英雄的故事。
懦夫說——我殺死了神明。
用我的劍、我的刀、我的拳頭、藥店裏的砒/霜……或者其他你能想到的一切可以作為兇器的東西。
他對鄰居這樣說,對村長這樣說,對市長對國王乃至在神明面前,他都這樣說。
當然了,我親愛的老爺,你也可以當我在說謊。懦夫說。
那我也已經犯下了亵渎神明,不可饒恕的罪行。
——在這個罪惡即為榮譽的世界裏,殺死神明的兇手與亵渎神明的騙子,都是英雄的同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