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葉亭鳴的書店生意其實并不好——不, 應該說糟糕透頂才對。一整天店裏進不了一個客人,開店到現在快一周了也沒能賣出去半本書,僅有的銷售額是附近蔬菜店老板訂的新聞報紙, 外加幾個住在隔壁街的學生辦的借書卡。
書店的生意慘淡, 自然用不到太多人手,更用不上大病未愈走路都晃蕩的童工。
二葉亭鳴把剛退了燒就想爬起來幹活的芥川龍之介摁在床上, 不用他額外叮囑中原中也已經抱着自己喜歡的童話書和詩集, 自覺自願地接手了看顧病人的工作。
三五本書摞在一起,往芥川龍之介床上一堆,中原中也也蹬掉鞋子爬上了床。他穿着的家居服上帶着有小熊耳朵的帽子, 跟芥川龍之介的睡衣看起來就是同一個小熊系列,毛絨絨的質感讓芥川銀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
芥川銀身上的粉色小兔子睡衣是二葉亭鳴專門跑了趟商場買的,畢竟家裏一群雄性生物,誰的衣服都不适合給小姑娘穿。
芥川龍之介拉住妹妹往中原中也的小熊帽子上摸的手, 攥在自己手心裏低聲告誡:“銀,不可以随便摸。”
不對別人的東西伸手是貧民窟裏最基礎的生存法則, 他想到了外面應當也是如此。特別是被好心收留的野狗,更要謹言慎行守規則, 才能盡可能地不被丢出家門。
芥川龍之介自認為已經不會再産生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也就沒有那麽在意自己會不會趕出去, 但芥川銀明顯已經對這溫暖美好的小天堂産生了依賴, 如要是被趕出去肯定會受到巨大的打擊, 幼小的心靈從此留下無法磨滅的傷痕。
所以他必須表現得好一點、更好一點,不能只是這麽躺着浪費糧食,要讓他們有可以被留下的價值才行。
芥川龍之介捏了捏拳頭, 嘴裏固執道:“在下可以……”
“不可以。”中原中也給芥川龍之介掖上了被子, 捏飯團一樣用暖和厚實的被子把瘦瘦小小沒什麽力氣的餡料裹了個嚴實。
“醫生叔叔說了, 你必須要好好休息才行。這次你凍得太厲害了,差點燒出肺炎來,不好好休息的話,以後會、會……會天天都咳嗽,一吹風就會胸口痛,一直一直吐血,可能突然就喘不上氣就死掉了。”
中原中也認真回憶着二葉亭鳴請來的家庭醫生是怎麽說的,煞有其事地描述病情恐吓芥川龍之介,似乎他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就會直接原地升天,病情嚴重到要在ICU吊命一樣。
中原中也說得繪聲繪色,換個孩子可能就真被吓到了,奈何坐在他對面的是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可不是被吓大的,傷病對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比起醫生的診斷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覺。
畢竟醫生只見過外面這些嬌貴脆弱的小少爺們,不清楚貧民窟裏的野狗生命力可以比雜草還要旺盛。
芥川龍之介嘗試用羅生門驅動被子下面藏着的衣擺,又稍微活動了下手腳,自覺比以前受傷生病還沒飯吃的時候狀況好很多,那時候他都能拖着病體去跟人搶吃的,沒道理現在就嬌氣到要在床上躺着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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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堅持道:“在下的身體沒事。”
他還可以做很多事情,只要有東西吃有地方睡,身體上這麽一點小問題,他忍耐一下過幾天就會好的。
芥川龍之介說得一臉認真,奈何中原中也不聽,還把包着他的被子裹得更緊了一點,拉攏邊上的芥川銀當同盟:“小銀,我們要一起看好龍之介,他要是從被子裏跑掉的話會死掉的。”
中原中也像模像樣地捂着額頭,表演出虛弱倒地的姿勢,立馬喚醒了芥川的心理陰影。瘦弱得像奶貓一樣的幼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拽緊被子整個人都快纏在芥川龍之介身上,滿臉哀求地看着他,“哥哥,不出去……不出去好不好……”
過去她曾經無數次看到芥川龍之介滿身傷痕疲憊不堪地倒下,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捂着嘴哭泣,害怕哥哥再也沒有辦法醒來。
芥川銀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大冬天的在外面凍了一晚上,中原中也發現前不知道呼救了多久,她的喉嚨嚴重發炎,要很努力才能擠出一點微弱的氣聲,搭配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壓制下了芥川龍之介還想抗争一下的動作。
“……”芥川龍之介咬了咬下唇,此時的他到底還沒有被教歪到偏執頭鐵到拉不回來的地步,哪怕本性中固執偏激的部分讓他有些失控,妹妹的眼淚最終拽回了他的理性。
“好。”芥川龍之介幹巴巴地說道,換來了妹妹眼眸濕漉漉露出的燦爛笑臉。
只此一次。芥川龍之介對自己說,順從着中原中也壓下來的力道乖乖躺下,把被子往上拉扯到能蓋住他泛紅的臉頰。
不聽話的病人終于老實下來,中原中也滿意地拍拍被子,翻開自己帶來的童話書,模仿着織田作之助給病人念起睡前故事。芥川龍之介一開始還努力睜着眼睛聽他念了些什麽,但因為虛弱和高燒留下的後遺症,很快他就扛不住席卷而來的倦意,蜷在被子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從有記憶起第一次睡在這樣溫暖舒适又安全的環境裏,肚子裏沒有半點饑餓産生的燒灼疼痛,暖呼呼的帶來難以言說的安心感,叫他一直無意識緊皺着的眉頭稍稍放松了些,臉上露出些與他這個年紀相符的單純稚氣。
中原中也見芥川龍之介睡着了,就招招手把邊上盯着自己看的芥川銀叫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一起看書,放輕了聲音給她接着念着書上的故事。
二葉亭鳴這裏的書都沒有插圖,滿篇文字看得人眼花缭亂,芥川銀只零星認得幾個哥哥教給過她的假名,聽着中原中也流利地讀書,不禁擡起頭崇拜地看着他。
貧民窟認字的人很少,書本更是稀缺資源,她聽芥川龍之介說他們家也曾經富裕過,住在外面漂亮的房子裏,證據就是芥川龍之介認得許多字,明顯接受過基礎的啓蒙教育。
但那都是在她出生之前,久遠到像另外一個世界發生的故事了。
不過這不妨礙芥川銀覺得認字的人很厲害,像中原中也這樣比她大一點卻能自己讀書的哥哥更厲害。
沐浴在妹妹崇拜的眼神裏,中原中也不由得有些飄飄然,忍不住揉揉鼻子又捏捏妹妹沒什麽肉的臉頰,承諾道:“等你的病養好了我就教你認字,一點都不難可簡單了,你學會了之後之後就可以看自己喜歡的書了。”
讀完童話故事,中原中也又翻開詩人中原中也的詩集,給芥川銀念了兩首自己喜歡的詩,同時還不忘時不時擡頭看一眼芥川龍之介的情況,湊過去摸摸他的額頭擔心他又燒起來。
假如二葉亭鳴看到中原中也這幅周全體貼的帶孩子架勢,九成九會把織田作之助拽出來,感慨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子(bu)。
可惜二葉亭鳴現在正在夢裏,便錯過了這未來能拿出來嘲笑中原中也十幾年的場景。
一周的時間有時候真的可以過得很快,快到你還覺得困到想毀滅世界的周一早晨是上一秒發生的事情,轉眼已經是不得不面對第二天上班現實的周五晚上。
如果是學生,還要在這個時刻辛勤地補作業,一邊挑燈夜戰奮筆疾書,一邊第無數次發誓自己下次一定不談貪玩,早早就把作業寫完。
這個道理放在被二葉亭鳴邀請的超越者們身上也是一樣。
結束了一天的繪畫工作後,王爾德拖着異能力接近透支的疲憊身體躺回床上,本是滿懷期待地默念着“夢中去”沉入夢鄉,等待靈魂帶他短暫地逃離那個囚籠的。
——帶他到書的世界裏去,有那麽多波瀾壯闊的冒險與那麽寬廣無垠的世界,是他從未在畫布中窺見過的瑰麗光景。
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幾乎是一整天機械繪畫裏僅有的一點指望。
然而,當王爾德心裏還惦記着自己沒看完的那本書,猜測着接下來的劇情發展時,睜開眼睛就看見二葉亭鳴坐在那裏,手上翻閱的文稿紙提醒這王爾德,答應了要寫的東西他還根本沒動筆,只畫了一頁潦草的速寫。
“這就麻煩了啊……”王爾德發出忘記寫作業的學生似的嘆息。他揉了揉額角,按照原計劃從書架上取下自己沒看完的書,拉開椅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七天足夠他和其他人養成默契,第一次在圓桌落座的位置就成了他們的固定坐席。
“看來我的同伴們進度不錯?”王爾德看了眼二葉亭鳴手上的文稿紙,笑着說道。
二葉亭鳴搖了搖頭,“還沒有人交給我呢。這是我一位朋友寫的,實在寫得太好了,我忍不住想多讀幾遍。”
作為這個夢境的創作者,二葉亭鳴人不在夢中也可以通過本體對夢境裏的情況進行實時監測,掌握這些超越者們的進出頻率和寫作進度。在巨大的心理壓力和死線逼迫下,這些超越者們有的咬牙寫完了,也有的咕得毫無懸念。
王爾德就是咕得最徹底的其中一個,但他也是在夢境中逗留時間最長的一個,七天裏每天準時到訪,平均停留時間在時以上,差不多等同于把所有的睡眠時間都花在了夢裏,沒有半點要享受普通睡眠休息的欲望。
雖然二葉亭鳴給夢境設置了舒緩精神的功能,理論上待在這裏跟進入深度睡眠時狀态一樣,一覺醒來應該神清氣爽,但人類對于疲憊的感知是極其主觀的東西,一整夜保持清醒地讀書後,就是會覺得自己通宵沒睡。
王爾德對此也有自己的解釋,“反正身體是睡着的嘛。”他的唇角浮起冰冷的笑意,仿佛靈魂早已與身體背離,“只要我的身體健康,異能力還可以使用,其他的怎麽樣都無所謂啦。”
甚至他享受那種在夢中看了太多書導致的輕微恍惚狀态,例行身體檢查時因此鬧得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這或許是他出生以來最快樂的七天時光,明明他的身體還困在囚籠裏,夢境中靈魂也只是在書堆裏徘徊,然而從未品嘗過的自由滋味卻如毒/藥般侵入他的骨髓,叫那些早已習慣的束縛變得難以忍耐,以至于他第一次摔了畫筆撕碎了畫布,跟小孩子一樣不懂事地鬧起了脾氣。
可真是失态啊。王爾德想,又第一次覺得自己把某些東西發洩了出來爽快得不行。哪怕事後他不得不跟心理醫生面談了好長時間,要不是奧威爾給他打掩護差點就要被催眠療法揭穿老底——哪怕是遭遇了這樣驚險的狀況,他也還是對那種放肆自由的滋味念念不忘。
“好吧。”王爾德聳聳肩,在二葉亭鳴的凝視下舉手投降,“我會寫的,把這本書看完我就寫。”
他撐着下巴,仿佛喝醉了酒般懶洋洋地笑出聲來,“雖然我還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但至少可以寫點什麽出來了。”
“唔……就是我真的太久沒寫過東西,希望您不要嫌棄我的文筆拙劣就好。”
他要寫什麽呢……
王爾德站在夢裏,回憶着那棟種滿了玫瑰的美麗房子。
大抵是要寫華美奢靡的囚籠裏,一只錦衣玉食卻妄想着自由的金絲雀吧。
明明注定無法在外界生存,因為美麗的羽毛東躲西藏,忍饑挨餓遍體鱗傷,還要拼命歌唱着贊美那場奪去他生命的暴風雨。
暴風雨止息時,羽毛破爛髒兮兮的小鳥被丢進了垃圾堆。
——所有人都會嘲笑他,一只多麽不知好歹的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