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未老

第17章

一時間各種傳言紛至沓來，劉禪的打算尚不明晰，姜維首先聽說劉禪意欲投吳，因此引軍過巴中，後又聽聞朝臣議論投南中而去，于是轉而西進。聽說鄧艾行軍至雒城，已經開始強行攻城。

備喵聽了倒有些松口氣——他當年打雒城打了一年，當然也有些不快的回憶，例如龐統的身死。然而無論如何，雒城難以攻取。姜維細細盤問回來的探馬，成都還有多少軍士，答曰兩萬左右。

“當時武鄉侯所帶兵馬有多少？”

“兩萬餘人，有一萬兩千敗軍撤回成都。”

姜維眯起眼：“綿竹一戰……居然損失八千？鄧艾難道不是只有萬餘人？”

“是……”

姜維臉色陰沉，一甩袖子，半天才長出一口氣，似憑此讓自己靜下來。

“罷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姜維無奈道，“成都城堅池深，兵力亦足夠堅守到我回軍救援。傳令，全軍向雒城進發，這一次我必要活捉鄧艾老賊！”

然而一天之內，大軍剛剛行至郪縣，忽然又聞太子仆蔣顯前來，傳天子诏書。

雖然不知何事，但至少這是第一次從成都有确切消息傳來，衆人皆忐忑出迎。帳外衆将跪倒一片，聽蔣顯宣讀诏書。備喵也颠颠跑出來，在姜維的袍子下面藏着，仰頭看向面前站立的蔣顯——他手持诏書，表情無比肅穆威嚴，然而他一張口，所有人當即如墜冰窟。

這是他們這些膽戰心驚的日子中，所得到的唯一一個确切的消息——劉禪已開城投降鄧艾，诏令全軍至涪城，于鐘會處受降。

衆将或是迷茫，或是悲傷，或是詈罵着站起來，蔣顯臉色不大好，命姜維接诏後便匆匆退下。姜維手捧诏書，如一尊雕像般跪在原地，久久不肯起身。

備喵盤着尾巴蹲坐在他面前，仰着頭看着他手上那份诏書，然後目光漸漸下移，對上姜維的目光。

姜維剛剛渙散的目光也逐漸聚向看着自己的備喵，他的胳膊慢慢放下來，仰起頭，看向常年陰霾不散的蜀地的天空。

衆将圍上來，都看向姜維，他們的眼睛裏不是充滿淚水，就是布滿血絲。忽然有人大吼一聲，喀喇一聲響，大家望去，見是柳隐，揮刀斬裂一塊巨石。

而姜維仍舊沒有動作，定定地跪在那裏，雙手已經把诏書組攥得皺巴巴的。備喵一縱身跳上诏書，索性盤身在上面，他的身體擋住了上面的字跡。

“大将軍，我們打回成都吧！如果動作夠迅速，還來得及消滅鄧艾一萬軍馬！”

“大将軍，打回成都！”

全軍山一般的怒吼，只有姜維沉默不語。

備喵仰頭看着他，此時他的心中也空茫一片——如同他從姜維眼中讀出的一樣。打回成都談何容易？成都畢竟是一國之都，城池堅固，而鄧艾餘下所部正在往雒城進發，不日即可抵達救援，又有鐘會十萬大軍屯于涪城。如果真貿然兵發成都，五萬餘人，數日之內必然灰飛煙滅。

“給我點時間。”姜維終于有了動作，掙紮着站起身來，動作沉重而緩慢。

“不要多猶豫了，大将軍，兵貴神速……”

“你們認真告訴我，你們這麽說，是真的覺得有勝算，還是不過想最後一搏，以死殉國而已？”

姜維此言一出，衆人盡皆緘默。姜維冷冷一抖披風，不再說話，轉頭向中軍大帳而去。

“大将軍，我們固然知道勝算不高，但至少可以一試，即使死也無恨了——難道你願屈膝投降，而非一戰殉國麽？”忽然人群中有人如此喊道。

姜維頭也不回：“我說了，給我點時間考慮。”

“還有什麽可考慮的！若大将軍貪生怕死，我等願意領兵出戰！”

“你可以出戰，但我不會給你一兵一卒。沒有人會為成就你的烈士之名白白犧牲。”姜維冷冷道，“大難當頭，不思如何扭轉局勢，卻只知一死而已，——你的忠名難道比國事更重？”

“我……”

姜維進賬，再不置一詞。

備喵置身于衆将當中，沒有跟随姜維進去。他忽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些天來大起大落的失望和希望，乃至終于徹底的絕望，仿佛都如一場夢。他以這樣的狀态存在于世間的理由已經沒有了，他看到了他想看的結果，如他當年所預感到，卻又時時回避的念頭一般無二。

“先帝！關将軍！”忽然廖化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老将軍滿頭白發垂落，對天長拜不起，“是我等無能，愧對了先人在天之靈……這讓我有何面目去見你們啊！”

廖化一哭，惹動了衆将的亡國之哀，于是他們紛紛堕淚——頓時哭聲響徹軍營，久久回蕩在緩緩降臨的夜色裏。

備喵繞着大營走了一圈，那些将士們臉上的悲傷不是假的——他忽然有些感動，如果不能夠長久享國，至少這個國家滅亡以後，被人記住并且憑吊，也算聊以慰藉了。

他覺得自己可以離去了，随着這個國家默默地消亡，也抹去自己對于這個人世的記憶。他想起自己軟磨硬泡求孟婆和小鬼讓自己帶着記憶轉世時，對方對自己說，遲早有一天他會後悔。備喵此時倒是不後悔，雖然當年所承受過的痛苦再次加倍襲來，但死亡已經讓他學會了淡然處之。至少此時此刻，他沒有自己預想的那麽傷心。倒是想到阿鬥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他會覺得憤怒些許。

不過除了這些，他反而有那麽一點不舍起來，如果還能選擇保留什麽的話，他仍有可眷戀之情。現在他可以放下的是對于季漢的記憶，但還有一人，仍舊在此時此刻令他挂心，而不願就這樣離開。

姜維，那個人會選擇以死殉國麽？備喵無法想象，但是同樣無法想象的是他會如何甘願屈膝投降魏國。

他還有什麽路可走？備喵想不清楚。他獨自穿過濃厚的夜色，來到主帳，卻發現姜維不在，亦不在他自己的帳內。尋了一大圈，備喵終于在軍中供奉先人牌位的帳內找到了姜維。此時此刻那人正跪在蒲草上，凝視着面前升起的袅袅香煙。

“先帝，丞相，諸位将軍……”姜維輕聲道，“願各位在天之靈保佑我此計成功。姜維身在一日，便一日不放棄季漢。”說着他深深下拜。

備喵繞到桌前，凝視着姜維的眼睛——那一瞬間他想起自己初見此人時的場景，也是紅着雙眼，眸子裏藏着悲痛燃燒殆盡之後餘下的冷灰裏無盡的堅毅之色，又似有無盡的期待。

備喵幾乎被震悚了，盡管他與當年的青年比起來，已經滿面滄桑，唯獨眼裏不變的意氣，竟然存留過這三十個春夏秋冬，轉而愈發濃郁。

“若真能複國，乃社稷之幸，萬民之幸！”

雖不知姜維作何打算，但複國之言一出，連備喵都覺得詫異，轉又覺欣慰而心酸——聽聞姜維說出羁旅托國之詞時，備喵以為他已經放棄了這國家，沒想到到最後，卻是季漢先放棄了他。

而他還如孤壘一般聳立着，在這沉淪之地中。

說到底，即使是羁旅托國，即使三十年來苦心毀于一旦，姜維亦不會說出一個悔字。就如劉備自己當年在永安宮垂危之際，諸葛亮問起他可有悔恨之事，他想了許久，最後只是微笑着輕輕搖了搖頭——即使是最初颠沛流離，失家喪親，即使是後來一意孤行，兵敗身隕。

而到了現在，他忽然覺得，雖然自己帶着記憶進入輪回，一路體嘗諸多苦痛，但因為有這個人和自己一道承擔，反而是一種幸運了。

他輕輕叫了一聲，看姜維向自己看過來，便退後半步，在他面前念動口訣。

在姜維詫異的眼神中，他又一次于輕煙裏化為人形，微笑着緩步上前。他跪坐在姜維身邊的一刻，姜維眼裏的詫異和迷茫，盡皆化為溫柔。

劉備捧起面前之人的臉，對着那雙唇，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