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未老

第16章

沓中屯田的日子有如一潭死水，平時裏公務甚少——姜維幾乎不再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軍中也安靜無事。姜維看似終得了幾天悠閑日子，偶爾也出去游山玩水，但其心中無聊煩悶，備喵也能猜到一二——別說姜維，就算整日睡覺的他，都覺得這生活有如一潭死水。

而姜維可謂強行出走自沓中，雖然不算和朝廷決裂，也算擁兵自重于一方。這形勢無論如何看起來都十分不利，備喵很擔心姜維到底要如何再與朝中帝王和群臣相處。

然而很快，他的擔心就成為多餘的了。

季漢朝中的不利局勢，很快也被魏國知悉。鐘會治兵十萬與關中，北部鄧艾也蠢蠢欲動起來。這個消息仿佛一塊石頭砸在這潭死水裏，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

姜維即刻上書朝廷，請求劉禪派遣張翼、廖化二将守陰平橋頭。然而如所有人所料，這一上書石沉大海。備喵想都能想到，此時此刻劉禪大概看到姜維的名字就心裏不爽——或者更糟糕的是，他看都看不到。

自聽說鐘會意欲有所舉動的時候，備喵心中便擔憂。雖然魏國同時在造船，看似想要伐吳，然而此時此刻長安集結的兵力，意圖所向，不言自明。十萬大軍——這幾乎等同于季漢全部兵力，而此時魏在西北邊陲還駐紮着數萬軍隊。

仿佛暴風雨前的窒息，在這平淡如水的日子裏，悄然醞釀。

那一日備喵正縮成一團在正讀着書的姜維懷裏小憩，忽然聞報，鐘會十萬大軍已自斜谷而出。姜維當時一個激靈站起身，備喵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發現姜維已經大步出門了。

“鄧艾和手下諸将，已自狄道、金城、隴西、天水等郡向沓中包抄而來。”備喵聽到這樣一句，“請大将軍定奪。”

“我知道了。”

姜維雖然這些日子看似悠閑，但整軍備戰的時候絲毫沒有拖沓。即使片刻沒有耽擱，當姜維大軍向谷外撤的時候，鄧艾大軍還是迫近沓中。

趙廣主動請纓斷後，終究殁于戰場，卻給姜維留出了足夠的時間，率主力南下。

然而當初姜維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諸葛緒自祁山出兵以後，沒有圍向沓中，反而南下直奔陰平橋頭。軍中衆将計算着行軍速度，一個個紛紛搖頭。

“若是我軍疾行一日百裏，或許可搶過陰平橋頭。”

“疲軍乃大忌，我看，既然朝中派董厥、樊建引兵救援，如果在此地稍等，等其兵至，或許可以兩面夾擊，一舉擊潰諸葛緒。”

“那鄧艾追兵又當如何？”

“鄧艾似乎占領沓中之後便在那裏整軍，并沒有主力來追……”

衆人議論紛紛，姜維沉默良久。

此時探馬忽然來報，說陽平關守将蔣舒投降，暗開關卡，而其餘守将力戰而死，鐘會大軍已進入漢中。

衆人盡皆悚然，一時間帳內氣氛有如冰凍，反而是姜維，看似有限地以指輕叩幾案。

“就在此地北上渡白水。”

衆将盡皆一愣。

“圍魏救趙。”姜維微微一笑，“目标諸葛緒老巢，祁山大營。”

看得出來，此時姜維并不慌亂，盡管情況并不樂觀。然而備喵懷疑姜維到了此時此刻不過是盡力為之而已。面對魏軍十六萬大軍合圍，姜維手中四萬兵馬，看似毫無勝算。漢中已經失守，鐘會大軍已經圍漢城、樂城，長驅直入。備喵回想起當年進位漢中王之時，雖然隔世，卻也似近在眼前。如今一轉眼間已經落入敵手。當年取漢中時，臣下皆言，漢中乃先祖龍興之地，主公取得漢中，必能成就大業。

此言歷歷猶在耳邊，而天下大勢已如天翻地覆——算來不過四十餘年而已。

姜維之計果然奏效，諸葛緒擔心後方被抄，趕緊回軍救援，不過姜維沒打算真的圍，而是調頭又回了陰平橋頭，直過橋頭谷，在鐘會急于叩關攻打劍閣之際守住了這一險關。

魏軍接連進攻，姜維上關指揮抵禦，備喵此時卻沒什麽興趣圍觀戰局，獨自趴在軍帳中打瞌睡。他時常有噩夢，多半不是關于眼前戰局，竟然多是當年夷陵之戰的火光沖天——這似乎是暗示着什麽。

幾天後，魏軍的攻勢弱下來了。緊接着就是長達三個月的對峙。期間魏軍嘗試進攻了幾次，都只有損兵折将的份。鐘會甚至寫來勸降書，姜維掃了一眼，嘴角輕輕一勾，随手把那帛書扔到火盆裏，火苗又旺了一點，躍上來，如姜維眼中不息的鬥志。

備喵覺得自己又有些看不透這個人了。此時不僅是他，衆将對前景也頗為不樂觀，除了姜維。

“即使鐘會無糧軍退，漢中也不可能再歸我們所有。”董厥憂心道，“若是沒有漢中，将來即使再想北伐，恐怕也難了。”

“董令君不是并不贊同北伐麽，此時卻又擔憂起來了？”姜維半是調笑道，“漢城、樂城還在我們手中，鐘會若撤軍，我自劍閣出，兩城兵與主力配合，豈不是正合我當年斂兵聚谷之策？”

“到了此時危難關頭，大将軍仍舊計劃大破魏軍？”

“有何不可？”姜維反問，“若是能夠大敗魏軍一次，說不定我軍還可以趁勢追擊。敵方雖然兵多，但是一旦無糧草又遭重創，必然震恐，到時候我軍取利，反而更多。不敢說全殲十萬大軍，但至少一半兵力，讓他們有來無回。”

董厥笑了：“雖然聽起來有些誇大，但是細細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

“劍閣天險，我軍五萬餘人守住此地，即使他們有二十萬大軍，也不可能有所作為。”姜維悠然道，“只要靜觀其變就好。這段時間我在沓中屯田，收效頗豐，劍閣糧草充足，當年我北伐時缺糧之苦，如今也該讓魏軍嘗嘗了。”

就這樣對峙了将近三個月，備喵有時覺得無聊，想要下關去探查一下魏軍的情況，無奈山高谷深，道路難行，他也沒有自讨這個苦吃。不過看得出來，魏軍一再挑戰，應當是沉不住氣了。姜維不理會魏軍的罵陣，只是閉門不出。倒是備喵有點光火——魏軍罵陣，有事沒事總把他帶上。

也罷，誰叫自己是開國之君呢。

過了幾日，潛伏于魏營內細作來報，說鐘會已商議退軍，因魏營內糧草已經将近枯竭，守不了多久了。

“這次如果大将軍真的能夠大破魏軍，可是大功一件啊。”當初氣餒的衆将盡皆振奮，劍閣之內，一時間士氣高昂，連備喵這幾日都十分開心，走路時尾巴都翹得老高。

絕地反擊，也未嘗不可，若真能夠得機會殺出關下追擊魏軍，備喵甚至打算變成人形，同姜維并肩而戰——那當是何等快意。

然而這短暫的期望很快便被現實擊碎，鄧艾偷渡陰平，諸葛瞻戰死綿竹的消息傳來之時，連備喵都不得不在心中開始懷疑，是否冥冥之中真有所謂天意，玩弄世人那些卑微的希望于鼓掌之中。

大軍撤離劍閣之時，正殘陽如血，備喵回頭看了一眼那雄關巍峨，擡頭時，看到姜維也在回望。

而姜維眼中似有淚光——許是他的錯覺吧，因為姜維很快回過頭去，揚鞭往前，再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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