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未老

第14章

轉過年來，延熙二十年，姜維再次率數萬人出駱谷，經沈嶺，直逼長城。這一次全軍突入魏國境內之深，竟然超過之前任何一次北伐。然而本來空虛的防守線很快被魏國大将司馬望所填補，緊接着鄧艾來救，兩人死守長城一線，依渭水下寨，堅守不出。

姜維派人數次挑戰，雖有小勝，但是未能再進一步。備喵也跟着心急——又是堅守不出，當年他吃陸遜的堅守不出的虧實在是歷歷如新，現在想起來都暴躁的很。他恨不得自己沖入敵方營中把鄧艾抓的滿臉花。當然也只是想想罷了。

拖延日久，糧草供應再一次成了問題。姜維雖然無奈，最終也只能退軍。備喵望着遠去的長城巍峨，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感慨，他擡起頭，發現姜維也掀開幔帳，默默看向遠去的渭水。

仿佛是一場深情的告別，而這一別就是永遠。

回到成都後姜維複拜大将軍。不到一年，重病的陳袛終于病故，劉禪痛苦流涕，谥其曰“忠”。

備喵觀察了幾個月的朝中事務，對這個谥號也只能冷笑連連。

的确是忠臣，忠于阿鬥的貪圖享樂的心思，和排除異己的自私想法。這些年來姜維長年帶兵在外，幾乎不過問朝政，雖然錄尚書事，但實際朝野上下，說了算的只有陳袛，以及背後的黃皓。

至于升任上來接替陳袛職務的三人……備喵搖搖頭，他們也不得不屈從于炙手可熱的黃皓的意思，雖然樊建不與黃皓走動，但他也無法壓制其勢力。至于諸葛瞻和董厥……

不過是閹黨一夥罷了。備喵憤憤地想。他不想再呆在這個烏煙瘴氣的皇宮。記得當年至少阿鬥還會過問國事，如今他只是迷信巫鬼神婆，或者與宦官宮女玩在一起，基本上當了甩手掌櫃。倒是偶爾黃皓帶來重要大事禀報決定，他還能勉為其難地處理一下。

早知道當初不如把這個兒子淹死，讓劉永或者劉理——哪怕是留着劉封這個螟蛉之子，也比這個不肖子要好得多。

此時此刻想起劉封自殺前哭泣磕頭的樣子，備喵覺得心頭一緊。

“陛下，大将軍上表稱，欲往漢中練兵……”黃皓細聲細氣地對劉禪道，“請陛下裁奪。”

“這次召他回來，不就是不想讓他再去北伐，而是處理政務嗎？”

“然而大将軍似乎十分懇切……不過朝臣們的反對聲浪，也難以壓制。”

劉禪搖搖頭，勉強從龍床上起身——這些年來他胖了許多，臉色也差了很多，看起來就是耽于酒色的緣故。備喵不想理他，卻還想聽聽他們對于姜維北伐的看法。

“看來還是要我親自裁決才行。”劉禪說，“明日召集朝會讨論此事。”

“是。”

“還有，我想起聽說最近蜀地流行什麽谶言？你派人去查查。”

“是說什麽……魏必将代漢而立之類的謠言？”黃皓笑道，“陛下不必擔心，我已經找了法力高超的巫婆為陛下作法祈禳。想來那些都是妄言，不必往心裏去。”

“嗯，好，好，你去傳旨吧。”劉禪揮了揮手。

備喵好奇所謂谶言，然而看來看去，居然是一些朝中無甚實權的文官，平時閑坐清談扯出來的産物。

所謂“代漢者當塗高”即魏代漢之意，天下官具稱曹，乃曹氏有天下之說——甚至有人以他和當朝皇帝劉禪的名做文章，言說“先主諱備，其訓具也，後主諱禪，其訓授也，如言劉已具矣，當授與人也”。

此等議論充斥朝野，無人反駁，有司更不詳查治罪。

備喵初是憤怒，後來居然也逐漸沉默下來。看起來期待着季漢滅亡，居然已經成了朝中很多人的共識。之前幾次回成都，備喵已經覺察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然而這一次，當姜維在朝中争議北伐所得到的結果居然是被駁回的時候，他才真正認識到了事情已經不再一樣了。

谯周又拿出之前所做的《仇國論》與姜維争辯，除了尚書向充稍替姜維辯解幾句，其餘竟無一人站在姜維一邊。武将盡皆沉默，而文官們振振有詞。劉禪最終駁了姜維再次駐兵漢中的請求。

那一晚姜維難得地獨自一人喝酒喝到半酣，一句話都不說。正趕上郤正來訪，姜維滔滔不絕地倒了一通苦水，而郤正卻只能搖頭嘆息。

“當年陳袛任尚書令的時候，因為忌憚大将軍的權勢，不想讓你留在成都幹預國事，因此每每贊同北伐。如今董厥、樊建和諸葛瞻掌權，懾服于黃皓的權勢，又覺得大将軍威嚴已經旁落，不再有所顧忌，因此只能順應朝臣的意思，不再支持北伐之舉。”

姜維嘆氣：“這我能想到，然而此時魏國未有動蕩。若過些時日，有機會北伐，還請令先替我跟陛下進言才是。”

“黃皓頗為不喜歡我，但是也沒有找我的麻煩。我說話陛下未必肯聽……我盡力而為。”

景耀三年，魏君曹髦被弑殺，全國震悚。姜維意欲趁機北伐，再次上表，甚至當朝請求。然而衆臣冷冷的目光已經将希望打消了大半。備喵躲在角落裏看着劉禪迷茫的雙眼，聽着衆臣的駁斥，姜維的沉默的身影仿佛孤島，立于即将将他吞噬的汪洋大海之中。

離開皇宮前，備喵聽到一耳朵黃皓對劉禪的上言，他說，“大将軍掌握軍權，北伐之請多次受挫，應防其生變。臣已與上書仆射和尚書令商量過，向陛下建議，不如升張翼、廖化和胡濟三位将軍的官職，假節，以牽制其權。”

備喵聽不下去了，轉身離開皇宮，沒跑出多遠，就看到夕陽下姜維的背影，長長地投射在土道之上。他今日沒有坐車，一個人走到皇宮，又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去。那一襲老舊的青衫被風吹得瑟瑟擺動，讓備喵無端想起秋黃的枯葉。

姜維停步于太廟前，仰頭遠望着裏面的殿宇森然。

“若是先帝有靈，可否讓主上回心轉意？”他喃喃道。

第一次看到姜維流露出如此困頓的神色，今日在朝堂上的争執中，被孤立的他都沒流露出一絲怯懦。而如今在太廟之外，備喵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無奈——乃至于被他的鋒芒掩飾住的滄桑感，一瞬間都逃逸而出。

他已經老了，年近花甲。還有多少年頭能讓他馳騁沙場？

想到無數老去的故人，備喵忽竟戰栗起來。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後悔起自己當初要帶着記憶投胎的決定了。

想到自己要親眼看到姜維老去的樣子，他忽然覺得十分痛苦，仿佛之前失去所有人的痛苦，在那一瞬間都回到腦海裏了。

他不禁上前一步，用前腿緊緊抱住姜維的小腿。

姜維俯下身，把他抱在懷裏，向家的方向走去。